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夫人,醒醒……醒醒……”侍婢软糯细腻的声音响起,“再不起便赶不上送大人了。”
谢小卷恍惚睁开眼睛,天光方亮,空气里有轻薄的花朵芳香。她刚想嘟哝一声转个身子继续睡过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坐起,胸中也涌上一阵莫名的怅然。直到坐在溪水边梳洗,冷水激面,谢小卷才彻彻底底清醒过来。
水中映着的是一张娟秀面貌,桃面杏眼。容貌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却又分明不是自己,何况这一身委地长袍和一头极长青丝。谢小卷想要惊叫,却发不出声音,而身后却有一双臂膀将她纳入怀抱,呼吸亲密地熨帖在她的脖颈上,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回来了,你终于要回到我身边了……”
谢小卷感到自己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想要转过身去,但微一动作就被背后的人揽得更紧。他修长的手指覆上她的双手,十指纠缠恨不能索取更多。他将头脸埋入她的脖颈,声音是温柔的:“别再走了,阿潆。”
谢小卷却从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双眉微蹙,似乎有诉说不尽的委屈。她身体不受控制地从他怀里微微一挣,转头过去的瞬间已经换上甜蜜的微笑:“怎么会呢?溯洄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大人。”
回头的一瞬间阳光尚有些耀眼,谢小卷微眯眼睛待那片光炫散去才看清那人的脸,那英俊且阴郁的眉目——分明是余言!而他随着自己转身,也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动作仓皇到似乎要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声音却丧失了温情:“好,你好好等着我治水回来。”
旁边有侍婢轻轻地偷笑:“宰相大人和夫人感情这样好,帝君怕都要等得不耐烦了。”
他退后两步,又揽了揽她的肩膀,才大步走向林外的封礼台。谢小卷想喊却依旧开不了口,自己仿佛只是突降到这奇怪世界里的一抹幽魂,不知道怎的附在别人身上,说话动作都随着人家,也将其所思所感都体味得清清楚楚。此刻连自己心里的惊慌、害怕都硬让这正主的缠绵不舍之意给压了下去。
那跟余言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方消失在林中,这名唤溯洄的正主便挽起衣裙突然向小山丘上跑去。谢小卷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喘息和心跳,直到眼前的景色一览无余,她才豁然明白这姑娘的意图。
只见山丘下偌大的封礼台,百官朝列,礼乐齐发。宰相跨坐在马上,长发挽起,恣意风流。
哪怕能多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然而谢小卷却情不自禁地留意起封礼台上的君王,他穿着一身缁色长袍,精美华丽的青铜面具笼住了他的面目,他伸出手将象征吉祥的青翠树枝递给宰相,一举一动都是皇家的恢弘气度。他旁边尚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只是距离太远瞧不清眉目。谢小卷忽然觉得一阵剧烈的心悸,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唤作溯洄的姑娘的。
追上溯洄的侍女悄声感慨:“那就是传说中的利夫人啊,真美。”
宰相的车队已经出发了,林上突然扑棱棱惊起一群鸟儿冲向天际,竟然追上了车队。
“若我能化作鸟儿就好了。”溯洄低语,“他这一去,又要让我等多久……”
