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郡,吴公乡。
屋外飘雪,小作坊内燃着火。
姒妤坐在工位上切削他的木机。
他来到汾郡已经快半年了,谒见张郡守,走访过隐居各地的名士之后,他便按自己的意愿来到吴公乡。乡里是贫穷落后的地方,壮年大多已经应征兵役,剩下都是老弱妇孺,所幸依着山林,乡民半耕半猎,采摘野物,勉强也能维持生计。
月内,姒妤组织乡民共同修复了两百把耕犁,这里没有铁料,他就用经淬火处理的铜料替代,把切土的部分硬化了不少,为使乡民今后能独立地用火,他还设计出了这架取代辅助定时定位的木机。木机造好,他对比秦郁送来的工图,发现段氏的尖锋双翼造型更加适合于深耕,于是又不辞劳苦,修改起木机的形制。
听闻秦郁要来时,姒妤心神不宁,本打算亲自去接,然而,乡正觉得姒妤的工作很重要,于是抽出了自家的几个人丁,替姒妤去接秦郁,以避免打扰进度。
“轴,低半寸……”
“此面,挫平……”
山林积雪,此时分外宁静,姒妤反复做着标记,轻念尺寸的声音传得很远。
“姒郎,阿娘煮了薯蓣[1]羹,让我端过来给你喝,说,他们接到秦先生了。”
吱呀,作坊的门打开一条缝。
一个少女说道。姒妤放下刻刀,连忙把衣服穿好,回少女道:“我知道了,六丫,汤羹你自己喝,不用进来了,我正在做工……”少女端着热羹,已经进门。
少女叫六丫,十三岁,是附近农家的孩子。家里主人心思细,见姒妤姓氏不凡,相貌斯文又有学识,便三番试探姒妤的腿伤是不是先天,姒妤没有多心,说早年相剑时候给人打的,是后天的伤残。知道这,家里主人越发喜欢姒妤,加之现在乡里男丁稀少,寻人家不容易,便让六丫跟在姒妤身边,有向他借种的意思。
六丫偏也是痴情女子,见过姒妤几回,眼里心里就全是姒妤的好,忘不了了。
“姒郎,阿娘说,成天吸入金石之气对身体不好,薯蓣解毒,特意给你做的。”
作坊里没有别人。
姒妤要洗手,摸着拐杖,六丫伶俐,立时又已打了水来,要为姒妤洗脸擦手。姒妤温和道:“多谢。”他一向修身自矜,自当六丫是阿妹,根本没往那面去想。
六丫心里却甜蜜。
“哎呀,六丫的手艺真好。”姒妤咥了一口羹,笑说道,“我尝的出来是你。”
“姒郎,说是秦先生明天就到了,那……”六丫的耳根泛红,怕姒妤看出来,直往火堆边取暖,“那,他们来了,你做完这架木机,开春就要跟他们走了吗?”
姒妤为人随和,用食却讲究,不怎么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肯定的意思。
六丫说道:“明日,姒郎带上我一起去见秦先生吧,我也好多给你们送些薯蓣羹。阿娘说,这几十年来,你们是头批愿意住进吴公乡帮忙改造农具的人。”
听到这几句话,姒妤尽快吃完山药羹,回礼表示感谢。六丫见此,脸更红了。
拂晓,公鸡打鸣。
一座小木桥边,桃氏百人会和。
“姒大哥!”
大雪冻住了流水,却冻不住人的情谊。
姒妤拄着拐杖,还没看清对面乌压压的队伍,便听见石狐子熟悉热情的声音。
“姒大哥,我来了!”石狐子跃下马背,冲过去拦腰便抱住姒妤,笑得灿烂。
二人脸前全是白花花的水气。
姒妤看着众人,一时说不出话。半年功夫,石狐子当真成熟不少,已经能带队发号施令了。再看宁婴,原本那么**一人,现在如何就围着采苹鞍前马后,半刻都不分开。甘棠和阿莆倒是老样子,只不过,面庞黑瘦了些,眼窝也陷了些。
秦郁坐的是马车。
“姒郎,秦先生哪有你说的那么惨呢。”六丫躲在姒妤的身后,垫着脚看过情形,笑说道,“这不是还乘着马车么,快请进院子里吧,别站在外面挨雪了。”
“姒大哥啊,我们投奔你来了,要不是宁坊主资助,我们险些饿死在……”秦郁撩开车帘子,眨眨眼,见姒妤身边站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少女,立时住了口。
六丫却听得仔细,诺诺问姒妤道:“姒郎,他就是秦先生么,怎么叫你大哥?”
