(一)
年关将近,护林队照旧轮休。张队夫妇回城跟孩子团聚,执意带走了毛猴,老时回琅华镇,老林岁末新婚破例放假,这样一来,只留下了秦煜一个人。
“去年我也跟秦哥回家过年休息了,今年我不该休息,我得留下来帮忙。”毛猴嘟囔。
秦煜在毛猴头上揉了一把:“得了吧,尽给我添乱,祸害队长去。”
老时笑了笑,也拿毛猴取笑:“不是说省城大剧院年下有芭蕾舞表演吗?你不去?”
毛猴脸一红,支支吾吾地没回答。
他年纪小没有家人,队里的人都照顾他。
“到那天大家喝完我的喜酒,我就跟着秦煜回来,今年我不该休息的,啧,为了一个女人就坏了规矩?不能够。”老林拍了拍胸脯,说得很激昂,眉梢眼角却都藏不住笑。
程央在院子里,将他们春节的安排听得清清楚楚,她翻出手机上的日历,红色格子中框出的除夕提醒着她也该回家去。
鞭炮声响,漫天的红纸屑与白蒙蒙的烟,老林在笑,新娘子在笑,连带那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也在笑。程央接过一杯盛在碗里的酒,一抿,整个口腔都是那股浓烈的味道。
她咳了两声,秦煜扶着她的碗一侧,琥珀色的**顺着碗沿流入了他碗里,无人察觉。
喜酒不能剩,他一饮而尽。
“走吧,还要送你去坐车,时候不早了。”秦煜跟队长打了个招呼便提醒程央退席。
“不等林哥一起走吗?”
“傻啊?”他笑了笑,竟然真有人信了老林的鬼话。
身后还有鞭炮礼乐声,程央背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坐在秦煜后座,摩托车发动时会将地上的红纸屑扬到空中,不像复起,像初放。
“我过完年把画裱好送回来?”
“听说,你要开画展?”他答非所问。
程央笑了笑,答了一个“嗯”。
“好好准备。”过了许久,他才说了四个字。
程央不满意,接着问:“到时候,你来吗?”
摩托车停在镇上的大巴站入口,秦煜替她清点了一下行李说:“荒山野岭的,不知道。”
喇叭响,大巴司机开始催促乘客上车,程央冲他勾嘴一笑,走了。
荒山野岭的,连她开画展都能听说?这个谎,她喜欢的。
“所以你就回来了?”简书将程央带回来的安全套在桌上排列开来,数了数,一个没少。
程央看到他眼里的失落觉得很可笑:有些男人,**着才性感;有些男人,穿得再多都很撩。而秦煜,属于后一种。
“算了,物归原主。”她摆了摆手,将桌面上的东西扫开。
简书将手指慢慢悠悠地划过高脚杯上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先替你收着。”
“说正事吧。”程央起身从保护筒里抽出一幅画,又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替我处理好。”
简书猜到了是新作,只需要联系专人来做装裱防护处理即可,他凑上前看,程央却给他扔了一副手套。
他愣了一下,放下酒杯,白皙的手指滑进柔软的套管:“有意思。”
程央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到了落地窗前,简书的庭院里新添了一个雕塑,野兽派风格,难以捉摸。
她没有其他动作,只是细细品尝着手里的红酒。简书看了许久,抬头望了她一眼,无话可说。
她说:“尽早处理好,过完年,我要带走。”
他将画卷收入保护筒,抱着它坐到了沙发上,心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从画纸里溢出,包裹他,吞噬他。
“程央。”
这是他第一次以不加修饰的嗓音叫她的全名,低沉,带着略微的嘶哑。
程央不习惯,但也并未表现出惊讶。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带着十足的贪婪:“展览结束之前,我绝不会让它离开我的视线。”
她倒并不反感,意料之中的事罢了。
“一个条件。”
“你说。”
“画展及附带的所有盈利,捐给绿化基金会。”
“原因?”
