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云散天边
两个太医受了宣德斥责,胆战心惊都睡不踏实,时不时蹑着步子来看一眼。每次都看见黑暗中的人影一动不动依然维持抱膝而坐的姿势,只有那低低的咳嗽声让他们知道这人依然活着。时间在忐忑中一点点挨过,这一夜对他们来说格外漫长。
柳云若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一直睁着眼睛,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只有黑暗能把他封闭起来,将所有现实的人和事都隔绝,他可以暂时不用思考明天的种种可能。
脸上的烫痛已逐渐褪去,用指尖轻轻抚摸,肌肤在夜气中柔和清凉。他知道这一晚对他来说已是生命的边界,于是所有的艰辛苦痛都变得淡漠,亦不必再计较无关的得失。人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断然不会再记得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伤害,沉淀在灵魂底处的只剩爱,因为有过美好的记忆,才会留恋不舍。
南京的旧屋,被雨水侵蚀的木门窗,青石板上丛生的苔藓,江面上来往交错的渔船。母亲艳丽而凛然的脸,如一株怒放的花朵,柳生拉着他的手,望着母亲微笑。汉王抱他上马的那只手,那么强健的那么炽热,还有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宣德的一个笑容,一句讥讽,一声叹息。这些都是他生命中的抚慰,他细细一想,发现原来自己得到的感情是如此的丰沛,他开始释然,对生命感恩。
一夜的时间慢慢过去,曙光渐渐透进窗子,远处传来嘹亮悠长又惊心动魄的号角声。柳云若的脸色微微一变,起身走到窗口,真的要开战了么?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听见一个太医问道:“你们是……”声音却被一声低低的□□截断,门呼得一声开了,闯进来一个一身铠甲的人。柳云若稍稍一震,诧异道:“李将军……”
曾经的陵寝守备李隆,柳云若只知他救驾立功后被升为凤阳参将,却不知他也跟着宣德来了济南。
李隆看到他惊喜地一步迈过来,握住他的手道:“柳公公,你还活着就好!”
他来得突兀,这句话更是离奇,柳云若道:“李将军,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隆又看了一下屋内,确定无人,低声道:“我是来救公公的!你换上士兵的衣服,扮作我的护卫,我带你混出城去!汉王的阵营就在两里开外,你去找他吧!”
柳云若讶然望着李隆,这个人过于耿直,虽然对汉王感恩,对皇帝也万分忠诚,要他叛乱必然不肯,是以他交给汉王的名单里并没有李隆。难道是汉王自己牵到了这条线?
他微微皱眉:“你是王爷的人?”
李隆摇头:“不是。”
柳云若倒奇了:“那你为何救我?”
李隆耸耸肩:“上一次公公大力扶持我,我无以为报,现在外面都在传言皇上要杀公公,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柳云若当时送他一件功劳,不过是为了自保,顺情而作,过后见他帮不了汉王什么忙,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他竟然感念至此,甘冒大险来救自己,心中震动,禁不住问:“那你怎么办?”
李隆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柳云若第一次见到他笑,这个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笑起来竟有些憨厚笨拙。李隆笑道:“我救你出去,便是欺君大罪,当然会回来向皇上请罪。”他又看了一下窗外,催促道:“公公,还是快走吧,要是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
柳云若怔了怔,他也微笑起来,原以为上天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现在真的是太好了。他向李隆从容笑道:“将军,我只求你一件事,带我上城墙,好么?”
