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一番相赠好意,却无端的引来一场血光之灾,令人始料未及。
柳三妹心中悻悻然,随手一弹,一物飞出,然后身形闪动,从一桃树旁掠过。眼见一枝桃花挡道,当即随手折过,顺势一扬。
无辜的桃瓣漫天飞舞,飘向桥下流水,随波逐流渐去;而她的身影,亦在斑驳桃红中隐退。如此情状,岂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物飞出,落入儒子手中,不偏不倚,正是那枚荆钗。
温良二子见母亲离去,紧随其后。柳三妹回过头来,温言道:“练剑去,不可荒废了修真求道!”二子见母亲不悦,言辞冷峻,只得怏怏而回。
荆钗入手,儒子又是惊疑无比:“嫂嫂这一手随意轻弹的指上功夫,力道和准头均是恰到好处,似是毫无修为的胡乱一掷,又似是世间罕有的高明手法。她的身形看似寻常,实则飘忽闪烁,轻盈无比。这是为何?”
正自思疑,忽听得那荆钗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修仙又有什么好?若是得与知己在一起,岂不快活似神仙?”正是柳三妹的留音。
自柳三妹离去后,儒子愁思百结,茫然无神,无心教导,只好让诸子在一旁对练。那荆钗中的留言又无时无刻的在心中响起,令他心神不定,不由自主的想道:“若是当真能与三妹在一起,打死我也不修仙!”
待诸子离去后,已是向晚。
儒子用过膳食后,清理了一番伤口,眼见四下无人,当即跑到屋后,打算拿出私藏已久的老酒,却无意间翻出尘封已久的长琴。此琴乃柳三妹所赠,自她嫁作他人妇后,儒子心灰意冷之余早已将它封存,此时又忍不住拭尘去封,一温旧梦。
儒子除了习道修仙之外,还精擅琴医两道,每每弄曲遣怀,只是桃源中无人与之为乐。此番知音无觅处的苦闷,非常人可解。
因此,他常独自一人在山林洞府中弹奏,久而久之,曲动灵慧。桃源中但凡具有灵气之物,便成了他的听众,为之动容,并仙根日长,灵力渐显。柳三妹日间所讲的那句“非但小玉比不上,就连那些凌云子、绿竹翁之流,亦是大有不如!”所指的就是这些梅兰菊竹等。
只是这些灵物道行既浅,尚未成人形而已。
此时,儒子弹了一曲后,对月长饮,但见天际银河如练,牛郎织女分隔两岸,可望而不可及,愁闷不已。虽有一琴一酒相伴,仍是神思飘渺,心绪难宁,直至中夜仍是毫无睡意……
这一日晌午,后辈诸子随庸公习经书,儒子落得清闲自在,独自抚琴,眼见四下无人,又以元神出窍之法与凌云子之流遥相呼邀。此时弹奏的,正是近日来自创之曲。因为感触良多,便依着荆钗的留音,将盈盈一水间却相去甚远的一番愁思谱之成调,正是一首《相思曲》。
此时弹奏,更添一番惆怅之意。
儒子心想:“这诗句极具韵律,自然传神,决不是嫂嫂所能作出来的。嫂嫂说此诗是古诗,然而《仙书宝笈》上竟未曾载有此诗,此中缘由,令人无法捉摸。嫂嫂又说,此诗‘桃源中人,自是不知’。难道是桃源外古人所创?嫂嫂自幼在桃源中长大,从来与桃源外无涉,如何得知?”