“因为……花和叶子会对你笑。”
简书笑了笑,应了一句“同意”。
钱是一时的,而名声享用不尽,这个道理,他懂得,所以也更富有。
他将保护筒摆放好,端着高脚杯迈着一贯摇曳的步伐走到程央跟前:“亲爱的,合作愉快。”
碰杯,调侃,程央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喜欢简书故作姿态的范儿,他贪婪却绝不小人,浮艳却慧眼如炬。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吧。”
程央翘舌舔尽了嘴角的酒渍,放下杯盏,是要走的意思。
“我送你吧。”
“不了,我想自己走走。”
一分微醺,三分暖意,程央一边走一边拨通了秦煜的电话。
接通了,她将画卷作为展品、后续的盈利作为捐款的事情告诉他。
他应了,没多说别的话,但程央听到了他在笑,觉得很安心。
她说:“不送画,我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来了。”
“嗯,挺好。”
“你在干吗?”
“在走路。”
“边上有什么?”
“几棵矮松树和一株山茶,”想了想,他又补充,“开红花。”
“这个季节也开?”
“不开,但是我记得它开花的模样。”
“挺好。”
“有点事,我先挂了。”
“好。”
通话界面消失在了程央手机上,她想了想,拦了一辆车直奔家里。
(二)
“后天是大年初一,你知道?”
程央点了点头,只觉得几个月不见,父亲发福不少。
他在客厅来来回回地走动,程央却闲适地靠在沙发上剥一只橘子。
“就不能多待几天?”他放低了声音,听上去却也并不急切。
程央笑了笑,这是他每年必走的过场。
继母和父亲喜交际,喜热闹,程央却疲于应付年下来往不绝的商贾名流、亲朋好友。她过完除夕便走,有时是去旅游,有时只是去另一处房子里清清静静地待几天,但一提要走,父亲肯定会留,只是最后,拗不过她的心意总会结以一句“算了,你开心就好”。
父亲说:“你弟弟呢?他也希望多跟你在一起待几天。”
程央剥掉了橘子的外皮。
“还有你哥,兄妹之间也不如小时候亲近了。”
她又细致地撕下了白色的橘络。
“你是我的女儿,不在身边我总记挂着。”
她掰开橘瓣,这样的话倒是第一次听父亲说,正要接腔,父亲摆了摆手:“算了,你开心就好。”
程央舒了一口气,什么都没变。
“给,挺甜的。”她将橙红鲜亮的橘瓤放在父亲手中,不觉得薄情,反而是让每个人都过得舒心。
高原从门外进来,看到程央,顿了一下。
“回来了?”
程央点了点头,在林场时他给她打过许多电话,只是一次也没接通。
高原将外套顺手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隔着二十厘米看似无意坐在了她身边。
“你们兄妹俩聊吧。”父亲拿着车钥匙出了门,没说去干什么。
程央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五点整,离程锦的双语培训班放学正好三十分钟。
“他去接小锦。”高原说。
“我知道。”
“最近,他还找公司的法务聊过离婚法案的一些细节,”高原也从果盘里捏了一只蜜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有趣。”
程央侧过头,觉得他就像是一条蝮蛇,优雅,但冰冰冷冷的。
“心情不错?”她问。
高原毫不避讳地点头,看她的眼神却又埋着一些少见的温情。
“对了,你的新年礼物提前给你吧。”他起身,走到衣帽架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方盒。
保姆绕到前厅来做年假前最后的清扫,程央碍于有人,接过礼物径直放入了包中。
“打开看看。”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
程央伸了个懒腰,假装没听到他的话,拎着包上楼了。
高原不紧不慢地坐回沙发上,看着程央坐过的位置正在缓慢地回弹,他挪动了一下位置,感觉到了她的温暖。
除夕家宴,餐厅订在了江岸顶层的一面,城市灯火,一览无余。
程央很少为这种事情打扮,今年却破例穿了一条暗金色的小礼服。当镶着碎钻的细高跟踏在深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时,包厢外开门的服务员都愣了神。
“高原,好看吗?”她落座,当着父亲和继母的面问。
“叫哥哥。”父亲提点说。
程央笑了笑,像小女孩撒娇:“哥,好不好看?”
