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的宅院藏在城西一片树林之中,远离东郊矿井和南郊兵营, 千军万马卷起的风尘吹到这里, 无非是门前河水跃出两只鱼, 亦或, 芦苇叶子摆动一二下。
石狐子到时,夏蝉悠悠鸣叫, 屋檐之下有两三人乘凉。姒妤禀话, 秦郁穿一袭素衣坐在小木车里, 眼帘低垂, 指尖逗弄着安放在膝上的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雀。
对面走廊,秦亚抱着一个小木盒走过,他穿那身浅色丝绸, 宛如清凉的流水。
“亚!”
石狐子叫住秦亚。
秦亚笑容温和,点了点头。
“公乘。”
“你抱的是什么?”石狐子跃过栏杆, 一把揽住秦亚肩膀,打量着那个木盒。
“小心, 刚捉的。”
秦亚正说着, 手背被石狐子打了一下, 他吃疼甩开, 转眼间木盒就飞入石狐子的手里。那盖儿哗的脱开,盒中抖落出一只又一只蚜虫。秦亚急去抓, 刚够着一只,但见石狐子手握木盒,左、右, 上,下,一晃,洒散的蚜虫全装回了盒中。
“我反应慢,学不会这……”秦亚愣了下,把盖子盖回木盒,抱着朝前走去。
石狐子笑笑,跟在后头。
“你偷偷告诉我,先生的鸟是哪儿寻的?”石狐子道,“上回我来都没看见。”
石狐子心中一直都清楚,秦亚身为秦郁义子,身份尊贵,从入门起就与众不同,儿时打打闹闹作罢,长大成年,定不甘愿再喊自己小叔,于是,他也不再强调辈分,只换了个法子疼爱秦亚——男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行,他得教他招式
秦亚这边,和师门中大部分人一样,虽然很多事情都不得不为石狐子现在执掌的工程让步,但,因为过去相处的久,内心却依然亲近石狐子,愿与他说话。
“三日前,亚父舞剑回来,在花圃里看见白猫把一只觅食的黄雀给扑死了,就让我们爬附近的树找鸟窝,果然,找到了一窝奄奄一息的雏雀。”秦亚缓缓道。
石狐子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二人相伴来到秦郁和姒妤面前。
“亚父,姒相师。”
“先生,姒大哥。”
秦亚呈上盒子。
“诶,好。”秦郁笑了笑,拿起芦管,吸几只虫,点进雏鸟张得大大的口中,“你们呐,都别急着长大,长大了就没人喂了,就要自己觅食筑巢,养儿育女了。”
雏雀自然是听不懂人话的,依然英勇地探出光秃秃的脑袋,争夺那青青小虫。
石狐子退边等候。
姒妤道:“先生,那我接着说事。”
“好。”
秦郁今日见姒妤,为两件事,一是勘误桃氏律令,二是议论如何联络中原。
他为桃氏门下制定的律令分为五卷,依次为司空律、工程律、工人律、范律以及器律,待石狐子的头批剑器锻成,即将交付武库之时,他已经完成前三卷。
也就是说,除却模范和器物,他们已把属于“人”的部分写完,一个铸剑师应当如何掌控手中工程,如何设计应时工序,如何修身律己,他们已经总结完毕。
但,战争的结果是不可预料的,秦胜,则他们能站住脚跟,把律令用到更远的地方,让更多人信仰遵从,秦败,则所有为他们办事的中原弟子都会陷入危机。
秦郁必须做出选择——是此刻就亮出玉夔扳指,动用河东所有的人脉,于暗中破坏魏国工事,扰乱魏军士气,伸手去拨动两国间的衡器,还是,什么都不做,先观望秦国与五国的交锋,若秦人最终占领河东,再出山,把这套律令播撒下去。
前者冒进,或能有奇效。
后者不作为,胜在保险。
正面临选择,秦郁才从姒妤处得知,魏邦府新任的河东军器监不是尹昭在司空府的亲信,而是申俞。申俞到任,把魏河东三十六城的冶令查遍,换下十二个。
“锡战时,宁婴私下游说西门氏调整关税,让他们得过一次盘剥雀门的好处,所以还算有交情,晋郢商会的贸易也未有大的影响。”姒妤道,“只是上个月,韩军二万北上,赵军三万南下,连同魏国昂昆所带的十万之众,渐渐逼近河水,少梁、大荔和函谷的关城都在收紧,再加上申郡守这次的清缴,局势越发难测。”
