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庸如这会儿,已经彻底被虚皇迷惑了心智而不自知,脑海中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逻辑,叫他觉得对灵渊愧疚非常,只要通过这种自我牺牲,自我感动的举动,才能稍稍缓解那小火慢煮一般的愧疚煎熬,令他稍稍安心些。
别瞧老实人不说话,说起话来就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厉害,只听得庸如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着实真切地看向灵渊,轻声道:“师弟说要救我,原来不是真心。”
灵渊听这话只猛地摇头,连忙道:“若是有法子能就师兄,我自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只是这三家神功典籍,每一卷都是博大精深,纵是我得全三家经典,一时半会儿也练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师兄纵是传我神功,我也救不得师兄脱身……”
庸如脑海的那个声音,已经要将他的脑浆搅成一滩浑水,又是叫他执意要将武功传授给灵渊,便令他道:“我不是要你练成武功救我,而是要以此向天人师表明心迹。只瞧他叫你来看我,就知道一来他对你着实重视,二来也需要你的助力。若是我显出真心,自能叫他对我多些善意,或许看在你的份上,不一定以借尸还魂之术抹杀我的神志。”
灵渊还是觉得不妥,却听得庸如一时再不管别的什么,只自顾诵念起《太玄五符天书》的经文来,声音抑扬顿挫之间,自有一股玄妙意境透入灵渊的心头,叫他忍不住倾听,一字一句地记在脑海。
到这会儿,站在门外的天人师便是微微一笑,瞧向一脸懵懂的阿难陀,轻声道:“果然……虚皇为了灵渊,真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便是他要助灵渊领会三宝剑法真意,从中凝练出薛岳修的正道意念来,将修罗真气化邪为正,消弭可能的隐患,也与为师作对。只是他哪里晓得,为师并不在乎灵渊的武功如何,才是老母自有论断,远非是常人所能理解。”
阿难陀不像天人师有“天耳通”一般的神通,能够隔着大门听见里面的庸如低声诵念武经,却也从自家老师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个大概,一时间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轻声道:“老师在上,灵渊的武功如何,与虚皇又有什么干系?难道他蛊惑了那小子,要叫那小子暗害老师不成?”
天人师微微一笑,迈步朝前走去,同时道:“我与他都要灵渊练成无上武功,只是这练武的目的原不尽相同。他以为我要靠修罗真气,逼灵渊觉醒本源,便以薛岳修的正道意念与我作对罢了……有些事情,他并不晓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做出这等无妄之举,吃力而不讨好,反而招惹了轩辕宗一门上下,迟早要有后报。”
阿难陀对于天人师的计划一无所知,便是天人师对弟子不像虚皇那般随和,时刻维持着师道尊严,万事都自己拿主意,更有尊卑分明的意思,就叫他不像太元子他们知之甚多,这会儿还是被蒙在鼓里,只听得一头雾水,怎么都猜不透老师的心思。
天人师自然不打算叫阿难陀什么都知道,说这些不过是宣泄心中的得意而已,便是他与虚皇争斗多年,彼此间有些胜负,现如今将灵渊握在手中,才真正把握了主动权,逼得虚皇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自叫他十分得意,忍不住要多说两句罢了。
阿难陀倒也知趣,见天人师住口便也不再深究,只不放心回头看向佛堂,纠结道:“老师,留他两人,真无事么?”