秦郁道:“姑娘误会了,今日有幸见面,诶,从此,我就随姑娘叫他作姒郎。”
六丫:“这……”
“和石狐子学的。”姒妤难为情,和秦郁问了礼,便赶紧开始安排入宿事宜。
当日,乡正与秦郁师门众人见面,开了一场大会,附近隐居的士子陆续前来拜访。姒妤简单介绍了自己正在做的木机,而石狐子也理解得很快,一会功夫就把其中的传动机制全都摸透了,还帮忙姒妤一起做工。气氛融洽,秦郁见那乡正似乎已经几百年没见过热闹,于是亲手刻了一块木牌,纪念这段时光——日迟迟
一迟,便是漫长的冬天。
山间大雪不止。
这个冬天,姒妤完成了改进耕犁和木机的工事,为吴公乡把春耕的农具全都置备好,省下了一笔资费,因功,他和当地士子同赴汾郡,求得了张郡守的一份真判书,之后,他再托东游的友人将判书送回垣郡,补全师门六十余人的工籍。
大家终于能堂堂正正。
同个冬天,秦郁却只做了一件事。
他画了六张魏国武卒图。
谁都不知道秦郁为什么画武卒图,只知道,日迟迟的灯火因此从未熄灭过。
魏国募兵,只有身披三重甲,执长戟,悬利剑,背负犀面大盾,五十弩矢和强弩,同时携带三天军粮,在半天内连续急行军一百里的士兵,才可以称为武卒。
武卒是魏国最精锐的部队。
百年前,一位姓吴的将军率领着魏武卒攻下函谷关,大大小小历经六十四战,夺取了秦国黄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将秦国压缩到了华山以西的狭长地带。
从此,天下闻武卒丧胆。
然,众所周知,武卒的装备成本昂贵,在桂陵、马陵之战相继发生后,魏国元气大伤,而司空府依然强推铁制兵器逐渐取代青铜兵器,把大量的工时放在提高兵器的性能之上,甚至不惜豢养雀门这类的民间组织,耗费了国家巨大的财力。
秦郁眼中的魏国,已然是在榨取百姓的骨髓充入军事用度,就像一条被白蚁蛀透的长堤,一触即溃,但,他依旧很敬佩魏国武卒领先于七国九州的装备技术。
凭记忆,他用六张图代表魏国六个冶术派系,总结出了包括铸造、锻造、用火等等八十余种加工铜铁兵器的工艺,又按铠甲、戈戟、弩矢、盾、剑五种归类。
每下一笔,都记名。
他要攻克它们。
他也尊重它们。
是日,屋外滴水成冰。
帛上的墨渐渐被炭火烘干。
“先生找我?”
石狐子进屋时,见秦郁为防止墨水被冻住,把卧室的炭火都搬到了书案之前。
秦郁搁下笔,让仆从去烧碗水来,对石狐子说道:“我想与你谈论魏国弩机。”
石狐子点了点头,走到秦郁的画作边,拾起圆规,先量了外框部分的“郭”,再检查钩住和放开弓弦的“牙”,最后修正作为扳机的“悬刀”及瞄准的“望山”。
“魏国弩机的望山是按三点一线进行瞄准的,而实际上,箭矢飞行并不是直线,我有改进之法。”石狐子道,“先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负责这类工事。”
说完这句,仆从把烧热的水送来了。石狐子伸出手,想传递给秦郁。秦郁咳嗽了一声,绕开石狐子的动作,直接向仆从要过陶碗,从此,再没让石狐子伺候。
石狐子道:“先生?”
秦郁掀起了工图。
武卒铠甲在二人面前立起,那金属身躯,锐利武器,一片一片拼出人的魂魄。
“青狐,你记住,这是我们未来十年的工事。”秦郁说道,“但眼下不必着急,等到明年的开春,我们同去见张郡守,把通往旧戌国的道路打探清楚,好么。”
石狐子顿在原地,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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