二
随着时日渐长,谢小卷也越来越糊涂。这身体仿佛不由她控制,又似乎做的都是她的所思所想。而要命的是溯洄对其夫君的痴情像毒药一样浸染着她,让她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种刻骨的爱和惦念,真切得仿佛她就是溯洄。
直至五日后的深夜,她随着溯洄猛然惊醒。凉风入怀,溯洄打了个寒噤,想要站起去关窗子时,却觉得自己猛然被人抱起。谢小卷觉得自己的心脏狠狠一拧,溯洄的所有惊慌、害怕都真切地让她感知到了。她恨不能也失声尖叫,然而所有的声音溢出唇齿都化成虚无。她在这异世只是一抹游魂,只能徒劳地感受到溯洄激烈却无效的反抗。身后那人死死地禁锢着她,捂着她的嘴,压制她,侵犯她。谢小卷烦恶欲吐,恨不得在此时此刻就晕厥过去。
夜色太深,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容貌,溯洄拼命的挣扎都化作徒劳,在来犯者粗重的喘息下,只能溢出散碎零星的绝望哭泣。她的手臂终于挣脱束缚,重重打在那人的脸上,只听见夜色中铮然鸣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落在了地上。溯洄在绝望中伸长了胳膊,触到打落在地上的东西,冰冷且坚硬,是青铜面具。
谢小卷一怔,只觉得脑中尖锐疼痛,竟然晕厥了过去。
谢小卷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不知道溯洄在榻前枯坐了多久。她头发散乱,衣衫破碎,身体俱是青紫。谢小卷一阵心如刀绞,目光却不由自主随着溯洄的视线落在遗落在榻前的青铜面具上——花纹精美,质地坚硬。
谢小卷觉得有些晕眩,这面具,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门突然被轻轻叩响,是侍婢软糯的声音:“夫人?夫人?可起来了……”
溯洄毫无反应,似乎已经丧失了所听所感。谢小卷的心中满是悲凄,恨不得能站起来代替溯洄抵住那扇门。
不要进来,最起码不是现在。
门却还是被推开了,侍婢绕过帷幕便尖叫起来,手上捧着的东西齐数落在地上。她冲过来扶住溯洄的身体失声哭泣:“夫人!这是怎么了?夫人!”溯洄丝毫没有反应,侍婢却一眼看见了榻下的面具,声音尖利得仿佛戳破了最惨烈的真相,“这面具……是帝……是帝君的?”
帝君!
是那天封礼台的君主!
溯洄猛然爆发出惨烈的哭泣声,闻者无不悲戚。
三日后,溯洄投水而死。谢小卷一抹游魂,无依无凭,只能徒劳地看着宰相千里奔波而回,跪倒在溯洄墓前恸哭不已。
彼时宰相夫人因为被帝君奸污投水自尽的事情已然闹得沸沸扬扬,宰相只身闯宫,以一敌十,遍体血痕。宫室大门却突然敞开,高冠华服的帝君缓缓步下,精美的青铜面具上泛着帝王威严,没有丝毫情绪。宰相被侍卫刀斧相加押至帝君面前,目眦欲裂:“杜宇!你——好狠!”
杜——宇——
仿佛刻入骨血的名字突然撞入耳鼓,谢小卷觉得自己的周身魂魄仿佛都被迅速吸走,消失于虚无。
三
谢小卷大汗涔涔地醒来,面前的人伸手轻轻一招,四周暗光流转的轿壁渐渐消失于无形,凝成一枚轿牌悠悠飘到他的手上,上面古色古香写着“离魂溯追”几个字。
谢小卷一时分不清是梦是幻,清冷的河风扑面而来,远处西洋教堂上的洋钟叮叮当当地响着。映着万千灯火,谢小卷一个激灵,这是凌汉,她回来了。
余言转过身,明明还是那个穿着西装比甲的高门阔少,却又有什么东西分明不一样了。他伸出手,向谢小卷迈了一步:“阿……溯洄。”
谢小卷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由得蹲下了身子抱住脑袋。余言终于耐不住,拉住她的胳膊:“你在困惑什么?你看的不是幻觉不是梦境!那是两千年前的古蜀,是前世的你我!你是我的妻子!”
谢小卷猛然睁大眼睛:“我是……溯洄?”
“离魂溯追,能溯前世,你方才不是看得清清楚楚……”余言的声音变得急切,猛地探臂抱住她的身体,“你我前世离散,我念了你千年、寻了你千年,你不能不信!你是我的!”
