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书和灵渊走出客堂,始终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又是怕隔墙有耳,便压低了声音,对灵渊道:“你与父亲打的什么机锋,怎地知道华存心法外流,也不告诉我!我只当真人前辈教你拳法,竟不晓得他连我派内功心法都会,还教给你了!”
心里担心着三十军棍的厉害,灵渊显得很有些心不在焉,听闻得玉书这般诘问,也只是轻声道:“就算跟你说了,你又能做什么?别说这心法是你外公亲手交给龙虎派的,就是龙虎真人偷学,以你我两人的手段,也定胜不得他,搞不好还要被他看出破绽,自寻烦恼。我只权且听了那内功心法,等着回来再跟姜叔细说,比照各种异同之处,便也对龙虎真人有了些把握和了解,不好么?”
玉书一愣,倒也晓得自己说不过灵渊。这件事情他今日也才知晓,灵渊却是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来准备各种说辞,凭他的伶牙俐齿,别说是玉书,就是姜映明当面审问,大概都是不能抓住什么把柄的,自是无法。然而这种被自己信任的兄弟隐瞒的感觉,还是叫玉书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又是道:“就算如此,你悄悄跟我说了,也是无妨。要是你早告诉我知道,你我今日便不必这般担惊受怕了!你不晓得,别说是龙虎真人教你内功,就算是我私下教你,叫父亲晓得,只怕都是为难!”
灵渊撇嘴摇头,暗道玉书是选择性地忽略了此事原是姜映明一手安排的事实,愣要将一切不是都推在自己身上了。然而鬼精灵一样的灵渊,倒也这能体会玉书的心情,晓得他实在接受不了自家父亲会以阴谋诡计,试探龙虎真人,算计自家兄弟的事实。这冲击实在是来得太过汹涌,叫他相当于遭受了两重背叛,一时间接受不了,刻意选择忽视,倒也可以理解。
心里想着,灵渊倒也真觉得自己有愧于玉书,便道:“今日之事,其实是我连累了你。要是我早将此事说给你听,你便能在姜叔面前说明,借此立一大功,叫他晓得你能干,将功折罪,自能免了眼下这三十军棍去。不过现在说什么,也都是迟了,待会儿我跟罗师兄商量看看,能不能由我一人受了所有责罚便是。”
灵渊乃是好意,这话听在玉书耳中却很不是滋味,又叫他涨红了脸,拔高了声调,怒道:“我不是要告密免罪,只是怨你连我都信不过了!你的三十军棍是咎由自取,我的这三十棍也是罪有应得,自是要受,哪里需要做小人来逃脱?你不单信不过我的心智,竟还信不过我的人品了!灵渊!你这番话,比三十,三百棍,都叫我伤心!”
灵渊一愣,随即也就明白,晓得玉书是特殊情况下,有些太过敏感,草木皆兵,潜意识里已经生出了一种自我防卫的念头,便也好言道:“你这话说的,也比三十军棍厉害哩!你说我不信你,我还说你不信我呢!我先前一番话,乃是真心实意,觉得对不起你。也不知是我说得不对,还是你听出了岔子,竟是落在你耳中,成了伤人的话了!嘿!现在跟你说明咯,我若要伤你,何必这般拐弯抹角?你这心眼,瞪你一眼便叫你思忖几天了!”
玉书哑然,转念想便也知道是自己反应太过。原是灵渊虽然伶牙俐齿,机变过人,心智成熟处和经历丰富处都要远胜自己,却从来不曾暗中算计自己什么,遇事也都是为了自己着想,自然不会语带讥讽,口出恶言的,实在是自己误会了他。然而要想开口认错,玉书又是觉得有些委屈,一时间便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耽搁片刻,就已经到到了罗师兄的院子前。
罗师兄本名罗鞍,十几岁就跟着姜映明打战的老将,当年在军中便是执掌军法刑律的人物,说起来总教人心惊胆寒。到如今天下承平,姜映明挂印已久,他便也落得清闲,每日里练练武功,戏弄诸位师妹;日子好过的同时,倒也还执掌着华存山庄的行刑之权,余威犹在,寻常也是不好惹的。平日里山庄弟子谁贪睡晚起,谁练功偷懒,谁闯下祸端,都是难逃罪责,经由姜映明裁决之后,便也都是罗鞍负责执行刑罚。
故因此,罗鞍在华存山庄内便是修罗神一般的存在;诸弟子平日怕完了姜映明,就轮到怕他了;就连言语凌厉的薛琴心,都被众人放在了第三位上敬畏。灵渊和玉书只走近罗鞍的院子,便也感受到一股令人莫名心悸的气息扑面而来,探头看去,便见那院子里堆着黄杨木的枷锁、手臂粗的铁链、五根一组的夹棍、上扁下圆的令板,以及好几根一头黑一头红的齐眉棍,甚是骇人。
吞了口口水,灵渊就小心翼翼地缩回脖子来,低声对玉书道:“罗师兄这里,怎恁地恐怖!我看咱俩,还是先别去惊动他了,抓紧去吃顿好的,收拾细软跑路吧!”