高原神色平稳,点了点头,但目光没有一刻从她身上离开过。
继母没察觉有什么异样,却注意到了她左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粉钻。
“这个……”
一听继母出声,程央很自豪地在父亲和她面前晃了晃:“漂亮吧,高……哦不,哥哥送我的。”
“怎么戴这根手指?”父亲的神色有了变化,而这正是程央想看到的。
“这根手指尺寸最合适呗。”粉钻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而她也似乎很高兴。
继母看了看高原又看了看程央,只说:“疼起妹妹来也没个讲究,戒指是可以乱送的东西吗?戴中指人家还以为她订婚了。”
话题到了点子上,程央才装作恋恋不舍地摘了戒指,从包里掏出锦盒,装好,推到高原面前。
“只是觉得好看罢了。”高原倒并不慌张,嘴角的笑容也如常,他揭开盖子看了看,只说,“买都买了,我也用不上。”
“可以留着送给嫂子。”程锦坐在凳子上将悬空的腿晃了晃,童言无忌,但确实是个好主意。
话题自然而然地被带到了高原的婚恋问题上,程央低着头吃东西,只偶尔笑着附和两句。从前她觉得这样尴尬的关系不便放在明面上处理,但看到戒指的那一刻,她恐慌、害怕。
小波折一过,台面上说的都是漂亮吉祥的话,吃饱喝足回到家中,谁也没能记住一句。
程央回到房间,着意将空调温度上调了几度。开灯、拉帘,在落地镜前褪下了昂贵的礼服。
她皮肤白,四肢也匀称,玉琢似的,只在腿部有一处划伤。她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往浴室里走。
卸妆沐浴,收拾东西换上了轻便的冬装,她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
“程央。”正当她走出客厅大门时,高原叫住了她。
“哥!”她应了一声,很响亮。
高原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去哪儿?我送你吧。”
“好。”
一路上,高原什么也没说,只在程央下车时才象征性地抱了她一下。
他回头钻进自己车里,驶远了。
程央掏出手机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老头儿,芳姨挺好,别瞎想。
刷票、进站,年节的列车上空空****,手机一响,看到父亲回了个“好,注意安全”。
程央勾了勾嘴角,准备从包里取出眼罩休息一阵,一摸,却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一下。
不用看,是什么,她知道。
她向座椅上靠了靠,闭上了眼睛,列车顶部的灯光透过眼皮变成了一种发虚的白雾。
一次换乘,再加三个半小时的步行,程央脚下又变成了驻地入口的路。再拐一个弯,她就能看到一排环绕式的平房,正值年节,她特意从镇上带了春联窗花和一些食材,看了看时间,将近饭点。
她算准了这个时候秦煜应该还在巡视没有回来,谁知道一扭头就撞上了蹲在院子里摘小葱的时寸心。
“新年快乐。”
“还行。”
(三)
没有多尴尬,时寸心麻利地给程央倒了一杯热茶,又洗了水果招呼她。
程央坐在长凳上望了望,春联窗花,四壁结彩。
“今天天气好,不像前天我上来的时候,下小雨,连秦哥都说路太滑,要不是他扶着,我肯定摔惨了。”
程央明白时寸心的心思,真假难辨,没接话。
坐了好一会儿,时寸心锅里焖的鱼泛出了香,秦煜抱着一包东西回来,看到了程央。
“你怎么……”
“秦哥,可以吃饭了!”时寸心闻声从厨房里钻出来,见了秦煜,喜笑颜开。
秦煜有些意外,点了点头,走过程央身边时小声跟她说:“回来了。”
时寸心很高兴,打了热水叫秦煜洗手,秦煜也不跟她客气,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后把手伸向了水盆里,她准备帮着将东西拿进屋里,秦煜眼疾手快,拦住了她。
“别动,是样本。”
程央瞥了一眼,布包里露出了几只透明的样本储藏袋,装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枝条,又像是根茎。
“哦,这样啊。”时寸心缩回手,有种自然的不好意思。
他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来了?”
