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弦断谁人听

这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腼腆微笑的男子吗?这是那个跟我说定要带我一起男耕女织的男子吗?这是那个我一直珍藏在心里视若珍宝的男子吗?我的心里像是有几万匹野马在践踏,什么矜持,什么尊严,什么爱,统统被**的粉碎!

可是他对着我的时候,那神情不像是假的,他的坚毅,他的善良,他的温存,都不是假的啊!

会不会是我心胸狭窄小题大作了?我拼命的为自己、为他寻找着借口。对,事情尚未分明,我不可以胡思乱想,也许他只是因为曾经的感情而放心不下,因着皇后孱弱,礼仪上的客套关心罢了,毕竟他是那样一个温柔长情的男子啊。

我胡乱擦掉泪水,正想起身,突然听承昭道:“说来也是兆头不好,她那年不想进宫,硬生生装病拖到上元节之后,太后下懿旨三催四请了,薛家才送她去。我还记得我跟老三、琴儿全帮着你们说假话骗姨父。那年人太多,她贪图看糖画儿跟我们走散了,你给她买的指环琴儿也拿掉了……原以为此情可寄,唉,可怜你们情深几许,却拗不过一道圣旨。”

我耳旁嗡嗡乱响,眼前金星乱冒,只觉得刹那间便四下里寂静无声。

她贪图看糖画儿走散了,我也看糖画儿看入迷跟二哥走散。

二哥给她买指环,二哥也送了我指环。

为什么,为什么连经历都那么像?若是没有这些相似的经历,二哥还会对我动心吗?或者,那晚灯火阑珊处的定情,也不过只是爱屋及乌的过渡?那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在两年之前宁愿出征打战也不愿留在京城?又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见到与之相似的我之后宁愿背负僭越伦常的骂名也不肯再放手?难怪他拥着我说:“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以为是他几番挣扎之后的感言,没想到一个“再”字还蕴藏着这等曲折故事。

不知道是不是在石头上坐久了,四肢百骸里仿佛卷起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冷上来,直透到心里去。慢慢的,又能听见周遭细微的声音。

二哥疼我,也不过因着我与薛凌云的相似罢了,原本我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有何理由妄想融入其中呢。既然天命如此,岂非人力可以挽回,我又在难过什么呢?我自嘲的安慰自己,想牵动嘴角笑一笑,脸上的肌肉却僵得连动一下都难。

其实人若能无知无觉的活着,又何尝不好。

“小姐你怎么坐在这里?寒冬腊月的地上凉,冻坏了可怎么好?”,我机械的扭头,看见锦心跑着过来,嘴里大惊小怪的呼喊着。屋里那三人想是听见了,也跟着出来。看见我半坐在花窗下,脸色都是一沉。

锦心是用跑的,因此最先过来扶我,她一边用力拖我一边埋怨道:“小姐也真是的,寒天冻地的怎么就坐在花台子上了呢。”,又转脸对二哥他们道:“三位爷且搭把手,小姐好像冻的僵住了。”,二哥闻言悟过来,忙上来扶,我轻轻拂开他的手,脸只侧向一边。

承昭见状推开三哥二哥道:“我来。”,二哥呆呆退至一旁,承昭微微用力,便将我拦腰抱起。口中说道:“锦心在前面走着,选条最近的路回去。我看四妹冻得厉害,要好好回去暖暖。”

他虽是男子,却也沾亲带故,锦心确实抱我不动,承昭安排的极妥当,三哥又不便再换手,因此也不顾忌男女之别,只管任他抱了。走了一段,他低声问我:“四妹,你可是都听见了?”我看着后面垂头紧跟着的二哥,上下两片嘴唇就像是被粘住了一样,一句话也不想说。他见我不语,叹气一声,又紧紧的将我抱住,向前走去。

我窝在房里五天,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

听棠璃说,长姐不出门也就罢了,成日里只顾做针线,攒下一堆东西,我寻思着她也快要找准机会走了;双成和初蕊杳无音讯,父亲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恼怒,也许在他心里不过走失了两个下人而已,也不值得怎么找;媜儿一天比一天瘦,竟是大病了一场,心气神儿也无形中低调了不少。

至于二哥,他来看过我,我却不愿意见他。锦心见我态度坚决,也不敢放他进来,他只得隔着门棂儿跟我说话,当着丫鬟们能说什么呢,无非是保重身体之类。我也不应声,只蒙着头装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不说。

我不能接受他带给我的伤害和欺骗,即便我在现代的社会见惯了如过眼云烟般的爱情,但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初恋也是如此,尤其不能接受自己在他心里只是薛皇后影子的这个事实。送上门的果然是不会被珍惜的,我这不是活该应了这句话么。

我想他,很想他,每天睡时都在心里一遍一遍勾勒他的样子,每天醒来都疯了似的想见他,每天都在不经意间默念他的名字,可是我不要见他,我怕我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女子。

少庭,少庭,你骗得我好苦!

