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你得把我藏起来

(一)

“我是来这儿画画的,谁要跟你回家。”

程央说这话时冷着一张脸。

今天更早一些的时候,秦煜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碰上了,指着程央说:“你回去,不要留在这儿。”

而当时,程央正满心欢喜地想告诉他,周年纪念那天他们从盗挖者手上夺回来的那些植被根茎发芽了,翠绿色。

“接下来几个月我不在这儿。”

“关我什么事。”她坐在画架前,弯曲着一条腿,一头黑发由一根老旧锃亮的原木画笔杆绾起,清爽冷冽。

她一般不这样,这是生气了。

秦煜走近她,将手从身后伸过来,环在她腰上:“小母狼。”

她不叫不挣扎,依然握着画笔画自己的画。

秦煜抱了她好一阵,哄不好,开口了:“今年天气暖,防火期提前来了。昨天有乡民烧荒,沉堰西北角靠着平川镇的那块出事了,死了三个。这事得防死,所以今天队长他们提前结束休假回来了,开会决定二十四小时轮岗,基本都会待在林子里,你一个女人在这儿不安全,李姐也是,所以她都没回来。还有,上次送去的样本查出了……”

她扭过身子,径直吻在了他唇上,进攻式的,带着怒气。

良久,她才抽身说道:“知道了,你安心做就好。”

她再次坐正,提起画笔。

“不生气了?”

“占了你便宜,活该受你的气。”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刚才画得这一笔,极好。

“怕你担心不是?”

“我今年,二十三岁。”

他笑了笑,摸清了她的性子。程央不是在怪他赶她走,而是在怪他不信任她能有与他一同面对一切的勇气。

“除夕我当值,节后补四天探亲假,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回去,我送你回家。”

程央盯着画卷上的那一抹天青色出神。

“秦煜。”

“嗯?”

“你……哪里人?”

他一愣,倒真没跟她提起过。

“西安,赏脸去看看?”

程央放下画笔,从兜里掏出了一根女士香烟,点了火,狠吸一口。

“真远……”

烟雾腾起,她的眼神,像俯瞰什么极广阔的东西。

“哥,队长找你。”屋外毛猴喊了一声。

秦煜开门出去了,门缝渐窄,他听到身后程央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的,怎么稀里糊涂就被他骗到手了。”

秦煜勾嘴一笑,总觉得这句话,带感。

“还笑。”程央揪了揪秦煜的衣角,有些不好意思。

鲜红色的出租车停在西安车站出口,司机等着他们知会目的地,很耐心。

“女子南方人?”

司机问程央,总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子烟波水雾的曼妙气息,跟当地的女孩,风味相异。

程央点了点头,答了个“嗯”。

又看了秦煜一眼,司机才想起了正事,问:“两位,去哪儿?”

“去那儿。”秦煜指了指车辆操作台,台面上的鎏金鼓楼摆件正在照明灯下闪着隐隐的光。

鼓楼靠着回民街,一年四季人声鼎沸。

程央来过西安数次,差不多的景点看了差不多十几遍。特色处看特色,噱头处看装修特色。

这儿热闹,只是属于后一种。

泡馍、皮影、糕点……夜色将近,整条街的店面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他拉着程央的手在人群里穿梭,停在了一家青旅前。

程央看了看时间,确实有些晚了。

“今天不回去了?”

“回去。”

他拉着她走进那家店,打从招牌进去,是一条长廊,街面不足,寸土寸金,便只好削尖了脑袋往里延伸。

廊道左侧贴了许多过期的火车票和游客照片,照片映在灯光下,男人、女人、绿吉普、汉服……右边则是一家挑皮影的小店,上书三个大字—皮影戏,简单粗暴。

程央听到了紧密的锣鼓点,想是开场了,往里一瞟,只看到几个啃着羊蹄的观众。

“想看?”秦煜依旧牵着她往里走。

她摇了摇头,兴味不大。

再往里走,别有洞天。编号排开的房间建成了环状,四楼四向,中间带个小花园,围着灌水养了几条锦鲤。年节里住宿的人还不算多,但一楼大厅处的小舞台却热闹,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弹着吉他唱着歌,算不上好听,但不刺耳。