时寸心没接话,而是转身走进了厨房。
秦煜将装着样本的布包抱回通讯室,出门时冲程央勾了勾手指。
程央不愿动,他又自己走了过去。
“用不着说给我听。”她推了秦煜一把,听得懂他冲时寸心说的那句“你今天怎么来了”的意思。
他若无其事地仰着头,暗里却隔着衣服在她腰上轻轻掐了一把:“知道你小气。”
大年初一,三个人坐在餐桌边吃饭,秦煜隔几分钟一个电话,说的都是这两天林区内的一些情况,时而皱眉。时寸心看着也揪心。
“这鱼好吃,是不是放了干紫苏?”程央跟个没事人一样吃得香,不仅对秦煜的情绪视而不见,时不时还会中肯地夸奖两句饭菜味道好。
时寸心觉得程央并不如自己一样真心在意秦煜,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说:“明天,我们俩一起做早饭吧。”
不是问询,更像挑战。
程央夹起一块吸满鱼汤的豆腐放进嘴里,嚼了嚼:“吃饭干活,应该的。”
秦煜无暇顾及两人的话,只是站起来走到了门口跟电话另一头的人说:“是腐枝,影响面积比较大,具体原因暂时还不清楚,我带了一些样本回来,明天拿给你……好,你把地址发到我手机上。”他神情紧张,说完便抱着工作日志和几本册子一头扎进了通讯室。
“出什么事情了?”时寸心忧心忡忡地嘟囔了一句。
程央放下饭碗,打了个饱嗝。
第二天一早,程央进厨房时喉咙里又漏出了一个“呃”,打嗝似的。
时寸心在剁肉末,程央早起闻不惯油腥味。
她不知道时寸心比自己先起床多久,只是桌子上的小配菜已经满满当当备了好几样。
“冬天早上吃碗暖暖的肉末面汤最养胃了。”时寸心带着十足的底气说这句话,肉末下锅焯水,捞起后又开始换水煮面条。
程央只当她是在打招呼,走到灶台前看了看,倒上水,往锅里丢了一个鸡蛋。
“就这个?”
程央点了点头:“我早上吃不了多少。”
时寸心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为了在秦煜面前与程央一较高低忙活了一个早上,而程央却只给自己煮了一颗蛋,这样的女人,真不知道有什么好。
水汽沸腾,面条出锅了,同样的餐桌,同样的三个人。
秦煜昨晚几乎忙通宵,一进餐厅才隐约想起昨天听到的那句话,他在餐桌上扫了扫,都是时寸心的手艺。
“你做了什么?”他随口问了一句。
程央也不瞒他,指了指桌上那一颗圆溜溜的鸡蛋。
时寸心端了热气腾腾的面汤来,程央早餐不吃油腥,只是一个人拿着一柄铁勺子慢慢地敲着蛋壳。蛋壳破裂均匀,从顶端剥开,环绕着一撕,蛋壳带着薄膜一圈一圈地掉落,只留下底座的一小块,垫在手里头。
秦煜吃光了面条又喝了一口汤。
时寸心问:“好吃吗?”
他点头,看着程央正张大嘴对着鸡蛋咬,他伸手一挡,她的嘴唇碰在了他手指上。
“怎么,你要吃人啊?”他一边取笑程央,一边将鸡蛋捏起放进自己嘴里,只一口,便吃下了。
程央侧过头看着他,他也不躲,而是跟她说:“好久没吃煮鸡蛋了,别小气,再去煮一颗。”
程央往厨房里走了,知道他是护着自己,可女人并非天生就要为男人做这些事,这样的竞争,她倒不在意。
厨房门关上了,秦煜笑着跟时寸心说:“我这儿顾得过来,你跟老时说不用闹腾着你来帮忙。”
“秦哥,是我自己要来照顾你的。”
“怎么,看不起哥?我一个大男人还照顾不了自己了?”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话说得太透,怕女孩面子上挂不住。
“我喜欢你,你知道。”
“你为队里做了不少事,我们也喜欢……”
“我想给你暖被窝生孩子。”
“这活儿……我包给别人了。”他的语气带着几分玩笑,但脸上的表情是极认真的。
时寸心不死心,还想说些什么,她伸手一挽秦煜的手臂,他却突然吃痛地“嘶”了一声。
“秦哥,你怎么了?”
“快扶他去房间里躺着。”程央手里还握着一颗温热的鸡蛋,从厨房出来,正好撞见。
躺下的过程中秦煜一声不吭,只是身子微微蜷缩,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时寸心赶紧给他看了看,扭过头跟程央说:“是急性胃肠炎。”
“病因?”