世上怎会有如此离奇的事情发生?面前人到底是转世归来的恋人,还是借尸还魂的鬼灵?此时此刻抱住自己的身体这么陌生,感觉是陌生的,呼吸是陌生的,谢小卷下意识地挣扎,却只让余言抱得更紧。“我本不愿这样告诉你,但我一不留神,你就消失了。我多害怕下次见面又是一个千年。”他盯着她的眼睛,“看着我,你的眼里只应该有我一个人,你的心里也只应该有我一个人。”
再一次体察到男人和女人力量的悬殊,无论如何,那段恐怖的记忆已经在心底留下了伤痕。谢小卷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暗夜,任何的抵抗都像是湮没在海潮里的一颗沙砾,连涟漪都惊不起来一星半点。
“小姐,需要帮忙吗?”
黑夜里突然亮起一支手电,是旁边酒店的侍应生。他听见动静走来,一时无法判断是爱侣还是遇险的女子,于是出言试探。余言的手臂一僵,谢小卷终于将他一把推开。这个明显是拒绝的动作给了侍应生信号,他迅速扑上去用手电筒砸向余言的下颌。余言迅速闪开,反手将侍应生压在了身下,一掌如有雷霆之力劈下,竟然是要取人性命的杀招。
“住手!”
谢小卷下意识喊道。余言双眼通红,手掌堪堪停在侍应生脖颈上方三寸的位置,像是刚刚被谢小卷的一声暴喝唤回了现实。
这是两千年后的凌汉,而并非当年的古蜀。
谢小卷冲过去推开余言,将侍应生拉起:“对不起,我们方才有些争执,让您误会了。但是谢谢您,真的谢谢。”
她的话舒缓了余言脸上的表情,倒是侍应生没有意识到刚才的生命之危,嘟嘟囔囔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土:“大晚上吵架干吗不在家里?”说着手电筒的光柱一晃,看清了余言的脸,表情登时变了,“是余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看您刚才对这位小姐那么凶……呸呸呸,什么凶,打是亲骂是爱的。您身手真好……”
谢小卷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余言却神色微变,似乎才意识到刚才的举止欠妥。他迈前一步,想要伸手抚平谢小卷被弄乱的发丝,谢小卷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收回了手:“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他这样的表情让谢小卷忽然想到两千年前的古蜀溪边,溯洄眼中高冠华服却郁郁不乐的夫君。她情不自禁地心软了:“余言,或许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还需要时间。”
余言的嘴角微微上扬,收回了手指:“好,虽然我已经等了两千年,也可以再等下去,但我还想恳求你,别让我等太久。”
两人的对话让旁边的侍应生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却不敢问。谢小卷不自然地轻咳两声:“我可以自己回迎宾馆,你不用送我了。”她顿了顿:“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谁……谁是杜宇?”
四
谢小卷躺在房间宽大的**,脑子里思绪纷繁。
她不知道刚才那个名字是怎么蹿到自己嘴边的,但余言当时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只能不自然地解释说是离魂溯追之时听人提过。余言捏着谢小卷的肩膀:“我永远不想再在你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她这才知道,原来杜宇就是侵害溯洄,害他们夫妻相隔千年的暴徒,就是那封礼台上高冠华服戴着面具的帝君。
杜宇……
杜宇曾为蜀帝王,化禽飞去旧城荒。
年年来叫桃花月,似向春风诉国亡。
小时候背过的诗忽然涌入脑海,谢小卷一凛,杜宇……望帝?幼时读蜀志,望帝杜宇,知农时、晓水利、后……后通于相妻,惭而亡去,其魂化为鹃鸟。
这,竟然确有其事!
窗边忽然有人翻进来的声音,谢小卷一惊坐起,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身前。她一边下意识想要尖叫,一边伸手想要去扭亮台灯,却被人欺上身来制住了。他的声音压得低沉:“是我,阿宇。”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看见他了,中间还掺杂了那么莫名其妙的经历。谢小卷恼怒起来,伸手去推他,却不想他软绵绵地顺着她的手倒下去,自己手掌所触及的胸膛,炭火一样地灼热。
他倒在**,脖颈上一层细密的冷汗,连清冷眉目都蹙成一团。谢小卷低唤一声,连忙将他裹在被子里:“我去叫医生。”
谢小卷站起来的瞬间手腕却被扣住了,连忙凑近轻声询问,声音透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是不是哪里痛?”