“清缴可包括垣郡祝冶令?”秦郁道。
“是。”姒妤看了秦亚一眼。
“无妨,直说。”秦郁道。
姒妤道:“我在榆柳摊相剑时收过一个弟子,名影,现在安邑林郡守府中当差,前日他传信回来,申郡守,不,现在当称呼申大夫。申大夫使的是三板斧,先凭职权与西门、昂昆在安邑定规矩,而后,悄然在各郡县冶署埋下暗桩,列出十几卷名字,按兵不动,待到垣郡春收,工人停工,一夜之间就查抄了祝氏三兄弟的宅邸。据说,当时祝家为销毁赃物,一把火烧得整座垣郡亮如白昼,申大夫见之,心疼官府物资,又亲率卫队冲进市署,抢出十台铸币的炉子,自己险些丧命,百姓无不感动落泪。这件事发生,西门一言不发,做了表率,故而另外十一郡县的冶令,全是被雀门收买的蛀虫,一个一个伏法入狱,次日就斩了首。申大夫躺在**,温病十余日不退,手里还死死抓着羽扇,那日他一睁眼,羽扇摇了一摇,在工程开始之前,各地冶署便全部换上了惠相的弟子,陆续复工生产。”
“他们来得及么?”秦郁道。
“影说,雀门这次一件工事不揽,是申大夫坐镇安逸,令三十六城每日上报进度,此外,西门封邑出了三万工兵,万石粮。”姒妤道,“这才勉强供给得上。”
听完,秦郁长叹一声。
他的脑海浮现出申俞浮肿的眼。
“顶天立地,身躯遮挡风雨,手中也有一枚能绣出韶华的针,申俞,真君子。”
“先生?”姒妤道,“先生若要现在发动攻势,我愿过河去与旧时弟子联络。”
“不。”秦郁道。
话说出口之时,秦郁不再犹豫。
“桃氏行立人间,所用所守,只能是真理,不应让任何人成为棋子,否则,战争即使胜利,律令即使生效,正宗即使重振,我也不会有任何欣慰。”秦郁道。
最后一只蚜虫被取走,雏雀儿干巴巴张嘴,一双双绿豆大小的眼睛乌黑光亮。
“我要与申俞公平论道。”秦郁道。
“是。”姒妤道。
“此外,我要做一个更远的准备。”秦郁把雀巢交给石狐子,一手揉着右掌心的疤,想了想,说道,“姒妤,河东望眼欲穿,大梁城不会远,北有佩兰守朝歌,南有竹茹守昊阳,是时候联系他们,不必让办事,先叙一叙旧,交流工艺。”
“好,竹茹在南边,虽隔韩国领土,但若宁婴从楚国出发,寻他会方便一些,我去通知。”姒妤说道,“佩兰在北,已有家室,如此不难找,影应能办此事。”
秦郁道:“辛苦。”
姒妤浅笑,拄着拐杖离开。秦亚道:“姒相师,我送你。”秦亚听完对话,知道秦郁不会对他的父亲下黑手,又见石狐子有工事要汇报,故而机敏地退下。
树影随风轻轻摇晃。
石狐子稍有些走神,因为,秦郁所说两个城镇,朝歌、昊阳,远在洛邑的东边,他只听说均是魏国最著名的冶城之一,却从没有去过,更不知秦郁话中所指。
河水潺潺流动。
“在想什么?”秦郁看着石狐子。
“先生,方才提到朝歌、昊阳时,我看姒大哥挺高兴的,佩兰和竹茹二位前辈,可与他是故人重逢?”石狐子回过神,从巢中揪出一只最胖的雏儿放进手心。
“放回去。”秦郁道。
“放回去它就叫,你看你看……”
石狐子笑道。
雏雀扑扇幼翅,叽叽叽叽,叫不停。
“我知道你是来请我开刃的。”秦郁咳嗽一声,“成剑看过了,还得改一处。”
石狐子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大战在即,河西军将要拔寨往东行进,城东二坊也已全部开工,现在正热火朝天地生产第二批兵器,如果秦郁这个时候叫他停,那么,所有的设备都要停,两年工期倒是还能赶,只怕第一线士兵今年所需要的三万剑,很可能就来不及。
“先生,锻床和镀层,每一步都请示过你,如果现在还要改……”石狐子道。
石狐子看出秦郁此刻并不是在与自己开玩笑,于是,立即让随从把剑器端来。
剑长三尺半,剑格与剑身套接精焊,剑身通体玄黑,镀有一层釉光,唯三条剑脊与剑刃,因打磨而变得银白透亮。剑茎是灰铁铸成,有两个防止脱手的环。
剑从铭文:“十六年——相邦仪之造——栎阳武库,工师秦郁——工,狐”
石狐子道:“哪儿不对?”