“长时间饮食不规律,发作诱因……应该是早上吃得太多太急了。”
程央点了点头,不由得想到了那些样本,他着急干什么,她懂得。
时寸心从药箱里取了些葡萄糖电解质液给秦煜口服,见他没有出现呕吐和脱水现象放心了不少。
“谢了,我没事。”秦煜缓了一会儿后忍着腹痛从**坐起,大面积的腐枝烂根是大问题,不尽早反馈给林业局揪出原因配药喷洒容易出事,约定碰面交样的时间早,不能耽误了。
“你得卧床休息,直到腹痛现象完全消失才可以活动。”时寸心对病理上心,又强调,“这是医嘱。”
秦煜笑了笑,依旧起身去够床尾的皮靴。
程央冲时寸心眨了眨眼睛,时寸心懂了,随便编了个理由叫着程央出去了。
“他,严重吗?”程央问。
“目前看不算严重,但是也得卧床静养,而且需要持续观察有没有并发现象,如果有,还需要静脉补充5%~10%葡萄糖盐水及其他相关……”
程央摆了摆手,觉得她认真的样子倒比体贴温顺的模样鲜活有趣。
“他的脾气你知道?”
“知道,比牛还倔。”
“嗯,所以要他静养我们得想点别的办法。”程央笑了笑,眼神往她手里的药箱瞟。
“这种主意你都能想出来,程央,你这个坏女人!”时寸心的短发在耳侧轻微抖了抖,这句话,是夸奖。
“安眠的同时不再次刺激肠胃,有把握吗?”
“小意思!”时寸心拍了拍胸脯,颇为自豪。
“嗯,交给你了。”程央交代了一句,听到房间里秦煜的手机又响了。
时寸心倒了一杯水重新走进了房间里,程央跟在她后面,趁他喝水的空当扭脸就顺走了他的手机。
“密码……”她想了想,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把脑子花在这种琐碎的事情上?
回屋换了鞋取了背包,程央朝着天空伸了一个懒腰。
(四)
“程央!”
秦煜睡下后,时寸心满院子找程央,怕惊醒了房间里的人,喊得并不大声。
屋前屋后,连同卫生间她都找了好几遭,实在没地方找了,她才搬了把椅子坐在了路口。
“你在哪儿?”她视程央为情敌,可也不放心,于是问张队要了号码给程央发了一条消息。
看晨光从东面洒来,又慢慢挪到了头顶上,吃了点东西,又逐渐朝着西边去了,只是不远的地方浮着一朵气势压城的乌云,今夜,似有大雨。
“我没事,你照顾好他。”响了两声闷雷才收到程央的回复。
时寸心嘴一翘,自顾自地说:“那当然,我男人。”
时寸心回屋子里看秦煜,昨晚熬得太久,他这会儿睡得格外香。她见他身体舒展,知道腹痛的情况缓解了不少。
“这么好的男人,凭什么便宜她。”她在心里想,觉得自己无论是工作地点还是性格脾气都比程央更适合他。
“你就是个木头,也总有一天会觉得我更好。”她伸手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秦煜的脸。
还没碰着,秦煜揉了揉眼睛醒了。
“嘶—”他长呼了一口气,觉得脑袋有些沉。
“几点了?”秦煜在周遭没看到自己的手机,问时寸心。
时寸心的意识还停留在半分钟前的那次偷偷接近,没回答,他也没再追问。
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赶紧穿鞋起身,抬头时看到了柜子上那杯仅剩四分之一的水,不算混浊,细看却有些悬浮物,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你……”他只是指了指时寸心,知道她一贯老实本分想不出这种损招,便接着问,“程央呢?”
时寸心摇了摇头。
“程央!”他只当她不想说,自己走到院里喊了起来。
“她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秦煜想给程央打个电话,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也不知所终。时寸心赶紧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翻到程央的号码,他愣了愣,想到了什么,转身便往通讯室跑,果然,装着样本的布包已经不知去向。
雨势越来越大,屋顶上的干草和石棉瓦被砸出了错落的声响,他取了件雨衣便往山下跑。
有寒风,一下掀落了他头上的尼龙帽,时寸心撑着雨伞追上他,地面的泥水溅污了她的裤脚。
“秦哥,你才好一点,不能淋着。”
他扶起耷拉在肩头的尼龙帽,将盖过来的雨伞往她推了推:“寸心,我爱她。”
直截了当,坦诚如他。
她看到雨水顺着雨衣边缘滑进他领口,暗色的,跟他认真时的眸子一样。
“这个给你,你们用得上。”她将伞柄塞到他手里,淋着雨,转身跑回了屋檐下。
秦煜走了,背影在残冬的闷雷声和庭院昏黄的灯光中拉得很长很长。
“程央!”