又回想起柳三妹那平平无奇的一掷,实觉太过不可思议。须知越是能在平淡无奇之中显示出极大的威力,就越是超脱物外的一流境界。
正自苦思而不得其解,忽又想到:“六年前,有一对慕容兄妹擅闯桃源,触犯了桃源祖法,被兄长处死。难道是慕容兄妹将此诗带入?可那个时候嫂嫂并不知道慕容兄妹是何许人也,也就绝不会从中得传此诗。”
儒子越想越觉不对劲,如堕迷雾中。
琢玉剑依在一旁,似乎听出了他曲不成调,感知他心不在焉,“嗡!”地发出一声。儒子轻抚剑柄,示意感激,眼见玉剑着手,不由得又想:“近年来,小玉对嫂嫂的敌意与日俱增,数日前更是欲取其性命。此中缘故,着实令人不解。”
他眼睁睁的看着手中长琴,左思右想勉强的弹完一遍后,自觉无法成调,转而又想:“嫂嫂所吟的诗会不会来自《乐经》?秦始皇重用法家,焚书坑儒,致使《乐经》失传,其时天下各门派的修真秘籍,亦是难逃一劫。秦王为一己专横独政,穷奢极欲,折损天下,非君子之道。
“幸而儒道两门入迁蛮荒中的桃源,因祸得福,各自门派心法才得以保存。这修真求道的秘籍失传也罢,可这《乐经》就此成了绝响,未免太过可惜。若是得聆《乐经》中的仙音,此生不枉矣!先贤才智超凡,我儒子学识浅陋,才情平庸,所谱之曲与之相比,简直是不值一哂。”
想到这里,倍觉兴致萧索、了无生趣,举起酒埕再喝,早已涓滴不存。
儒子酒力极佳,但此时只求以酒忘忧,酒入愁肠,自然熏熏欲醉;兼之睹物最易思人,忍不住沉吟道:“此琴乃三妹所赠,而三妹已嫁作他人妇,儒子空有一番无奈相思,夫复何益?眼不见心不思,不如毁去!”正欲挥掌,又于心不忍,又自言自语:“非是三妹无情啊!数日前,她假托兄长之名,织衣相赠,个中情意,儒子岂有不知?然则情缘未断,又何以委身他人?”双手发颤,不经意将酒埕碰落在地。
正自疑云团团、有气无力之际。突然,一条黑影从旁掠出。儒子只觉眼前一花,手中长琴落入黑影之手,隐约听得:“惆怅之物,不如毁去!”声音低沉,似是女子所发,随即闪入林中。
儒子酒意正浓,沉湎旧事,直到两手空空,才惺忪梦醒,眼见心爱之物被夺,惶急喊道:“手下留情!”发足直追,但林间月白风清,一片宁静,哪里有人影?
儒子心想:“难道不胜酒力,眼花了?”此念未落,忽觉背后一血盘大口张开,兜头直扑而下,浑身上下一轻,登时如掉进万丈深渊之中,目眩头晕。
待得略有知觉时,张开眼皮,瞧见一缕光线从头顶一圆孔照射进来。儒子心想:“难道是掉在枯井中了?”当即纵声大呼,又哪里有人应?
他在井内四下走动,借着微弱的光亮才看清这口枯井竟似一个葫芦,忍不住说道:“桃源竟有这般稀奇古怪的井?就这点儿深度,也想难住我辈修仙之人?当真是开玩笑啦!”当即摘下腰间的琢玉剑,欲御剑而出。
熟料世间当真有开玩笑的事,此时儒子内力竟尔空空如也,琢玉剑亦是悄无声息。
此举对修仙人而言,无异于晴空霹雳,直如五脏六腑被掏空一般惊惶无助。骇然之际,忽听得脚下马蹄声响,奇道:“井底下有人跑马?当真闻所未闻,稀奇古怪。”
抬头一看,但见井口殷红,有一三角缺口,猛然醒悟,“啊!”的一声叫道:“这不是井,是我平素用来喝酒的酒葫芦。原来,我是被人用玄术装了进来。法力被封印,因此半点也使不出来。我素来与人无冤无仇,是谁要将我封印在此?”莫名其妙之事接二连三而来,儒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在酒葫芦底下踱来踱去,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却不可得。
忽有所悟,醒起醉酒前正是与凌云子等仙遥相和琴,难道是众仙邀我前往与之相会?想到这一节,登时心宽,又觉酒葫芦内阵阵酒香扑鼻而来,甚感舒畅,心想:“若能如此终日长卧酒葫芦中,自有一番醉里乾坤,壶中日月,岂不是远比神仙快活逍遥,又何必苦苦修什么仙?”心中一乐,忍不住哼起《相思曲》的调子来。