李隆不知道柳云若为何一定要上城楼,但既然他开口恳求,他便无法拒绝。他的品级比守城的武将要高,何况他以参将身份巡城也没什么奇怪,那些守卫不认识柳云若,竟然一路行礼,放他们上了城头。
十几丈高的城头,强劲的烈风在高空回旋,吹动柳云若的衣衫,整个人似乎要腾空而起。他向城下望去,汉王与宣德仅隔着一条护城河布阵,战鼓阵阵,号角齐鸣,大风卷起滚滚黄尘,双方都是整齐划一的队伍,龙旗宝幡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万千的刀枪中,他一眼就能辨认出那两个人,都是黄金的铠甲,都是坚定不催的身形,气势逼人地对峙着。
一切都是他的错,不该在汉王失败后还一意孤行地活下去,自以为是地想要营救汉王,扭转乾坤;不该接近了宣德,对他犯下罪孽,却又贪恋上他的温暖。爱着,伤害着,只是他爱的两个男人终于走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无论这一场战争的结果如何,他都无法面对,无法承担。
那么就离去吧,没有了他,汉王也许会放弃争夺,宣德也不必再为难,这是他对他们两个的成全,对他们两个的爱。
柳云若的手抚在冰冷的城墙上,激烈的风声中听不见下面的战鼓,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眩晕的错觉中有个声音在耳旁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他轻轻笑了,他终于明白维系诺言的不是时间,也不是这肉体,若有爱,有记忆,诺言便会永恒。
他的手猛然用力。
城下的战场上忽然有了变化,宣德远远看见对面的士兵们一齐抬头,影影绰绰中是朱高煦扭曲变形的脸。一股战栗般的感觉,从心头悄悄如电般掠过,让他蓦然回首。
明亮得刺眼的蓝天下,白衣少年的身影翩然出尘,飘飘似要乘风归去,他的长发被风吹散,像无数黑色的蝴蝶舞动。他向宣德,向高煦,绽开一个风华绝代的笑容。
“云儿——————!”朱高煦嘶吼着策马冲过来,先锋薛禄一惊之后随即大喜,向身边的护卫一挥手,大声喝道:“快!围上去!要活的!”潮水一样的战马向高煦驰去,呐喊声、刀剑声,马嘶声混乱了战场。
宣德只是那么静静地望着,那些杀戮都不再与他有关。他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什么,可是只有风掠过他的指缝,那个影子缓缓从城头飘落,白色的衣袂在风中盛开,如一朵悠然的云。
他告诉自己,他也应该叫一声,云若。可是眼前闪烁而过的都是往事的片段,竹林中温暖的亲吻,秦淮河上少年月光一样皎洁的眼神,绯红的指印印在那苍白的脸上,他依然淡淡的笑着,他说,我爱你。
宣德的世界是一片寂静,那片白云无声地滑过,一切的喧嚣和纷争,终于归于平淡。
宣德三年十月,帝克朱高煦吴成叛军,同月英国公张辅集二万兵马与郑王决战于良乡,郑王兵败投降。
从济南归来的宣德帝赏赉三军,祭拜太庙,有条不紊地整顿朝纲,皇帝的神情一直静如止水,京城的官员们便无从得知那场战争的经过。宦官柳云若没有回来,皇帝又只字不提,偷用玉玺的案子也只得不了了之,好在是平定了叛乱,起因和经过对他们来说便无关紧要。
也有些人在私下打听柳云若的去向,野史小说家们对那个中过状元又做过宦官的少年有无限好奇,传说中他有惊世才华,绝伦美貌,和皇帝之间有隐秘而微妙的关系,这些都是可以写入传奇的好素材。可是打听来打听去,却连他的生死都无从考证,有人说他在那一战中坠城而亡,有人说皇帝放了他离去,更有人说他亲眼所见,那日坠下城的不过是一只白狐。
荒诞也罢,离奇也罢,都是事不关己者的闲谈。那白衣少年在历史上留下的,也只是一抹温柔而苍凉的影子,像是天空的一朵云轻轻飘过,徒留下遐想,却永远无法追寻。
片云朝出岫,聚散了无因。
非得阳台下,空将惑楚君。
仅仅是传说。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说写番外的,但人都死了,没啥可y了,正好今天看《明实录宣宗卷》就把宣德的遗诏断句敲了出来,网上没有,放在这里,供大家唏嘘一下。
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兢兢夕惕,惧弗克负荷,盖今十有一年矣。而德泽未洽于天下,心恒愧之。比者迩疾日臻弥留,夫死生常理,修短定数,惟不能光承列祖之洪业,终奉圣母皇太后之养,心中念之,虽殁弗宁。长子皇太子祁镇,天性纯厚,仁明刚正,其嗣皇帝位,在廷文武之臣协心辅佐,务以安养军民为本,毋作聪明以乱旧章。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皇后然后施行。中外大小臣僚,各敬各职,效忠嗣君,毋忝朝命。丧制悉尊皇考洪熙元年五月遗诏,毋改山陵,务俭约。宗室亲王,藩屏任重,谨守封国各处,总兵及镇守官及卫所府州县,悉心尽力,安抚军民,勿擅离职赴阙,进香者令佐二幕职或遣官代行。两广四川云南贵州,七品以下衙门,并免进香。故兹诏谕,咸使便知。
他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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