交接样本的地方定在镇子口,下山的路他摸黑也一清二楚,边走边喊,边喊边走。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中总闪过秦炎的笑影。收到通知接回烈士骨灰的那天也下着同样的雨,他一滴眼泪也没掉,平静地听完了负责人关于那场森林大火的讲述。
她不会死,可人不在身边,焦虑相似。
“程央!”
他在雨中喊,冰冷的雨水滚入喉管里,大山沉寂,只听得满耳无差别的哗哗声,像一头狮子,嘶吼在囚牢。
“哎,你带伞没有?”
拐弯走到坡度最大的那一段,他正要喊,听到了路边黑漆漆的地方传来一个女声。
“程央?”他将时亮时暗的手电筒转向她。
“啧,挪开,晃眼睛。”
他咧开嘴笑了,一把将她往自己怀里抱,雨伞掉了,手电筒掉了,连他雨衣的尼龙帽也再次耷拉了下来。
“撒手撒手!臭流氓。”她在他背上拍了两下,手麻了,便干脆搂住了他。
“不是存心晃你,手电筒进水,坏了。”他贴着她的耳朵说,极平常的话,极深情。
雨水慢慢透入两人的衣服里,程央打了个喷嚏。
他赶紧撒手,将伞撑开,捡起了手电筒。
目光所及,程央蹲坐在一处凸起的石壁下,头上顶着一个空空的布袋,淋湿了不少,但很眼熟。他想拉起她,这才发现她裤腿破了,连手肘处的衣物都有不少磨蹭的痕迹。
回路过半时下起了雨,天黑路滑,她扭了脚,只好暂时找个起些遮蔽作用的地方待着。
他心疼,开口却只说了一句:“摔着了?”
她点头,向他伸出了双手,像个孩子,要糖,而她要背。
他蹲下,听着雨声中夹杂着她磨磨蹭蹭挪动与呼吸的声音,缓缓的,真好听。
“怎么不给时寸心打个电话?我要是没来,你怎么办?”他嫌她动作慢,反身将她抱起,又扶着腰把人转到了背上。
程央圈紧他的脖子,想起来了,第一次推自己出土坑时,便是这样,力量感十足、支配自如,仿佛自己是他的一件小行李。
“扑哧!”她被莫名戳中了笑点,“你这不是来了吗?”
他背起她,掂了一下,似乎比上次抱她时重了一些。
程央腾出一个手握住伞柄,有些疼,手上有几道细小的伤口。手机没电了,一个人待在暗处时害怕得不行,在地上攥了几块尖石头防身,抓得太紧,划伤了。
她不跟他提这些,只得意扬扬地问:“你不谢谢我?”
秦煜不说话,他不赞成她这么做。
程央知道他不高兴,便说:“你身上真暖和,男的都这样吗?”
“差不多。”
“那冬天可以用来暖被窝。”
“怎么,你想睡我?”
他说这话的声音正经得不行,她听了,反而觉得受到了撩拨。
“看路,别摔着我。”
秦煜想着这事有点生气,听到她的话又乐了。这时夹在腰间的手电筒闪了闪,熄了。
她不适应,身子一缩,秦煜没绷住,笑了。
回到驻地时雨停了,只剩檐角的凹槽里还往下滴着水,“咕咚咕咚”几声,屋前的排水渠里漂来几点肥皂沫。洗了个热水澡,时寸心替程央看了一下伤口,疼,问题不大,只给了一些跌打损伤类的外用药叮嘱她擦一擦。
“像这样,擦的时候要用些力气……”
“嘶……疼。”程央缩了缩脚。
时寸心扁着嘴:“秦哥在的时候你不喊。”
程央笑了笑:“我又不傻,你是女生怕疼我喊了才有用,跟他喊,他十有八九叫我忍着。”
时寸心“扑哧”一声,被程央抖机灵的模样逗乐了。为了替他交一份样本,来回八九个小时,清一色的荒僻山路,暗夜冷雨,给自己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个女人,有种。
“自己揉,没工夫伺候你!”她故意跟程央板着一张脸,将药瓶放在程央手里,“我明天要下山了,这地方鸟不拉屎,留给你了。”
“好。”
秦煜拿了一床厚实被子过来给程央,听到两个人在说话,没进去。
手机响,是林业站的技术员。
说完样本分析的情况,最后话题落在了送样本的程央身上。
“嗯,我女朋友。”他应了一声,隔着一扇门,她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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