儒子虽是儒门修仙之人,但本性浪**,自柳三妹嫁作他人妇后,私下更是自我放纵,屡犯门规。他天生本就是率性之人,此时一乐,虽在囹圄之中,仍是尽情的哼唱,聊以**。
殊不料,刚刚哼到“纤纤擢素手”一句时,突然觉得喉咙被卡住,因为他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要将人收入法器,须得先取此人的血涂于法器内,凌云子等与我相隔甚远,如何能吸我的血?到底是谁要加害于我?”此念一起,不由得转惊为怒,疑窦再生,失声痛骂道:“大丈夫行事,何必鬼鬼祟祟,有本事就真刀实枪大拼一场,用此下三滥的手段背后偷袭,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
痛骂良久,仍是悄无声息,依照本性,也就忍住不骂。
此时已是过午,从葫芦口照进来的光线可断定,此行一路向西。透过葫芦口,儒子依稀认得这些景物是宋人后村所有;进而向西,就是冉人村、孟家湾、施人庄等十数村落。
儒子从未试过葫芦内观天这等奇遇,怒气之余倍亦觉新鲜,这一路看将过去,自有一番别样的韵味,心想:“道门先贤有云,蛙在废井里观天,不知天地之宽。如今我被摄入酒葫芦中,透过葫芦口观天,所窥的天地远胜井中之蛙。这桃源又何尝不是个酒葫芦,咱们儒道两门中人便是葫芦内之蛙。哎!咱们祖祖辈辈藏身于世外桃源内,一味地修仙求道,从不过问桃源之外的世间是非,这到底……”
他本有质疑的心思,因敬慕儒门,便立马打住;一想到道门,忍不住又要问:“此人劫我西行,难道是道门中人?儒道仙剑斗法,双方从不暗使卑鄙手段,难道道门诸子又中毒,请我去解?”
一时之间,杂念纷至,脑海一片昏沉,酒意一起,不知不觉竟尔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马蹄声已歇,取而代之的是汨汨流水之声,早已身处船舱当中,轻舟急行。此时,酒葫芦倾斜,儒子从葫芦口向后舱看过去,但见河面澄澈多彩,晶洁如镜,心道:“难道已到了镜练河?我身在桃源中,从未到镜练河中游玩,想不到此中如仙境一般。当真是‘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儒子所想不错,船下之河,正是桃源镜练河。
此河如镜平静,似练多彩,故名“镜练河”,长河呈“丫”字形,直贯桃源南北。儒道两门自入桃源后,世代分居大河两岸。儒门村落居东,道门村落居西,两门虽一河之隔,却素不通音讯。大河分叉处北部,全是高山密林,人迹罕至。
眼见七彩镜练河便在脚下,儒子心想:“看来必定是道门中人暗中使诈,他们在酒中落药,将我毒倒,然后将我擒来此处。”他精于音律,又擅黄岐之术,旁人落毒,自然是毒他不倒,但酒中迷药非毒物,无法察觉。
这也与酒的本身有着莫大的关联。儒门诸子禁酒,儒子的酒,乃儒门八奴中人“赛杜康”鲁酿所赠,私下收藏,极为隐秘。八奴素来与儒子交好,所藏的佳酿绝不会为他人所知,无须提防旁人落毒。此外,儒子酒入愁肠,情迷意乱,猜不透柳三妹那番若即若离的背后情意,是以着了道儿而不自知。
他本就豁达,眼见无法反抗,又以圣人之言自我安慰道:“圣人有云:既来之,则安之。”忽见舱中挂着一把长琴,正是旧识之物,心道:“看来那人对我并无加害之意,难道是……”心中眉目异常清晰,只是不敢往下想而已。
未知几时,忽听得有人道:“娘,祖先有训,桃源之人,终身不得外出。请娘回头!”正是温良二子中人。另一人道:“请娘回去。”温良二子非但容貌身形相似,声音亦是一般,眼见母亲此行有异,便极力劝阻。
儒子心道:“当真是嫂嫂!嫂嫂此举用意何在?”他心中一万个不愿意见到是柳三妹,也就不敢多想,无奈温良二子的声音早已传入耳朵,哪里还会有假?
