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晚宴”,其实萧太后招待中原使节的宴会从申时三刻就已经开始。姜映明等人早在日头正晒着头顶的午时就做好了一应的准备,身着繁复的朝服进宫去向老太后请安,也不是他们饿死鬼托生没见过世面,着急去吃,而是事关国体,谁也不敢怠慢。
相比起身为中原使节的姜映明一行人,灵渊和陈焕明就是着实散漫许多,在大街上遇见虚皇和天人师交锋之后,两人便也是心有余悸地又逛了半天,尝了几味小吃,这才稳住了心神,双双朝落脚的府邸走去,准备换了衣服就进宫赴宴。
一路上,陈焕明都表现得异常安静,比之先前处心积虑想要寻摸事端的状态便有不同。这便是见识了虚皇和天人师的手段,着实对他造成了莫大的打击,以他的自知之明,当然晓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虚皇的对手,便见了山外青山楼外楼,人与人原本是不能比的。
虽然现如今的陈焕明,不过是统领北三州一众蛇虫鼠蚁的黑道把头,没有什么能够抬到明面上说讲的身份,可打内心里,他还是为自己华存传人的身份而感到骄傲,又因当年薛岳修天下无敌而使得这些门人个个都有心气,要说他没什么成就可以,叫他接受人世间还有那样高不可攀的武功便是不能。
相比起陈焕明,灵渊倒是要显得平和许多,便是他一来没有那等争强好胜的性子,二来也与虚皇颇有些缘分和往来。对自己好的人武功高强,总比敌人武功高强来说更值得庆幸;只想想虚皇对桃源乡的态度,灵渊便知道他是真心对自己好的。
思想着,灵渊也是突然开口,对陈焕明道:“师伯,我这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虚皇和天人师都朝皇宫去了,会不会今晚的宴席他俩也要出现?若是这两位列席期间,姜叔他们会不会起了什么冲突?”
陈焕明闻言冷笑,道:“我瞧着那两位的武功,已经不是寻常的拳脚内功境界,也不知是邪魔外道本身如此,还是他们两人的武道已经超凡入圣,捏死你我直如捏死蚂蚁,捏死姜映明看情况也不会太难。你与虚皇有缘,他自然不会对你动手;我却巴不得他当场把姜映明那竖子宰了,才显出他对你的好来!你小子这会儿又叫他‘姜叔’,便是已经不疑他了?”
灵渊摇摇头,道:“没有实证,就作不得准。我总不能因为疑心姜叔,就将他之前对我的恩情抛在了脑后。我虽得虚皇传授了几手武功,却也是今时今日才见到了他的形貌,倒真觉得他很有些仙风道骨,与传说中那择人而噬的魔头似乎并不相干。”
无奈看他一眼,陈焕明也是叹道:“你小子明明不傻,心思也多,可就在这恩怨情仇上纠葛不休,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一个人是善是恶,是忠是奸,原本是要从他的行动上来看,便不能看相貌。你瞧虚皇仙风道骨,别人瞧他或许便不是这般。你只看虚皇当街拦路挑衅,便晓得此人举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不说别人,就说姜映明那一副仪表堂堂的样子,内里不也是个数典忘祖的么!”
灵渊闻言无法,暗道陈焕明怎地三句话离不开姜映明,简直要比薛琴心还要对姜映明上心。想了想,他又开口,道:“不过瞧追随天人师的那些和尚,倒是个个慈眉善目,也不晓得他是如何与虚皇结下了仇怨,两人一见面就非要闹得不可开交。”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回到了府邸门口,陈焕明一面喊人给他端水来压一压心火,一面道:“真说起来,天人师的名声倒是要比虚皇好上许多。传闻他被西域诸多小国,共同尊奉为国师,身份高绝,却着实和善,一向教导各国国主休养生息,安抚子民,不动刀兵,便叫西域那荒凉地着实有了些起色,这些年靠着往来的货商得了不少好处,自叫百姓安居乐业,着实是有些道德的。”
端过刚打出来的井水豪饮一番,冰凉的甘泉透彻了陈焕明的心肺,才叫他长出了一口气,神情也松和些,继续道:“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年初时天人师被朝廷请去为皇帝说法,却是因言获罪,被赶出了宫廷,流放回西域,一路上动静闹得很大,险些引起了中原和西域诸国的冲突。不过现在皇帝已经死了,这些恩怨便也随他一并被葬入了皇陵,只是此事里的蹊跷,外人就不晓得了。”