天人师点头微笑,直轻声道:“虚皇算无遗策,把握人心原是本能一般。既然他蛊惑庸如来此,便不会给灵渊招惹麻烦,自然是已经算计好了一切,将庸如安排得明白。”
这边庸如自顾自诵念武经经文,只听得灵渊一时间不作他想,便是虚皇当日搅乱庸如心念的时候,也将太元子传授武经的手段印入了他的脑海,叫他在这会儿不自觉应用,以求得灵渊能够记住那几千上万字的经文,印彻脑海,不会忘记。
灵渊这会儿不知,只当是自己已经得传《黄庭大洞剑经》和《龙虎授篆拳法》,对三家的武功已经有了一个系统的领悟和体会,才能举一反三,便如干涸的土地吸水一般接受庸如传授的经典。他虽是不愿意接受正道的武功,这会儿也不想驳了庸如的好意,又是听他“对天人师示好”的说法,虽觉得无稽却也有一丝希望,只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静静倾听。
当然,认真说起来,这一切自然都是借口。只在灵渊的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能察觉和把握的角落,自有一股细微却绵绵不绝的怒火,自那日亲眼见到桃源乡的惨状后便不停燃烧,驱动着他一定要为乡邻报仇,一定要血债血偿才对得起自己。有此意念深藏,灵渊自然对武功更感兴趣,一切能增强自身实力的东西,他本能地不会坚定拒绝,连带着这一次来明行山,也有投师天人师而学武报仇的心思,只是他始终本性良善,不能正确面对那仇恨怒火,才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内心,遇事也只能顺势而为,很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
庸如作为轩辕鸿的入门弟子,一本《太玄五符天书》自然记得分明。轩辕宗的这一套武功,与华存剑派和龙虎山相比,就更古朴也更贴近本质,少了那些花花架子一般的剑招和拳法招式,整本书都在阐述十二正经的奥妙和对应穴窍脏腑的效用,更有些刺激特定经络穴窍而产生特定效果的法门,比阿难陀传道时高明了不知多少,乃是真真正正的武道手段,能够正面对敌的神通,并不比隔空摄物和掌控气血要弱,某种程度上甚至要比这两者都强。
正所谓“为学日进,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无为”,象征了武道从无到有的《太玄五符天书》,意境上自然有一众近道而损身的意思,便是更贴近武道的本质,才叫几任掌门都练得病老鬼一般,先伤自身,再伤敌人,以近道无为的表现,来对付面前的敌人,才能神出鬼没,攻敌不备,只在悄无声息之间,就能够解决敌人。
只是越贴近武道本身,武经就越佶屈聱牙。桃源乡流传出来的武功,无论是《修罗宝典》还是《菩提宝经》,字句上都深邃非常,落在常人眼中直如天书,别说是记住,就连看懂都着实艰难;就算是虚皇和天人师,也不能从《修罗宝典》中领悟出真正的武道意境来,才见了这武功的深邃,练武原来是要读书的。
《太玄五符天书》传世日久,倒不像《修罗宝典》那般难以理解,可要叫灵渊一时三刻记住,也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照理来说,就算是背全这一本武经,至少也要花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时时诵念,才有一丝可能;故而虚皇才苦心准备,不惜将某些语言技巧藏在庸如脑中,叫他用这技巧传授功夫,助灵渊领悟和记忆。
一遍武经念毕,庸如的脸色就着实苍白非常,几乎看不出血色,却听他一时开口,气若游丝,道:“灵渊兄弟,记住了么?”
灵渊犹豫着点点头,只安抚他道:“师兄放心,我都记住了。”
庸如只瞧他犹豫模样,就晓得他并不曾彻底熟记经文,自有一股力量推着他“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会儿就有“燃烧自己,照亮灵渊兄弟”的大舍弃,叫他明知自己的身子已经到了极限,还是一时闭眼又自诵念经文,直叫灵渊心中焦急非常,却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庸如的心意。
到这会儿,原本不傻的灵渊已经瞧出了端倪,隐约猜到了庸如的打算,便只觉得悲从中来,噙着泪水听他一字一句诵念武经,一面听一面泪流满面,已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听见庸如师兄的声音了。
两遍武经结束,庸如已经睁不开眼睛,这会儿也是进气比出气还少,脸色像极了他师父,才叫得灵渊快步走上前去,半跪在他的面前,耳朵凑近他嘴唇,听他用几乎只动嘴唇不出声的声调道:“兄弟天资过人,愚兄愧不能及,只恨不能为你详述这武经中的奥秘,便要你自己多动动脑子……我今日传经给你,原本是背叛师门,便只求你记住今日,他日报仇雪恨之时,放过师父和小师妹……”
灵渊憋着气任凭眼泪横流,这才听庸如又缓缓开口,道:“我与你一样,都是流落街头而被师父收养,师恩浩**,难报万一……呵……”一道灵光闪过庸如的心头,只叫他觉得这辈子不曾这般敞亮过,往事一一浮现,历历在目,一应恩怨情仇,这会儿都成废土,才喘道:“师父……虚皇……昭如……”
三魂寂灭,五气归虚,庸如只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垂下两行热泪,便是头颅一沉,万事皆休。可怜中庸一世罗成空,此身还在棋盘中;动心坚韧梦回时,嫣容一顾性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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