“别,别叫医生,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他的声音极轻极低,清冷眉目却因为谢小卷的凑近染上了几分缱绻之意,修长手指轻轻抚上谢小卷的侧脸,“对不起,让你一路来跟我吃了那么多苦。对不起,一直待你那样不好……”
谢小卷被他语气里的心酸之意惹得眼窝一红:“你瞎说什么呀,你是对不起我,动不动就消失,老是神秘兮兮的。可除却这个,你也没什么不好……你也待我一直挺好的。”
他轻轻摇头:“我待你不好,在清平时没有认出你,在游轮上没有护好你,在隋安我还丢下了你。”他眼睫微颤,“可等我想起来了,你却又忘了我,这其实也好,阿潆。”
陌生的名字一经吐出,谢小卷终于确定他是认错人了,心里莫名其妙涌上了一丝酸楚,伸手帮他掖紧被子:“我不是阿潆啊,我是谢小卷,我去帮你叫医生。”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像是从幻觉中清醒了过来:“楼下有人监视,还是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
谢小卷跳了起来,藏在窗帘边往外轻轻一探,果然见几个人坐在一辆车里,藏在门口法国梧桐的浓密树荫下,时不时抬头看上两眼。谢小卷一惊:“我在凌汉没认识几个人……怎么?”
她的视线与阿宇一撞,下意识明白过来,却果断否决道:“不会是余言。”
随着她这句话一出口,阿宇的眼神就黯了几分。她慌忙解释:“不……即便是他,应该也没有什么恶意……你……你不要多想。”谢小卷忽然觉得自己越描越黑了,难道要告诉阿宇,那个余言自称是找了她两千多年的前世夫君,所以绝对不会伤害她。
阿宇一定会觉得需要看医生的是她谢小卷自己。
五
谢小卷房里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压到了阿宇身上,他冒着冷汗,连说句话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神妙的是谢小卷带来的箱子,似乎在暗夜中应和着阿宇的呼吸,闪着微弱的光芒。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让谢小卷生不出半点背着来的念头,只能通宵守在他旁边照顾他,直到最后自己都昏昏沉沉睡着了。
又是连绵的水泽。
芦苇映着夕阳糅合出一片金灿灿的色彩,长身而立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灿烂的阳光模糊了他面具上的花纹。他俯身望着自己,声音清润:“我如约来了。”
她心里漫上欢欣,却又强抿着嘴角,赤脚往水波里退了一步:“你是谁?我可不识得什么蜀国的帝君。我的终身,可不是许给你的。”
男子笑了,伸手将面具摘下,“你所许终身的那位朱提少年阿望,可是生的这副模样?”
她咯咯地笑起来,又强装正经敛紧眉目:“嗯,这么瞅着是有几分相像。可我总觉得我的阿望要生得更端正一点……”她语音还未落,就溢出一声尖叫,腰肢被人一揽拉近。那人的气息温柔地拂面而来:“那现如今,你可愿意出这千里湖泽,做我杜宇的帝妃?”
阳光微微偏移,照在他手中的面具上,青铜的质地,纹路森严冰冷。
而他的眉目亦从光辉灿烂中跳脱出来。
清姿俊逸,一双略显狭长的凤目,严肃时如蕴冰雪,此刻却染蕴着无限柔情。
谢小卷猛地惊醒,身旁的床铺已经空了。阿宇站在窗边,虽然依然虚弱,却比昨晚精神许多,朝阳模糊了他的眉目。他向床边走过来:“他们换班了,快些收拾东西,我们要离开迎宾馆……”
谢小卷没有动弹。阿宇略显诧异,又往前走了一步,五官一下子从阳光中跳出来。与梦中人明明是不同的两张脸,但那一双眼睛!那一双眼睛是与梦中人一模一样的凤目,略微狭长,染蕴着款款柔情。谢小卷觉得自己的嗓子仿佛被哽住了,也不知道怎样唤出来的声音,仿佛刚出口就散在了空气里:“杜……宇?”