秦煜弯着手指在柜台上叩了叩,正清点今日流水账目的老板娘问:“你好,几位。”没抬头,但声音是热情的。

秦煜出声:“两位。”

老板娘愣了愣,抬头看了一眼秦煜,笑了,流了一滴眼泪。

“才艺换宿。”程央盯着柜台边的一块牌子念了出来。

老板娘麻利地绕出柜台,紧张激动地上下打量她。

“这是程央,我女朋友。”

在秦煜口中,老板娘的猜想得到了验证,眼神更热烈了。

程央没留意两人的对话,只是回过神来撞见老板娘看自己的眼神时,明白了。

“这是我妈。”秦煜介绍。

“阿姨好。”程央点了点头,礼貌大方,全然没有一点羞怯。

三个人站在一处,不尴尬,却也一时没找到要说的话。

“老板,我们是网上订的房间,你看……”正巧走进了几个游客,凑上前来跟老板娘说话,老板娘只好抽身招呼他们,扭脸跟秦煜说:“别站着了,快带人家去楼上歇歇。”

两人往楼道里走,程央回过头,总能看到老板娘带着泪眼望秦煜,他很久没回家了,程央知道。

下三楼供旅客住宿,顶层是自留的居所,宽敞整洁,连装修都精致了许多。

秦煜领着程央往最东边走,她趴在挂着彩条的栏杆上,没动了。

“怎么了?”他问。

“这个地段可不便宜。”

“嗯,现在是。”

“那,为什么当护林员?”

程央眯了一下眼,护林员工作辛苦,收入也并不可观。家住在这样人流如鲫的地方,又有这样大的铺面,生活完全可以更安逸一些。

秦煜不知道如何开口。

工作、家庭、往事……

他意识到自己对她欠缺太多的交代,而即使在这样多的空白之下,她依然爱他。

程央挑了一下嘴角:“改天吧,先带我看看你的房间。”

一年没回来了,开门亮灯,房间里的摆设倒是依然干净整洁,**备了应季的枕头褥子,连小桌子上都放了年节的瓜果点心,似乎一直在等着他回来,又似乎他从来没走。

程央留意到了窗边藤椅旁整齐地码着几摞生物学学术专著,从基因探索到物种研究,知识深广度远远超出了一个护林员的需求。

他还没准备好说,她便等着。

“今天晚上我睡哪儿?”

“怎么,你对我的床不满意吗?”

她噘了一下嘴,推开窗,看到残余的晨光里有一座古城楼,描彩飞檐,挂着一块牌匾。

她擦了擦眼睛才勉强分辨,牌匾上写着四个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声闻于天。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

来的人是秦煜的母亲,先前在楼下时,她见过。

程央开了门,没说别的,笑了笑,很相宜。

“肚子饿了吧?这小子不会疼人,你教训他,我准帮着你。”秦母看了看秦煜又看了看程央,这一天盼得太久,真的来了,倒有些不知所措。

程央点点头,没说别的。

“程央?”秦母试着叫她的名字,眼角带着局促的笑意,手往身后一捞,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程央很响亮地应了一声,走上前挽住了秦母,顺了一个母亲的心意。

秦煜知道,带她回来,是对的。

一家人吃饭,餐厅在临街的一面,高高低低的叫卖声,韵味悠长的秦腔……透过窗格漏进房间里,倒别有一种生活的情致。

秦煜的父母话不多,饭桌上也不兴客套做作,看着程央,喜欢她,认准了,给添酒,给添菜。

程央觉得很放松,这情景,与自己母亲在世时一家人吃饭无异,俗套、温馨。

“嗡……”秦煜的手机响,在桌下握了一下程央的手,出去了,许久未回。

秦母怕程央难为情,特意拿出相册给她看,秦父怕老婆烦着程央,说了两句,自己却又兴致勃勃地给程央讲了每一张照片的故事,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程央突然意识到,秦煜在时,他们反而是拘束的。

(二)

