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追。◎
唐姣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
她警惕着, 看到眼前的一幕幕景象掠过。
这是珩清的记忆。
它和她之前见过的所有记忆都不同,那些记忆大多只停留在了阴火爆发的那天,而珩清的记忆却是从很久之前开始记录, 像是比恨还要深、还要执着的念想。在这些繁复的记忆之中,珩清与唐姣如今见到的样子大不相同——他没有洁癖,可以跟着谢南锦翻墙出去玩耍;他幼稚、顽劣, 对炼丹没有如今这般的狂热;他和天底下的小孩都一样。
从只言片语中,唐姣逐渐拼凑出了一个事实。
和大多数看淡家族血缘的修士不同,珩清的家庭圆满,父亲与母亲皆是八阶丹修,他与姐姐珩莲耳濡目染,自小学习炼丹之术, 珩莲既聪慧又勤奋,三十岁就已踏入了六阶初期,可以说, 珩清就是在姐姐的光环之下长大的, 不过姐弟俩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亲人在侧,友人在旁。
珩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了他的幼年时光。
他时而跟随姐姐学习炼丹, 时而跟谢南锦拌嘴,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贪玩的心思也渐渐地散了, 虽然,在珩清的眼里,几乎没怎么修炼却拥有此等修为的谢南锦还是很惹人讨厌。这个时候谢南锦就会反驳了,可是你拥有我没有的东西, 你有家人, 我没有。
而当年的谢南锦, 并不似如今这般感情不外露,脸上成天挂着不知真假的笑容。
那个时候的他们两个人,都还是非常纯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少年。
什么珩清一脚把谢南锦踹进湖里,谢南锦一拳打掉珩清的牙齿,此类种种,屡见不鲜,珩莲一开始还会劝,还要阻拦,到后面就懒得阻拦了,任他们打个天昏地暗,最后满身狼狈,气喘吁吁地躺在草地上休息,一般到了这步,他们也忘了当初为什么打架。
在记忆中踟蹰久了,唐姣发现自己也能脱离躯体,以旁观者的角度观望了。
这个时候,唐姣就会心惊胆战地坐到珩莲旁边,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模样,还有心思喝茶。她的身上有种别样的魔力,能够宽慰情绪,所以唐姣看了一阵子,也镇定下来。
时间长了之后,唐姣心底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无论是珩莲,还是珩清、谢南锦,都是她认识了多年的老友。
关系越是紧密,她就越恐惧不周山塌陷。
她像以往的无数次那般祈求,阴火吞没九州的那天永远不要到来。
但是这毕竟只是“记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唐姣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
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不周山塌陷的那天终究还是来临了。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
珩莲正在耐心地同珩清教课,时不时询问他一些要点,他也都答上来了。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
谢南锦熟练地翻墙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糖人,姜黄色的糖浆在夜幕之中泛着娇艳欲滴的光芒,珩莲见时间晚了,珩清也有点走神,于是拍拍他的肩膀,索性放他走了,珩清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庭院里,朝谢南锦伸出了手——谢南锦盯着珩清,犹豫了半天。
然后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的糖人递给珩清。
“若今天不是你的生辰,我才不会给你”谢南锦这么说,眼巴巴看着珩清得意洋洋地咬碎糖人,唇齿间发出清脆的咀嚼声,他哼了一声,又说“我生辰那天你得还我”。
珩清说:“行啊。你生辰是多久?”