玉书平日里也很少往罗师兄这边来,今日一见自是心中惴惴不安,再顾不得与灵渊斗嘴,也将之前的心思抛在了一旁,只道:“来都来了,转头走,会不会有些丢脸?父亲既要罚我们,自然不会令你我跑脱了……若是此刻退缩,只怕后患无穷哩!”说话间,玉书自己心里也是没底,很有些畏惧。
两人说着话,就听见院子里吱呀呀开门声响,随即罗鞍的大嗓门便扯着吼开道:“两位公子来了!快快请进,别叫人看见你俩在我院前踟躇!”
灵渊浑身一震,便也晓得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与玉书一前一后跨进了罗鞍的院子,整个人只觉得周身僵硬,胸腹间像是抱着一块寒冰一般,又是害怕,又是刺激,几乎是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驱使着,一步步朝正在活动身子的罗鞍走去。
罗鞍见两人蹉跎着进来,尽皆面无人色,便也晓得他们心里害怕,随即道:“两位公子,莫要害怕。我这里便是那鬼门关一般,凡人生生死死,总要来上一遭的。一回生,二回熟,来习惯了就好啦!”他这话语调温和,说的却是叫人不寒而栗的话语,听在两人耳中,便愈发叫他们脸色难看,真像是走进了阴曹间鬼门关一般,三魂七魄都有些蠢蠢欲动,下一刻就要飞出身体去了。
灵渊一面在心里暗骂“我习惯你这作甚”,一面也是强撑着堆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给罗师兄问安了!小弟少来此间,还请罗师兄多多包涵才是……”
话说一半,灵渊的声音就是越来越小,却是见罗鞍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一面伸手从旁边扯了一根齐眉棍来,在手里摆弄不休,便是叫人看着胆寒。实话实说,罗鞍执掌刑律,本身也还是有些恶趣味的,不单是将院子布置成了这种别人一进来,就先吓掉半条命的格局,其本人对于受刑者的心思,也是把握十分精准;一见得灵渊好言好语,便也晓得他心里真是害怕,更要吓唬他,连着脸上的神情都愈发狰狞诡异了。
见灵渊一时语塞,罗鞍便也将手中的棍子重重朝地上一杵,嘿嘿道:“好师弟,怎地不往下说?你看师兄手里齐眉棍子,原是唤作‘水火无情棍’的;你却知不知道,这‘水火无情’,说的是什么意思?”
灵渊这会儿便是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只觉得心胸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样不痛快。这要是在沙场之上,他下一刻就要被砍头斩首,倒也还真好了,至少是得一个一了百了,后事无忧,也算解脱;最怕的就是这种并不要命的责罚,却是这棍子还握在罗鞍手中,便叫灵渊心里早挨了几百下,又是憋屈,又是难受,心中惴惴,兼有紧张,还不晓得这棍子落在身上有多厉害,挨完了棍子又要如何面对别人。
罗鞍始终也还是有分寸,见灵渊不说话,便晓得他已经到了那一个不能再戳的点。归根到底,三十军棍对灵渊和玉书来说恐怖非常,对罗睺来说却是司空见惯。这些年来,在他手下挨过各种刑罚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整个华存山庄上下,除了姜映明一家和少数几位师姐外,大多数人都是受过他的厉害的,被打得筋断骨折,躺半年的都有,区区三十棍倒也真算不得什么。
这原是姜映明治下森严带来的结果,倒也是他门下弟子登堂入室的一种特殊仪式。事实上,华存山庄的每一位弟子,在初次离开山庄办事归来之后,大多都是因为种种原因,难逃或轻或重的惩罚。与其说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情,还不如说是姜映明要借此叫他们规矩的厉害。凡是如今稍有些成就的,基本都是至少挨过一顿板子;在薛琴心那样的明眼人看来,挨打就是得了姜映明的看重了,自然不会阻挠,罗鞍心里也就有数。
缓缓气氛,罗鞍便也开口道:“两位公子,不必这般害怕;我手里的棍子,原是为立下规矩来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军令如山,便是两位公子今日要晓得的。灵渊师弟,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那日演武场上你手下留情,我自会厚报于你。虽不能徇私枉法,直接放了你们走,倒也不会将你们打个皮开肉绽,小惩大诫,便也是了。”
他这话说得真切,灵渊听着便也稍稍觉得坦然,又是心中一横,咬牙道:“左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既然是我有错,那便请师兄秉公执法了!长痛不如短痛,师兄请说吧,这三十棍,是打屁股还是哪里?”
罗鞍闻言一怔,随即便也露出笑容,道:“好小子,有气质。你放心,水火无情人有情,师兄心里有数。就请两位公子,除去上衣,露出脊梁,叫我全了军法,好向将军复命!师兄这边,先道不是了!”
初春日头暖暖,罗鞍手中的齐眉棍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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