程央在挑皮影的店面外瞟过一眼,秦煜有心带她出去转转,只是今天,她实在没有精力折腾了。

从沉堰林场到西安,汽车、高铁、出租车,奔波一天,她累了。

秦母替她安排了南面窗户最大的房间,景色好,只是才十点,她便洗澡准备上床了。

在驻地时不方便,蛇虫鼠蚁防不住,这儿收拾得妥帖,关了门,她只围了一条浴巾准备**。

她睡得很香甜,枕头被套都有好闻的肥皂味。

不知夜里几点,一阵反复的脚步声将程央惊醒,她擦了擦眼睛,透过窗户看到一个红点,一个黑影。

她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秦煜在门口停住了,连燃了半截的香烟也掐灭在夜色里,怕烟灰掉在她房里,明天她难为情。

他随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却迟迟没有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

程央觉得困倦,翻了个身,又睡了。

大约过了半刻钟,响起了钥匙转动声。

她猛然睁开眼睛,才意识到刚才所见并不是梦中的情景。

没来得及亮灯,她就被人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

她想喊一声,却被他伸手捂住了嘴,走路气势汹汹,搂着就往门外跑。

楼道里有光,她扫了一眼,果然是秦煜。

他将她径直抱到了自己房里,关了门,往**一扔。

程央身材纤细,落在床板上的那一瞬,被子散了,人也从包裹的浴巾里滑出了一截,没露点,但一双大长腿风姿绰约。

“秦煜,你是不是疯了!”程央骂了他一句,怕被别人听见,压着声音。

她赶紧拽了拽浴巾,想着怎么能盖住更多的地方。秦煜笑了笑,隔着浴巾抱住了她,像鹰,扑住了一只鸡崽。

“你这女人,真没良心。”秦煜在她耳边说话,手脚倒老实,抱住了就只是安心抱着。

她使足了力气踹了他一脚,他受着,扯着一边的被子将两个人都罩住了。

“放我回去!”程央牢牢抓住了胸前的浴巾。

他将被子拉了拉,让她能够将脸露出来透气,没关灯,她便瞪着他。

眼睛对着眼睛,秦煜的脸上毫无悔意,他在笑,像考试时作弊才拿了一百分。

程央算是明白了,他根本就没有对自己乱来的意思。

窗户开着,旅店楼下传来了一对男女的说话声,细细的,带着一点不知哪儿的乡音。没一会儿,那声音消了下去,接着有窗帘拉动声、窗户与框架摩擦声……

程央冲他笑了笑:“窗户隔音效果不错,啧,可惜了。”

“……”

见他没有进一步动作,程央挪了挪身子,他怀里暖和,挣不脱,就不挣脱。

“秦煜,晚安。”

她坦然地闭上了眼睛,谁有话说,谁会先开口。

“……”

他叹了一口气,撒开了手。

起床,关窗,打开柜子。

他不常在,留在家里的衣服并不多,大部分还是学生时期的,他挑了挑,取了一件长袖衬衫丢给她。

“穿上。”他背过身去,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些。

程央拿着冲身上比了比,刚好遮到腿根位置,莞尔一笑。

“没想到你有这种嗜好。”

他没接腔,安静地听着身后织物与皮肤磨蹭的声音。

“好了。”

他回头,程央叠放着腿坐在窗口的藤椅上,光着脚。

秦煜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平静地问:“你在哪儿?”

隔几秒,程央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你家。”

“具体一些。”

“西安市莲湖区北院门……”

秦煜的嘴角微微上翘:“很好,记牢,别忘了。”

“不会。”

“家里有座机,号码我告诉你,不仅要存,而且要背熟了,号码的最后六位数字倒叙,是一组密码。”

他没细说是什么的密码,意思便是全部—银行卡、保险箱……

秦煜抓住了她的手,用自己的指尖一笔一画,将数字摹在了她手心里。

“记好了?”他看着她,眼里带着期望。

可这种期望似乎没有感染到程央,她抬了抬下巴,是疑惑。

秦煜也不解释,对视着重复了自己的话。

“记好了?”