谢南锦哪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
他随口胡编了一个,珩清听了,擦了擦嘴边的糖浆,说道:“知道了。”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一炷香的时候。
珩父珩母赶回来了。
珩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乖巧一些。
他敬畏父母,明明期待着礼物,却不吭声,只是用小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珩母笑眯眯地捏了捏小儿子的脸颊,从百纳袋中取出礼物交给他。
那是一张手帕,上绣云纹,隐隐约约构成了一个“清”字,质地清透薄软。
珩母说:“你每次出去玩,总是弄得浑身脏兮兮的,希望你以后能爱惜自己。”
珩父也取出一物,交给珩清。
他说:“我和你娘想得差不多。不过我和她不同,我认为你浑身弄得脏兮兮的倒是无所谓,只是,炼丹的时候总是有些影响,这是一副白蟒手套,你平日里可以配戴。”
珩清一一接过了,把手套穿上又取下来。
虽然有些闷,不过,小孩子的新奇足以让他忍受这种闷热。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半炷香的时候。
当四人进屋之后,珩清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布袋。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珩莲的字,是说:给我最疼爱的弟弟。
珩清拆开布袋,里面放着的是一本书籍。
不需要翻阅,仅看这熟悉的蓝色封皮,珩清也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珩莲这么多年不辍炼丹之际抄录的经验,丹方等,记载了满满的一本。
珩莲解释道:“我的本子,我还要用呢,所以趁着这几日有时间就给你抄了一本。你瞧,这本子还很厚,后面还有许多空白的纸张,未能书写,以后就由你来书写了。”
谢南锦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
珩清把本子翻开,朝向他。
谢南锦看不懂,看了一阵子就瞥开了视线,没有兴趣了。
于是珩清说他不懂欣赏,小心翼翼地把家人赠与他的三样东西收入百纳袋中。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十息的时候。
热腾腾的长寿面端了上来,白色的烟雾有种温暖的感觉。
这是珩家的传统。珩家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修士的,都是从凡人一步步爬上来的,所以还保留了一部分尘世的习惯,譬如,生辰的时候吃长寿面这个习惯,每个人都有。
珩清在众人的注视下,拿起了那双筷子。
他听到谢南锦催促的声音。
若不是今天他是寿星,他怀疑谢南锦恨不得也抽两根筷子过来。
手腕翻动,珩清一边说“你急什么”,一边用筷子挑起几根柔软的面条。
食物的香气顿时涌入鼻腔,他吹了吹发烫的面条,然后张开了嘴——
一声破碎的撞响,响彻天际。
在场的所有人俱是一愣。
还是珩父珩母先反应了过来。
他们霍然起身,将三个年纪不大的修士挡在身后,手掌推开层层叠叠的真气作为屏障。阴火瞬息而至,以那张屏障为中心,唐姣眼睁睁看着周遭所有东西顷刻烧为飞灰,珩父咬着牙说了个“逃”字,珩莲慌张地拉着珩清和谢南锦站起来。可是,要往哪里逃呢?无垠的宽旷天地如今只剩下这狭窄的一隅屏障,无论往哪里逃都会被火焰所追赶。
时间逐渐流逝。
阴火不绝,而真气终有尽时,即使不断地吞服回春丹,也无济于事。
比起立刻被烧为飞灰的凡人来说。
修士的死亡,其实更为残忍折磨。
阴火先是侵蚀丹田,如同蚀骨的毒,将身体内的每一寸经脉都烧毁,修士的身体犹如一个小小的风暴,平日里处于平衡状态,而阴火点燃了这场风暴,在受到阴火的不断挤压中,丹田终于无法承载这份力量,轰然一声炸开,血液飞溅,一直溅到珩清靴尖。
珩清残存的记忆中,只记得珩莲拉着他和谢南锦一直在跑。
她的眼泪落到他的脸上,滑入颈间,然而这种平静也并没有持续太久,珩清感觉到自己似乎被狠狠地推了一把,如同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的人,终于掉了下去,那一推几乎要将他的心神都震裂,他听到自己哭喊了一声“姐姐”,但是他再也没有等到她回答。
他看到珩莲的身形被火焰追上,吞噬殆尽。
她温柔的脸庞发生了扭曲,像是熟透之后逐渐枯萎的果实,迅速干瘪了下去,每一个神经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很快,森白的骨架刺痛了珩清的双眼,眼球从眼眶中摇摇欲坠地跌落,滚落在地,而珩莲还维持着那个伸出手的姿势,身形僵硬不动了。
下一刻,珩清尝到了亲人的血。
珩莲距离他很近,血雨几乎是铺天盖地降落下来,染红他的衣裳。
珩清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任何生的欲望,他跪倒在地,浑身战栗,像是孱弱的小兽一般不断地擦拭着身上的血液,那些血液好似淤泥,沾在他的身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谢南锦在拼命地拉他。
他喊:“珩清!快站起来!”