阿宇伸过来的手僵在了空中,一时间寂静无声,静得能让谢小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长久的静默让谢小卷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她努力想要扯出一个干笑来,也是,怎么可能呢?
“你……想起我了?”
暗哑响起的一句话将谢小卷牢牢钉在原地,她震惊地抬头望着阿宇。他的眼睛熬得通红:“阿潆,你怎么……”
谢小卷脑子里一片茫然的空白,冲进脑中的却是自己身为溯洄时那绝望黑暗的一夜。他亦是她的疼痛和绝望,以及静静躺在地上的,精美冰冷的青铜面具。
她一把推开阿宇,门摔在身后。
阿宇的脸,瞬间惨白,没有半分血色。
六
谢小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出迎宾馆的,她随便跳上了一辆黄包车,将脸埋在手掌里哭泣起来。不知道是害怕,是迷惘,还是对身边人的恐惧。
余言给自己看的前世是真的,真的有古蜀。而梦中更真实地告诉她,原来她与杜宇也确实有私情。前世的记忆片段席卷而来,带着足以让人战栗的情感力量,让她只想要逃离。她不能再待在凌汉,她需要找余言救出她父亲,回到清平,再也不要触碰这让人觉得万分羞惭的记忆了。
黄包车在余言的别馆前停下,谢小卷跳下马车,敲响门环。
应门的是一位管家模样的阿婆,谢小卷勉力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这才开口:“请问余先生……”
“阿婆,有客人吗?”
声音清且柔,酥润如三月的雨飘扬而至。有丽人从楼梯上缓缓步行而下,一身水墨染就的湘竹旗袍,衬得身体越发纤侬合度。一头乌发烫成最时髦的样式,松松在脑后挽了个髻,端是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那是整个凌汉都熟知的一张脸,凌汉有名的电影明星——木雨耕。
谢小卷瞠目结舌,她跟余言分明还去看过那场电影,却从来没有听见余言有过一言一句的提及。
或者,她是余言的表姐妹?余言的朋友?
木雨耕将视线落在谢小卷身上,端详片刻,忽然扬起嘴角笑了,笑容带着十分的笃定:“谢小姐?”
余言不在家,木雨耕说和他约好了待会儿在电影片场见面,问谢小卷愿不愿意与她同去,她只能茫然无措地点头答应。
原来电影片场是长这个样子的,谢小卷好奇地这里碰碰那里看看。旁边却突然有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手里拿着的自来水笔都在不自然地颤抖:“木……木小姐,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谢小卷诧异地转过脸,指住自己的鼻尖:“我?”
工作人员这才愣了一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说完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您跟木雨耕长得有几分像啊,尤其是您刚才的侧脸。”
谢小卷有些出神,这样的话似乎以前也有谁对自己说过,自己笑起来像谁来着?
谢小卷徒劳地摇摇头。那边木雨耕已经捧着一杯热茶袅袅婷婷地向谢小卷走来。她像是刚下了一场戏,穿着一身天青色学生装,却依然难掩清丽。她将热茶递给谢小卷,坦然在旁边坐下:“不必这么不自在,这个电影公司,有余言的股份。今天电影杀青,余言一定会来,你放心。”
谢小卷轻轻喝了一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您和余先生……”
木雨耕毫不掩饰,大方地转过头:“你好奇我和他的关系?”
谢小卷一噎,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你是他的情人,那我就是他的朋友。”木雨耕转过头看着谢小卷“噌”一下红起来的脸,眯着眼睛微微笑了笑,“如果你是他的朋友,那我就是他的情人。这样说,不知道谢小姐能不能理解?”