秦郁道:“铭文。”
“先生,铭文唯一改过的就是这个相邦的名字。”石狐子笑道,“原来刻的是大良造衍,可他都去魏国为相,要合纵反攻我们了,总不能还刻他的名字吧?”
秦郁没说话,唤人取笔墨。
石狐子在旁看着。
秦郁蘸了墨水,举在竹片上,左手扶住右手的手腕,宛如篆刻一般写下新字。
字字清晰:“十六年——相邦仪之造——栎阳武库,工师石狐——工‘口口’”
石狐子一怔。
“先生为何要删去你的名字?”
秦郁放下笔,展平卷起的衣袖。
“铭文是桃氏一生路上的石碑。”秦郁道,“锻术、钢铁、应龙,这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路,而我擅长范术浇铸,还要继续研究灰铁合金,我也有自己的路。”
石狐子摇了摇头:“为何……”他心中翻涌的是秦郁在鄂城桂舟的作坊中提出的第二个问题,白铁与灰铁,是否能互相变化。他明白,和秦郁并肩飞翔的时刻终于到来,他们会沿着那两条河流,飞向中原,碾碎十万魏武卒空大的铠甲。
二人的目光落在那窝仍在叽叽喳喳的雏雀。石狐子背着宏图,秦郁执着旧念,却是这一刻,连理枝从皮到心地缠绕在一起,互相搀扶,朝着光明的方向伸展去。
秦郁道:“空的位置,你自己填。”
“是。”
思考过后,石狐子郑重答道。
方才他湿过眼眶,所以,当阳光透过树洒在他的睫毛,泛出诱人的七彩光晕。
秦郁悠悠打了一个呵欠。
“青狐。”
“嗯?”
“起个名字。”
纠正过铭文,秦郁还是很乐意与石狐子说家长里短,他让石狐子给黄雀起名。
“鸟还要名字?”石狐子道。
“这不是普通的鸟,这可是黄雀。”秦郁笑道,“交交黄鸟,止于棘,交交……”
石狐子自幼爬树打架,没什么文化,也不通音律,所以想了很久,才有灵感。
“儿子!”石狐子一个一个指着鸟头,神采奕奕地说道,“先生,这个咱的是大儿子,这个是咱二儿子,这个是咱三儿子……先生,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先生……”
万木葱茏,火云如烧。
秦郁一伸手,拽住石狐子的衣襟,把人扯到自己的面前,噙住唇深吻了一口。
……
入夜,空气澈如洗,清河石上流。石狐子整好衣襟,拉开房门,低头系草鞋。离去时,树上的蝉依然知了知了不停,伴着从窗口透出的长吟,传得很远很远。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次日,石狐子问过雅鱼才知道,这是一首写黎明百姓不愿看见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穆公殉葬而唱的歌曲,他还以为,世上没有比战争更悲壮的事。
七日,修正了铭文的第二批钢剑入栎阳武库,分配左部少梁、大荔两座要塞。
傍晚,石狐子正在草垛旁与雅鱼玩笑,说,铭文的空他若真能自己填,定让铁工坊和锻工坊的每位工师都刻一遍,只可惜,这攻打河东的志愿,有些人比他们早了三十年,他不管谁想争功,都得把痕迹刮干净,让给那个名字——玄武
“公乘好气度。”雅鱼道,“白工师请缨已久,一听说,连夜就赶来助工了。”
“我还听公孙将军说,王上前阵子写了一封国书给魏王,劝他做我们的附庸,结果魏王大怒,拒绝了,回了一封国书,说,‘你无凭无据称王,天下共诛之。’”
石狐子笑了笑,一脚跨在草垛上:“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啊,那千疮百孔的五国之众,怎么就如此自信呢!我要是王上,哪里还等什么时机,直接下令,开战!”
雅鱼道:“公乘,莫要揣度王意。”
彼时,彤红夕光洒在滔滔东去的渭水,血色阡陌之间,飞来一匹矫健的黑骑。
石狐子瞳孔一锁。
雅鱼眺望着,说道:“莫不是……”
石狐子道:“来了!”
※※※※※※※※
是日,栎阳河西中军大帐。
一道来自咸阳宫的王令震动三军。
主将率众跪于案前,公孙予等人紧随其后,他们,亲耳听见了玄武的咆哮。
“王令!攻占曲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资料稍后补上
下更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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