她没说话,空调运转,房间内温度升高,他渐渐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味道,不是家里花香味的沐浴乳,更像成熟的水蜜桃。

“你真香。”他莫名其妙地说道。

程央莞尔,跷起的那一条腿穿过桌底在他裤腿边蹭了一下。

她是故意的,他知道。

秦煜起身拿了被子将她的腿包住,依旧是坐在藤椅上,只露出上半身的她倒像是一条美人鱼,鱼尾偏胖。

“秦煜,你工作最好当点心,要是敢出事,你刚说的这些,我扭头就忘。”

疑惑转化为了平静,消化了一番,程央摸到了他话里的门道。

秦煜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扭头却撞上了程央的眼神,很安谧,像群峦之间夹带的一个湖泊,湛蓝无风,深不可测。 秦煜知道,她足够聪明。

从她踏入他家起她就有疑惑,过道里,餐桌上……秦煜想了许久,自己不该瞒着她。

“关于我的事情,应该让你多知道一些,本想带你四处走走,找个更合适的机会告诉你,可是……”

程央看他气得不行,将被子一把丢回了**。她起身,绕桌半周,光着腿坐在秦煜腿上。

“可是我却没同意跟你出门,甚至连睡前来你房间里说上两句情话的心思都没有。”她按照心中的猜想补充完了他的话,踮了踮脚,整个人都倒在了他怀中。

秦煜感觉到轻压、柔软,某种冲动在苏醒。

“秦煜,你真可爱。”她说话时鼻翼有微弱的风,扑在脸上,是女性的荷尔蒙。

聪明、健壮、英俊……可从来没有人用可爱形容他,他愣了愣,程央抱着他的脖颈将头贴在他胸膛上笑了。

再由着她,自己可就忍不了了。秦煜起身,将她再次丢在了**。

“噗”的一声,身子压到被褥,发出一阵低沉的响声。

程央揉了揉跌疼的屁股,蛇似的钻进被窝里哈哈大笑。

秦煜扭脸看她,表情很严肃。

她不怕,越笑越欢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当真舍不得对你怎么样?”他翻身上床,隔着被子一把将她扑在了身下,像捕猎:快、准、狠。

程央一惊,想起了自己画的那匹狼。

安置在床位正上方的灯光被他的身子挡住了,黑压压的,只有碎发间往下漏出几缕光。

程央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眉骨、鼻梁……最后手落在他肩膀上,一用劲,身子被带起,仰脸吻在了他唇上,温柔的,娇羞的,点到为止。

“秦煜,接吻得闭着眼睛。”

程央撒开手,整个人又下落到了枕头上。

他看着她,眉线流畅,双睫纤长,刚亲过他的嘴唇依然湿润着,带着一点点反光。

“忘了,下次……下次我一定闭上。”

他撤开手,躺在了她身旁,两个人枕着同一只枕头冲着房顶的灯光傻笑,像有风,卷过高原上七月份的草场。

程央想了想,说:“你要说什么,我都听着。”

(三)

一家四口,早些年家境不宽裕,父亲身体也不好。秦炎小秦煜一岁,同届入学,没能考上大学不知怎的去了沉堰。秦煜上大二时,秦炎牺牲于一场森林大火中,他亲手接回秦炎的骨灰与遗物。大学毕业后,秦煜放弃了研究生保送名额去了沉堰当护林员,家里闹得很凶,一直到现在,父亲都不愿跟秦煜说话。

秦煜告诉程央这一切时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给人介绍一朵花、一棵树。

程央安静地听着,逐渐觉得顶上的灯光有些晃眼睛,伸手挡了挡。秦煜见了,扶着她一同坐起,靠在床头上。

“因为秦炎?”程央问。

秦煜从口袋里摸了一根烟,点燃了,她将头往他肩上偏了偏,看着他准确地掌握着燃烧的节点,每一寸烟灰,都被准确无误地掸落在烟灰缸里。

抽完最后一口,他点了点头。

“你不必这样。”

“不,程央,我必须这样。”他侧过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起身,从行李箱里摸出了一个一个的本子。

深棕色外壳,人造皮封面,看上去跟林队常用的那一款有些像,只是封底上用钢印压着“保障生态安全、维护林区稳定”字样。

他递给她,她翻开,是一本日记。

九月七日,周一,晴。

听妈说老哥在学校打球扭伤了腿,打电话问他,大姑娘一样,只说没事。他肯定有事,犟着不说,等我休假……

程央读了两页,除去一些穿插的工作记录和随笔小画,大部分的内容都是与家人通话的琐事。看得出来,秦炎是个顾家且体贴人的孩子。

“秦煜……”