为了探个究竟,当即略一侧身,压得葫芦转了向,从葫芦口看过去,只见温良二子被绑在甲板上,脸有忿色。柳三妹正在划桨行船,不觉已到芦苇繁茂的地方。
儒子心想:“原来嫂嫂是想偷溜出桃源,可桃源四周尽是结界禁制。嫂嫂从来未学过玄术,如何能有如此手段?又如何得知桃源的出口?私出桃源,实乃死罪。她不惜犯险,将我劫来,莫非是要与我……”他心中所想的,自然是“远走高飞”四个字,惊惶之下,无暇多虑。
因为他一想到这里,心中似有十五只吊桶打水,非但惊惶不安,更是疑虑重重、忧心忡忡。
忽听得凄厉一声,似有人受伤,又有人翻身落水。儒子担心他们母子三人安危,便探个究竟,只见柳三妹飞身上前,一手锁住良子下巴的穴道;一手将木浆横挑,将温子挑回船上。温子得救,良子却满口鲜血,半戳舌头吐落在船,神情僵直。
儒子惊诧不已,全没想到温良二子以死相逼,力劝母亲,如此刚烈的性格,与“温良”的本意相去甚远。更为惊异的是,柳三妹从未习武,何以此时危难之际,竟能身手不凡?若是身手不凡,数日前遭受啄玉剑攻击,为何安之若素,不为所动?
两人青梅竹马,柳三妹虽曾吵闹着要儒子传授武功玄术,儒子经不起她的软磨硬求,拼着杀头的大罪,偷偷传授了几招九思仙剑诀。但只是几招入门剑法,即便修炼得出神入化,亦决无眼前之能。
更何况,此事后来被庸公得知,一番重责重罚后,二人心中便断绝了私下授武习武之念。依照儒门祖规,非儒门诸子中人,不得修习儒门道术法功。
此时柳三妹飞身、点穴、挥桨竟是一气呵成,俨然内外兼修的武学好手。儒子看着柳三妹的身影,只觉得她一下子变得陌生。思疑不定之际,又觉体内酒气翻涌,脑袋更是昏沉。
柳三妹替良子止了血,一把将他抱住,凄然道:“傻孩子!何苦如此?”泪如豆粒般打落在衣襟上,怕二子再胡闹,封住二人要穴。
温良二子一齐瞪着母亲,满眼既是怒火,又是哀怜,只求母亲不出桃源。兄弟二人乃儒门修仙诸子中人,素来受儒门礼法教化,心志既坚,眼见母亲违背祖训,亦是毫不客气,怒形于色。
柳三妹双眼通红,说道:“桃源乃伤心之地,无论如何,为娘今日定要带你们逃离此地!”双桨一划,本就飘摇不定的小船立时稳住,又破浪前行。
此时小船已到浅滩上。儒子从葫芦口看过去,但见碧芦如毯,尽头处悬崖壁立,直入云际,巨猿难攀,飞鸟莫越,哪里有什么洞口之类的?心想:“嫂嫂不会御剑,难道要攀岩过去?”柳三妹轻抚温良二子,说道:“过了这座绝壁,就是桃源之外了。这令人伤心之地,咱们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于桃源景色,不愿再多看一眼。
她站起身来,左右各捏指成诀,上下翻动,喊了一声“着!”,四指向前一点,一道青光迸出,崖下立马裂开一洞口,宽高各有三丈来长。
儒子心道:“嫂嫂会玄术,竟能打开结界;万仞之下,又别有洞天。”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叠浪而来,儒子惊得合不拢嘴。
柳三妹正欲下船涉水,忽听得洞内声若闷雷,不绝于耳。一人纵声高喊:“臭婆娘!那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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