谢小卷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木雨耕终于将视线挪开,看着片场画着的湖景山色:“自从你来了凌汉,他借着何家的名义为你办舞会,日日夜夜陪你,为你做尽之前从未替其他女人做过的事情,却只肯告诉我你是他的故人。”她低头轻轻一笑,“既然只说是故人,那我讲讲我们之间的故事,应也是无妨的吧。”
七
木雨耕认识余言还是在十年前的凌汉,那个时候她也有十三岁了,却因为吃不饱饭瘦小得跟没上十岁一样。头发乱糟糟的,看不出是个女孩子。小踏凳用布绳拴紧了系在脖颈上,走路的时候小小的身体都被拉扯着往前倾。她在电车和黄包车之间艰难穿行,守在凌汉最大的舞厅“夜天堂”门口,每当有人走出来,就抬起疲惫的笑脸,硬生生地挤出笑容:“先生,太太,需要擦皮鞋吗?”
雨雪天气往往很冷,却是这些擦鞋的孩子们最喜欢的天气。雨雪易脏污,来跳舞的排场人总要把鞋子擦干净再入场。擦鞋的人虽多了,但鞋童亦是多。她个子太小,总也抢不过那些机灵的大孩子。她孤独地等啊等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招揽生意的声音都哆哆嗦嗦,很是微弱。
然而一双美丽的脚从车上迈下来,在夜天堂门口的红毯上蹭了蹭,原地踌躇了一下,向她走来。
她的眼睛亮起来,连招揽的话都忘记说。但旁边早有一个更加机灵的孩子站起来,冲到女人面前:“小姐小姐,来我的摊子吧。”他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她没力气,擦不干净的。您看她的手,那样小。”
那是一个比她大许多的男孩子,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她看出女人的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改变方向向旁边的摊子走过去。一天没吃饭的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站起来拎起自己的工具盒砸在了男孩的头上。
对方头部瞬间流出血来,恼羞成怒地回头将她推到地上,一阵拳打脚踢。
娇客见不得这样的场面,正要转身走开。一个男人却迎过来,声音低沉却好听:“怎么了?”
美丽的小姐声音有些委屈:“想擦擦鞋子,倒害这两个小叫花抢生意打起来了。真是的,我们走吧。”
两人走进歌舞厅里,抢她生意的男孩子务实地收手。这场体力悬殊的争斗对他而言太过没有意义,他自认晦气收拾摊子离开。等人都走了,她才慢慢地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一点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有人从夜天堂富丽堂皇的大门里走出来,是在跳舞中场出来透透气的客人。
她不用抬头,从裤管就能看出是刚才那女子的男伴。他黑亮的皮鞋光可鉴人,这不是她的客户。她一点多余的探究心都没有,收回视线修理自己的鞋匣。
打火机声,烟丝点燃声。那双黑皮鞋踢了踢地毯,抚平了一个褶,然后百无聊赖地向她走来。
其中一只干净的皮鞋踩在她扶好的小木踏上:“还做生意吗?”
她点点头,拿起用具慢慢擦起那双靴子来,露出来的手非但小,还冻得青青紫紫。客人还在抽烟,雪茄的香味萦绕在头顶,那烟雾不呛人,还让她觉得暖。没有对话。待靴子擦好后,他将一个银元丢到她的盒子里,站起身来重新走进夜天堂。
她浑身颤抖着拈起那枚银元,像是拿起了一枚小小的月亮,那月亮照亮了她抬起的脸。她用目光求索,那大方的客人却已经消失在夜天堂里,只有大门还微微晃**着。
木雨耕那时候很缺钱,家中有生病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幼弟,那块银元让一家人撑过了艰难的一段时光。
后来她不止一次在夜天堂门口遇见过他,她的工作是不抬头的,但她能听到他的声音,并迅速认出在面前走动的众多鞋子中哪一双属于他。只是她从来不敢抬头看看他的脸,她怀着卑微和羞愧的心思——如果那位先生认出了她,想起自己的那块大洋只是无意中给错,而并非自己的一时善行,自己该如何应对。
但他诚然没有再光顾她的擦鞋摊,更遑论找她要回那小小的一块银元。她反而失落,并意识到在这些有钱人的眼里,他们无论是可怜还是可恶,都是过眼云烟。她觉得她不怕他找自己讨回这个银元,但怕他将自己就当作这样一个可怜可恶的小东西,不吭不响地贪墨了客人给错的钱。
木雨耕一反以往,在夜天堂门口拼命抢起生意来。她明明个头很小,却是最较真最热络的那一个,跟人打架也必定是最拼命的那一个。
冬去春来,她攒够了那一次恩赐所应有的找零,用绢帕包着再次看见那个男人的鞋子时抬起头冲了上去。