灵渊听到这里,才想起先前姜映明讲述进京一事,一时道:“驱逐天人师一事,似乎就是姜叔他们提起,由龙虎真人与茅山老道一力办成的。我先前曾见过天人师的徒弟说法蛊惑人心,害人性命,若是天人师也与他徒弟一般,驱逐了倒也有些好处,还不晓得他与皇帝驾崩一事,是否有什么牵连。”
陈焕明闻言冷哼一声,道:“原来是他们……狼狈为奸,把持朝廷,这几个还真是‘忠臣良将’哩!不过天人师那徒弟,先前在汾州传教一事,我也有所耳闻,原不晓得他竟是做那害人性命的勾当。早叫我知道,我也得把他赶走,不过看徒弟说师父,原本有些偏颇。”
陈焕明自己在北部三州,平日里多与周遭诸国三教九流之人往来,便是先入为主地对天人师有一个好印象,这会儿忍不住要为他开脱许多;灵渊虽是恼恨阿难陀传教害人性命,却也还感念他不曾对自己下手,始终没有伤害过他,便也真不能口出了什么恶言,只摇了摇头。
两人这边说话,那边便有婢女走上前来,朝两人恭敬道:“奴婢已经备下香汤,两位是否准备着沐浴更衣?算着时间,宫里的人差不多也该到了。”
灵渊与陈焕明一通整顿之后,皇宫里的人果然像是算准了时间一般上门来迎,也是灵渊这宅子离皇宫并不算太远,便不需要太赶时间;又是老太后对灵渊十分关照,专门派出来两顶轿子接他,才叫他避开一切麻烦,顺顺利利进宫就好。
先前灵渊穿着的衣服,不过是寻常的宽松长袍罢了,以他的皮相顶着勉强看的过去,换另一个人穿可能就显得寒酸;府中的婢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量了他的身形,已经为他做好了一套华贵足以上殿的衣袍,便是明紫色衬暗银云纹的交领窄袖长衣,一应贴身妥当,腰带一勒就叫灵渊顿时精神了不少,很有些大家公子的风范。
陈焕明也得了一套衣袍,不过比灵渊的就要更沉稳些,便是好马配好鞍,他这个岁数着实穿不得那般鲜艳的色泽。只围着灵渊啧啧叹了几声,陈焕明才一时打量着他开口,道:“原本看你皮肤白嫩,想着你小子可能是江南一带的人;这会儿见你穿了镔铁之国的衣袍,便觉得着实妥当不过。你小子,真不是太后的私生子?或者是皇帝的?”
眼下宫中来人就在一旁,灵渊便也连忙叫陈焕明不要胡说,两人一时坐上了轿子,昏天黑地地就被抬进了皇宫之中,却是沿途一应风景都不曾看见,这一次原是灵渊第一次进宫。
镔铁之国的皇宫设计,与中原便是很有些不同,却是这偌大宫殿群落分作三层,前两层成“回”字形用作前朝议事宴请,后一层则被高墙隔开是为后宫。因着近一甲子来,萧太后以女子之身摄政掌权,便叫这宫中的前朝后宫也分得不是十分清楚,其国内也不是十分严守中原的礼教大防,便是这皇宫原本要比中原的更开放些。
到得灵渊和陈焕明被宫女领着,走进大白天都灯火通明的殿堂内时,姜映明等人已经悉数落座久候,一个个都是正襟危坐而严肃非常,就连龙虎真人都比平常清醒了许多,见灵渊进来便也之时微微点头,没有上前与他混闹。
此间既是国宴,便与寻常百姓宴客不同,却是这会儿殿堂内摆了两排矮桌,每一桌便是一位贵客落座,因着桌子只有几尺高,故而众人都是席地坐在了软垫之上;正前方主座位置上还有几桌,形制与客人的不尽相同,原是皇室所有,这会儿还正空着,老太后尚未驾临。
灵渊和陈焕明的位置紧邻,便在姜映明等人对面靠下首些,在前方还有几桌空桌与姜映明等人正对,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人物留着。两人一时落座,自有人缓步上前,便是每桌后站定两名宫女,专门服侍这一桌的贵客,原不需客人自己动手夹菜,一切便都有专人代劳。
香茶一盏奉上,灵渊只当又是牛乳酸酪一类的甜茶,想着这几天喝奶都喝得腻了,便不想动,却见陈焕明抽了抽鼻子,便是露出喜色,当即伸手揭了茶碗盖子,便只见其中琥珀色的汤水清澈见底,原非奶茶,却是自有一股子甜腻奇异的异香扑面而来,灵渊在旁边闻着都觉得神清气爽。
顾不得形象,陈焕明抬手就是将那茶水喝光,又叫婢女再给他续上,言语间溢出难以克制的欢喜,直叫斜对面的姜映明等人都是不由扭头朝他看来。一时间,便见姜映明鼻翼**,随即脸色一遍,看样子就要起身,却又是强忍着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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