棠璃端来百合杏仁粥,看着我吃了两口道:“这些日子小姐受罪,二爷也受罪。每日在五小姐和小姐之间两头跑,两头不得好。奴婢从没见过二爷这个样子,小姐好歹见他一见。”

我放下银勺,怔怔道:“从未见过?两年前薛家送皇后入宫,二哥难道不是这个样子吗?”棠璃也怔住了,半晌回道:“小姐若是问起这个,奴婢也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那时二爷虽然伤心难过,毕竟年少,哪里真正懂得何为甘苦?依奴婢看来,小姐这些天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二爷可比当年手足无措多了。”

听她那么说,又想起二哥焦躁憔悴的样子,我眼圈一热便忍不住滚下泪来。棠璃叹息一声道:“这又是何苦呢。”

我忽然想起一事来,便拉了棠璃的手道:“棠璃,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二哥到底是不是三娘亲生的?”

棠璃一听这话,唬的魂飞天外,一兜子跪下道:“好祖宗,快别混说!”

我见她惶恐不安,苦笑道:“究竟是也不是?”

她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不是?三夫人娇贵,生二爷时请了全城最好的医官和稳婆,生产时叫的半座城也听见了。”

因为怕长时间关门闭户的闷得慌,棠璃特意开了一小幅槅扇,透过槅扇可见触目处皆雪白一片,不知何时竟又下起了大雪。絮絮厚厚的,一层一层盖下来。

我心里仅存的希望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灰飞烟灭,既然是亲生兄妹,又如何能逾越伦常的深渊?难道他入戏痴了,把我当成薛凌云的替身,竟然忘记了我俩之间最大的距离就是血缘?

棠璃见我脸色灰败,正欲安慰,院子里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然后听到锦心在外面说:“二爷来了!”,棠璃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我急忙说:“不许让他进来!”

棠璃为难的看看我,又看看外面,到底还是不敢违逆我,隔着门对锦心说了我的意思。

锦心应了,脆脆道:“二爷还是回去吧,小姐睡下了,一时半会且起不来呢。”二哥说:“不妨事,我等她起来。”锦心又说:“那奴婢给二爷撑把伞来!”二哥说:“不必,站站就走。”

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棠璃趴在门缝上看,转脸对我说:“这雪真大,二爷也不撑伞,就这么直挺挺站在屋檐下,真是可怜见的。”她历来是个有心人,每说一句,我的心肝就七上八下的颤一下。

“哎哟,二爷怎么倒了!”棠璃忽然惊呼一声,我心中又惊又怕,再也坐不住,拉开门一个箭步便跨了出去。

他笔直站着,浑身上下要么被雪覆盖要么湿成一片,乌黑的发髻此刻也都被雪花侵占,就连长长的眼睫毛上都是雪珠。此刻我心疼他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责怪棠璃撒谎骗我。

我像鸟儿投林一般扑过去,扶住他的那一刻又是难过又是心疼,他冻得手僵脚僵,连说话都不利索,还抖抖索索的抬手为我拂去飘在脸上的雪花,那手指像冰凌子一样寒气逼人。我只觉得喉头有一股子气流冲上来,眼泪到底忍不住,扑簌簌直往外涌。

棠璃和锦心帮着我把二哥攒撺进了屋,我亲自脱下他湿哒哒的大氅,又去衣橱里拿了他平日忘在我这里的鹧鸪报喜缎绣氅衣,棠璃一壁忙着添炭、灌汤婆子,一壁嘱咐我:“自己的身子还虚着呢,才刚出去又扑了风,快坐着暖暖手,横竖有我们伺候着!”

我哪里肯听,只顾着为他脱去湿衣服复又穿上氅衣,忙忙碌碌,一颗心都恨不得扑在他身上,他也满眼都是我,我只觉自己走来走去都走不出他的瞳孔。忙停当了,棠璃拉着锦心说去吩咐厨房熬姜汤,出去时撂下了棉帘子关上了槅扇,留下了我跟二哥两个人。

四下里没了旁人,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怎么傻成这样,大雪天的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我禁不住怪他。

他哑着嗓子道:“婉婉,我若不来,怕你从今往后再也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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