她第一次仰头看着他的脸,声音微弱却坚定:“先生,您的零钱。”
天光从喧闹到凌晨的夜天堂的霓虹灯上洒下来,照着小小少女的执拗。
少女的美,是在一瞬间,绽放出来的。
八
余言是凌汉城的新贵,彼时刚入股了电影公司。当红的女演员大多是他一手捧红,亦和他打得火热。木雨耕在余言的安排下,进入电影公司下属的演员培训班,每个月能领到薪水贴补家用。比起过往,已是天差地别。
生活稳定下来,她的身高迅速地抽条。时光一溜就是三四年,这期间余言时不时来探望她,偶尔给她带点西洋那边流来的稀罕物件儿。不见得都是很值钱的东西,却都是小女孩喜欢的。她的头发也渐渐留长起来,一日她在练习室里对着镜子一边咬着牛皮筋一边扎头发,从镜子里看见余言正在静静地望着镜中她的眉目。但在她转头的时候,余言却已经离开了。
她抚摸着镜中的眉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年来,余言捧红的女明星的面容与镜中的这张脸都有着一点点的相似之处,有的是眉,有的是唇,有的是侧脸过去微微的笑窝。
没过几天,片场传出女明星耍大牌罢演的消息。
那个女明星她认识,就是当年惹得她和另外一个擦鞋童打架的女人。传言说她因为一点儿小事在片场大发雷霆,非要踢出更加年轻貌美的女二号。木雨耕那个时候在片子里不过扮演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角色,突然听见余言的声音响起:“你确定不演?”
女人的眼睛里恰到好处地溢出了泪水,拿捏着五分的娇三分的委屈两分女儿家的任性:“不演……”
那是拿捏裙下之臣的语调,却用错了对象。
余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你下来,小木头上。”
他转过身,掸掉指尖的烟灰,将旁边呆若木鸡的她手中端着的盘子拿下,“站过去,别给我丢人。”
她果然没给他丢人,自那天以后一炮而红,成为凌汉城炙手可热的女明星。而那撒娇拿乔的女人,很快消失在影坛,悄然得仿佛从来没有冒出过头。
风月场上偶有人提及余言的冷漠无情,但很快也就转到津津乐道于他对待新欢的豪横手笔上去了。他是这样年轻英俊,浪漫多金,像是片场的聚光灯一样,他走开的地方,理所当然地就暗了下去,所有人于此都适应得非常好。
木雨耕觉得自己应该做个懂事儿的女人,她的机会、她的前途、她的未来都是眼前这个男人给的。如果没有余言,她至今还是在夜天堂门口擦皮鞋的卑微女孩。因此她出现在余言的房间里,在他推门而入的时候,轻轻解开了披在身上的浴袍。
她以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在余言走近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浑身发起抖来。她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头一回这样难,以后便容易许多了。他站得如此之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沉默良久,他拾起浴袍轻轻为她披上,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你不用。”
如果之前都只是感激和识时务,在他出口的瞬间,木雨耕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仿佛有热烫的血液推进自己的身体,并迅速蹿上了心头。
她爱上了他。
“我疑惑了许久,今天才明白过来。”木雨耕像是从回忆中抽回,看向谢小卷,“他将这些相像的女孩一个个推到大红大紫,无非是为了在人群中寻找到一个长得最接近他心目中的那个人。先前我扮得久了,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了。但自从你来了凌汉,我才知道那些女孩长得不像我,而是像你。而我之前不过是作为最像的那个,得到了最特殊的待遇。”
情爱是毒,沾身即朽。
精明如余言,懂得珍惜最好的玩偶。
九
谢小卷觉得自己心头上仿佛压了沉甸甸的石块,她是说余言这些年的女人或多或少都长得像自己?听上去仿佛是天方夜谭,但贴在剧场里密密麻麻的女星画报却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她们彼此之间或者有着相似的眉毛,或者有着相似的嘴唇,或者是某种难以言明的神态。谢小卷游走在那些画报间,情不自禁地抚摸自己的五官确认。她想也许她们相像的也不是这张脸,而是千年前水里的那张倒影,那个痴心等待丈夫的姑娘。
而自己究竟是她,还是不是她?若自己真的是她,而谢小卷又是谁呢?