“你往后看。”秦煜将烟头掐灭,搓了搓手指。

程央继续看,他静静地陪着。

这大概只是秦炎日记中的一本,篇幅所限,只记录了三个来月的内容。

文字里秦炎的世界温馨干净,而这便更让程央想不通。

她疑惑渐深,没张嘴,翻开了最后一页。

“嘶……”一张塑封的硬片从后封底中掉了下来,划过程央的手,留下一道浅红的印记,即有,即消。

秦煜别过头去,情绪不明。

她翻开,塑封之下八年前的纸张依旧鲜亮如新。

“这是……录取通知书?”

话音刚落,门外抱着一床厚被子的秦母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被褥掉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程央望着塑封下秦炎的名字出神,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秦煜口中的“非得这样”。

秦炎在沉堰因火牺牲,他便要投身沉堰排查防火的第一线,每一次将火苗扼杀在摇篮之中,就救下了许多个秦炎。

“他本可以不在那儿。”

秦煜摸了摸口袋,掏出烟又放进去。

程央看穿了他的手足无措,不向家人解释,是怕他们背上比自己更深的内疚。

她将录取通知书夹回了原来的位置,一扭身,握着日记本紧紧地抱住了他。

沉寂将屋内屋外的三人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秦煜顺着程央的背脊拍了拍,算是安慰。

他手上的力道恰到好处,程央却看着日记本突然说:“不,秦煜,你错了。”

册子翻开,内容仍旧是那些内容,秦煜看过许多次,烂熟于心。

“他一定会在那儿。”程央指了指零星散布在页脚的小插画,“你看看这些。”

金樱子、小飞蓬、白车轴草、波斯婆婆纳……都是些林场常见的植被。

“很多人都有随笔勾画的小习惯,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准确无误地把握那些细节。金樱子果实为披针状卵形、五片蒂叶;小飞蓬苞半球形,总苞片两至三层……”

秦煜不言语,跟着她说话的节奏细细地看那些小插画。

线条生硬,但这些不惹人注意的特征却都清晰可见。

干一行精一行,程央对这些总是特别敏感。

森林消防不必考究这些,如此细致,只能是真心热爱着林场的一切。没有迫不得已,程央说得对,他一定会在那儿。

秦煜一瞬间湿了眼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份内疚就像一只雪球,这些年在自己心头越滚越大,而她就像光,遇到了,便开始融化。

程央从**爬起来,取了柜子里他的牛仔裤穿上,摆了摆手,走了。

人都会悲伤,不然,就成神仙了。

她没穿鞋,光着脚点在地上的身影有些摇晃,不单薄,风韵万千。他抿了抿嘴,这个女人啊!真好。

程央一开门,被秦炎的事情惊呆在门口的秦母还愣在那儿。

秦母小声解释:“降温了,给……添床被子。”

人枯站在门口,被子在地上,泪痕掩在不算深的皱纹里,红了眼角。

程央不拆穿,帮着捡起被褥,拍了拍。

“真软,应该很暖和吧。”

(四)

西安风景名胜遍地,秦煜有意带程央出来转转,可常年隔绝与这座城市的联系,生疏了,许多被标榜为特色的东西都讲不出个所以然。

程央也不介意,攥着他的手,笑得比风景更好看。

“什么好事?”

“刚才卖柿饼的那个小摊,两个女人在看你,都漂亮。”

他笑了笑,有男性天生的得意:“我问你买东西,你也看我。”

“那不一样,她们想睡你。”

“这你也知道?”

“当然,漂亮女人了解漂亮女人。”

他驻足看她,想起了昨晚她伸腿在自己脚边蹭的那一下,脚踝偏上,有点痒。

“你得把我藏起来。”

“那多没劲,好看的男人一起看。”

“这么大方?”