珩清说不出话,他一张开嘴唇,血液就从唇缝中滑进齿舌。
他不断朝谢南锦摇头,如同他以前为谢南锦放哨,这意思是“安全”——
但是如今他的意思却是“希望你抛下我离开”。
珩清竭尽全力,将手臂从谢南锦的手中抽出来,指甲划破皮肤,烙下斑斑血痕,然而还没等他将手全部抽出来,谢南锦的手像是纠缠的藤蔓一般攀岩而上,死死不放手。
真气将他的身体托起,不顾主人的意愿,强行将他拉动。
珩清喊:“谢南锦,你放手吧......求你放手。”
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心火焚烧,血液将唇齿间的声音氤氲得模糊不清。
可谢南锦是铁了心不放手,不仅不放手,他甚至回过身,狠狠地给了珩清一巴掌。
“我没有家人,所以不懂你失去家人的感受。”珩清耳蜗嗡嗡作响,他听到谢南锦如此告诉他,“但是,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们明明可以活下来,却选择了保护你。”
珩清趔趄着被谢南锦拖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不要这份保护。
他是这样想的,然而脸颊上阵阵的热意,混着针刺般的疼痛,让他忽然有了一丝真实感,珩清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活着的,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麻木的身体有了知觉。
他回头看去。
阴火追得很急。
几乎要烧到他的衣角。
土地之上,穹庐之下,只有哭喊声,震颤云霄。
“来不及了。”珩清的声音终于变得镇定,他说,“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
他体力不佳,真气不足,能让他发挥作用的地方就只有那一尊炉鼎前。
以前,珩清总是觉得自己没有耐心,做不到像姐姐那样枯坐。
等到了现在他才明白这一点,他生来就应该习惯那种漫长的等待。
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
可惜已经晚了。
珩清想,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更不想让谢南锦因他而死。
谢南锦没有说话,只是在跑。
火焰如影随形,逐渐追上了两个少年。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毫无善意可言的阴火张开了血盆大口。
珩清没有看清楚。
但是唐姣看得很清楚。
就在阴火扑上来的同时,谢南锦转过身挡住了珩清。
那双时常带着浮浪笑意的眼睛变得有些微微泛紫。
他的眼中没有半点对阴火的恐惧,甚至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是很平静地这么做了,如同与生俱来的天性,而那原本吞噬万物、视凡人修士为平等的阴火,竟然并没有将这个少年烧成灰烬,它像是很随意地扫了他一眼,觉得他有些碍事,于是一掌将他扫开。
直到这时,谢南锦才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很显然,他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而珩清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两个人就这么横飞出去,掉进了裂谷中。
他体力透支,真气枯竭,浑身汗津津的,处于一个将要昏迷的状态。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修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一个说:“辛夷真君,劳烦你将这两个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珩清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搬了起来,他猜想,谢南锦大概也昏迷了。
因为如果他醒着,应该会说些什么的,他就是那种闲不住的性子。
被拉扯进黑暗之前,珩清听到那个名为“辛夷真君”的人“咦”了一声。
“笑尘真君,这个小孩——似乎不太对劲。”
对方沉默着走过来看了半晌,然后说道:“将他带往幽州域。”
他们说的是谁?自己吗?还是谢南锦?
珩清艰难地转动着脑子,然而他的思考没能持续太久。
他彻底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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