木雨耕已经被导演叫走,谢小卷一个人站在空****的大舞台上发着呆。她一心从阿宇身边逃走,却又突然发现无法面对余言的寻觅与等待。过往的记忆太久远,却裹挟着这样浓烈的情感,让她整个人都像失航的船只一样摸不清方向。然而手腕却被人扣住了,她整个人都被拉到了身后的帷幕里,她低呼出声:“是你?”
阿宇的表情居然带着恳求之色:“跟我走。”他手上的小牌子闪闪发光,正是之前她所见过能藏匿行踪的轿牌。他的手凉得可怕:“我来救你的父亲。”
谢小卷的眼圈红了:“劫狱?然后带着我们父女在山野里隐匿行踪,终生不露面吗?”她咬着牙,“莫说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就算你还是帝君,我也不愿和你再有半分牵扯!”
她猛地甩开阿宇的手,冲出了帷幕。门口传来余言汽车刹车的声音。她正要冲出剧院门,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座椅中间窜出来抱住了她,也掩住了她的嘴。
不是阿宇!这人年纪更轻,声音似哭似泣:“雨耕,你为什么不要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谢小卷瞬间知道他在黑暗的剧场里认错人了,她勉力挣扎却无能为力。剧场的门被人推开,露出一线光芒,正是余言。年轻男子远远地望着余言,轻轻笑了:“你为什么会爱上他?他明明待你是没有心的,跟我一起走吧。”
谢小卷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后硬邦邦的东西是什么了,是那个男人绑在身上的一周炸药,引线已经被点燃了,刺啦作响的火花往外冒。谢小卷从未想过自己的情爱纠葛尚未搞明白,就被搅进了其他人的情爱纠葛里,眼瞅着还要搭上性命。
从外面走进来的余言一时间还没有适应剧场里的黑暗,谢小卷却应着倾泻进来的阳光看见那个男人冒着胡碴的下巴和深深凹陷的眼睛。他看上去顶多二十一二,几乎还是个少年。
一个人影冲过来,一拳打在年轻人的脸上。谢小卷挣脱了,跌在一旁头昏脑涨地回头望,正是阿宇。年轻人死死抱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去掐灭引线。阿宇不得不顺势抱着他的身体倒地一滚。谢小卷将心提在嗓子眼——保佑那引线一定要被压灭!
然而瞬间,响起了枪声。
子弹穿胸而过。拔枪的余言似乎根本不在乎射中的人是不是无辜者。子弹穿过年轻人的腹部钻进了阿宇的胸膛,年轻人则顶着枪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嘴角流着血:“雨耕,雨耕,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谢小卷惊慌失措:“我不是木雨耕,你认错人了!”
年轻人的脸上现出极其可怕的表情,然而炸药的引线也燃到了尽头。倒地的阿宇用尽力气爬起来,抱着谢小卷奋力一扑。
震耳欲聋。在漫天火光中谢小卷的脑中一片空白,眼里却只有那人熟悉的清淡眉目,那曾经藏匿在玳瑁眼镜后面总是习惯于微微敛起的清淡眉眼。
他将她牢牢护在身下,在这一片天地里,他的目光像隆平那夜一样炙热温情。她曾追寻这样的目光,走遍了清平、汉兴、隋安、秋溪。
这分明是她认定已久的爱人。
她痛哭出声:“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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