她侧过身,俏皮地冲他眨了一下右眼:“好东西不拿出来炫耀,太可惜了。”

他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头,只是今日她的马尾梳得又高又顺,扬起手,怕弄乱,舍不得。

程央抬起头,鼻翼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呈现出一道白色的薄雾,薄雾外有他的手掌,结实且分布着一层厚实的茧,但指骨修长流畅,很性感。

“秦煜,以你的学识完全可以去做一些更重要的事。”她这么想,很快又觉得有些滑稽,绿水青山,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于是,她仰起脸,迎面贴上他的手掌,“像风筝,糊在我脸上。”

他手暖,碰上程央鼻尖的那一刻觉得手心里化开了一片雪花,笑了一阵儿。

“孩子气。”

“喜欢吗?”她侧过身,脸蛋从手掌下露出半边,带着小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只一瞬,秦煜慌了神,三十出头铁骨铮铮,见识过投怀送抱**翘臀能做到不为所动,而这个眼神,太能撩拨人心。

他突然疾步往路口走,双手揣在兜里压了好几下裤头。

“秦煜,你等等我!”

“……”

“你等等我!”

夹道的商铺正卖力吆喝,她声音不大,混淆其中却依然让他听得很分明,他立住了,可并不急着回头。

满大街都是脚步声,但他知道她追赶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十米,七米,五米……

“程央,我喜欢……”

他回头,可身后只有几张陌生的面孔。

“程央!”

“这儿呢。”她扬了扬手,隔着五六米的距离站在一个摊位前,没看他,手里攥着两个带拖尾的手绘风筝。

他咬了一下牙,咽下了那点冒头的春心。

“哪只比较好看?”她问他,丝毫没有纠结于刚才“喜欢吗”的问题。

秦煜瞥了一眼,一个蝴蝶一个燕子,竹骨满彩,都是传统的风筝造型。

“那个。”他指了指她左手上的那一只,黑羽红喙,像她。

“燕子长情。”胡须微白的老板将脸凑出摊位又很快缩了回去,以至于这话落在两人耳里却不知道是谁开的口。

程央挑了一下嘴角,掏出手机付了钱:“挺好,就买这只。”

人头攒动,她捞着他的手臂也擎着燕子风筝。

“程央,你是不是经常注意力不集中?”

“怎么说?”

秦煜看她,她正小心地提防着过往的行人撞坏了她的风筝,手上的动作忽高忽低,倒像是某种滑稽的舞蹈。

他笑了笑,突然意识到,最美好的一天,就应该不干正事,只和一个小女人胡吃闲逛放风筝。

“我们得找个空旷少人的地。”程央踮了踮脚,寻找只是一种徒劳。

他想了想,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身后一家挂着百年老店招牌的商铺敲了一声锣,成套的吆喝词儿从端着一大锅牛羊肉的店员嘴里蹦跶出来。游人被吸引,纷纷往这边凑,秦煜拉着她逆向行走,嬉笑声、叫卖声、窃窃私语闲话声……

“跟着我。”秦煜说。

程央将竹骨的风筝举过头顶,应了一声:“嗯。”

刚到家门口就撞上了秦煜的父亲,四目对视,除去皱纹深浅与肌肤色泽,几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倔强、坚忍。

跟在后头的程央冲秦父招了招手,秦父却看着秦煜问:“带丫头放风筝?”

“嗯。”

“没技术,这玩意儿可不好控制哦。”

秦父将双手背在身后,极其沉稳地踱出门去。

沉堰的风雪在秦煜耳边吹了这么多年,此刻终于落进了父亲的声音,没有争执,没有矛盾,平易寻常得像一对真正的父子。

“今天有风吗?”旅馆前装饰的布幡未动,程央随口嘟囔了一声。

秦煜回过神,笑了笑拉着她往楼上跑。

楼道里配合文艺格调安装了复古感十足的黄白色顶灯,一盏、两盏、三盏,第四盏闪过后出现在她眼前的便是一扇大铁门,门上有锁,生了锈,看着并不结实。

程央伸手去够,秦煜却突然拦住了她。

“你闭眼,说芝麻开门。”

她“啧”了一声:“幼不幼稚?”

“你说。”他依然不放弃,表情也十分认真。

程央犟不过他,闭上眼小声说:“芝麻开门。”

“哐!”

是金属的撞击声,睁开眼,门缝中存积的灰尘还有一些扬在空中,这扇门关上,已经很久了。

程央倒不在意,大步跨上了天台,四周有水泥砌的护栏,不高,却隐隐约约画了许多小东西。

“秦炎画的?”

秦煜蹲下,看着护栏上斑驳的痕迹,咧开嘴笑着说:“嗯,那时他十三岁。”

天台依据楼势呈环形,地面平整四周无遮蔽,程央擎着风筝走了一圈。

“这个……”她停在一处保存较好的图画前,张了张嘴,脑袋里却没找到准确的评价词,“扑哧”一声笑了。

“这是什么?”

“是你。”

“我?”

“嗯,第三个被带着进入秘密基地的人。”最末的六个字他说得很小声,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如实说给她听。

“芝麻开门是口令?”

他别过头,一贯冷峻的脸上泛出了微微的红:“嗯。”

程央咧开嘴笑,她知道,他所展示给自己的,是一个男人最男孩的那一部分。

“秦煜,这画的是个男孩吧!”

“那时不认识你,只是……”他赶紧回头,嘴唇撞在了她鼻梁上,很细很挺拔的一根。

程央踮了踮脚,吻到了。

“芝麻开门。”她回味似的舔了一下嘴唇,慢悠悠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他搂过她的腰肢,一俯身,嘴巴火热地贴回了她的唇瓣上,她握着风筝享受着他的吻,不留意,却感觉到了口腔中破入的舌尖,像蛇信,一点一点贪婪地推进。

这时,他却从她手中取过风筝抽身起来了,看着她失神的样子笑了笑:“程央,芝麻……开门。”

楼顶起了风,“开门”两个字被拖得极长。

“啧,浑蛋!”

“浑蛋带你放风筝?”

程央想了想,嫌弃地看着他:“好。”

花哨的燕子风筝被他高高举过头顶,她数一二三,便像孩子一样撒丫子跑了起来。

风刮起了风筝,也为站在原地的秦煜刮来了许多年前的笑声。

“哥!拉线!拉线!”

“哎哎哎,松松松……”

他抿嘴笑了笑,看着她手上的燕子风筝一点一点往高处蹿。

楼下年轻的游客仰着头望,冬日里肃空中的一只花风筝,与古都里喧嚣的繁华,最相悖、最相衬。

“啊!秦煜你快来,它又掉下来了。”程央慌忙喊。

他却不急不慢地答:“没事,我们再放一次。”

他笑着朝她走去,刚要帮她收线拉回往下掉的风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林队,他接通了,捂着手机小声跟她说:“我先接个电话。”

“好。”

他走到一边,才听了两句便皱起了眉。

街末的一家酒馆口,秦煜的父亲拎着一瓶新买的西凤酒朝着天空正缓缓下落的风筝望了望:“嘿嘿,这两人……”

“不是说不喝酒吗,买这么大一瓶?”一个熟人走过,问候了一声。

秦煜的父亲将视线从风筝上移开,笑了笑:“儿子带了儿媳妇回来,大了,晚上得跟他喝两杯,嘿嘿嘿!”

熟人也陪着“嘿嘿嘿”一下,便看着他悠闲地踱着步子往回头。

穿过街道走进店面,一进门,听到了妻子半靠在前台盯着另一侧的两个人讲:“什么?现在就走?”

秦煜点了点头,只说有急事。

“不是说在家待三天才走吗?”秦父拎着酒瓶走进门,气势汹汹的,额角的青筋有了肉眼可见的凸起。

不止面前的三人,一旁小舞台上正弹琴唱歌的旅客也被这一嗓子吓得不轻。

秦父愣了愣,摆了摆手,琴声依旧,眼角的光泽却黯淡了许多。

“今早队里有人被马蜂蜇了,人手不够。”秦煜说这话时瞥见了父亲手头拎的东西。

秦父无处可藏,索性将酒放在了柜台上:“忙完了,休个假带丫头再回来,这酒,我先存着。”

秦煜点了点头,道过别,走出门去。

“小子!”

身后一声高吼,带着陕西秦腔特有的铿锵。

秦煜回头,看着巷道里父亲往后背着双手,眯着眼睛冲他苦涩地笑了笑:“注意安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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