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驿始终是周遭最大的驿站,老驿官手下倒也不止有那不开眼的废柴。听闻得前面动静,驿站中便也有不少人围拢过来。一见眼前场景,这群精得要长尾巴,滑得恨不能往身上抹油的衙役们,便也纷纷揣摩出了事情大概,一时齐刷刷跪倒在地,恭迎灵渊和玉书的到来。
玉书见不得别人跪他,连忙叫大家都起来。老驿官见得他这般,又是从军令上看见了姜映明的名字,隐约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便也愈发殷勤,呵斥众人起身。原是他晓得姜映明这样的豪侠,自与一般的官宦不同,自然不需要通过别人的跪拜,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的。
先前那不开眼的衙役,这会儿已经被几名同僚扯手扯脚地抬了出去,死生不知,至少了落了一个极大的教训;老驿官则是亲自操持着服侍两人,连声道:“两位上差,天色已晚,还请在小的高平驿住上一晚,令老朽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才是。”
原本灵渊和玉书也不是那种太过分的,特别玉书心地又着实善良,便也连忙回道:“老大人客气了,我二人原本就是前来投宿的。还请老大人代为照顾这两匹马匹,为我们准备明日所乘,多有辛苦。”
老驿官连声称是,又是亲自上前,仔细瞧了那两匹马,明明那马精神萎靡,他倒还是昧着良心,大声夸赞道:“好神骏了!两位上差放心,老朽定将这两匹神骏照顾得当,足水丰料地伺候着,静候两位上差归来!”
灵渊笑笑,道:“老倌,足水丰料是好的,静候归来就不必了。这两匹马都长久不得活动,你便看着安排它们到处走走,别憋坏了它们才是!”
老驿官连声称是,也晓得灵渊比玉书更不好热,自是妥当。别看他小小从九品的驿官,可在高平驿里倒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是精明,又是妥当。若非是他多年驻守驿站,甚少有进城的时候,不曾晓得灵渊的长相和事迹,否则之前一见,就能将他认出,自不能叫那不开眼的家伙胡言乱语,冲撞两人。
顿了顿,灵渊又是有些迟疑,低声道:“说起来……这老倌,你今日有没有见什么奇怪的人物从管道上跑过?特别是腿脚灵便,不输给马匹的那种?”
老驿官一愣,还以为灵渊在跟他开玩笑,但余光看见玉书神情,也是比较正经,便也认真道:“上差说笑了。这官道上从来只有车马,常人是走不得的。像是两位上差这般,练就高深武艺在身的,老朽数十年也难得见识,今日便只见了两位。又或许是老朽老眼昏花,不曾看见,也是有的。不知两位上差,是在追寻那位腿脚灵便的高人么?”
玉书摇摇头,好言道:“老大人,既然不曾看到,便不必多加挂怀……”
玉书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驿站里传来叫骂声音。他先以为是那不开眼的家伙缓醒过来,仔细一听又晓得并不是他,却听得一个声音连叫带骂,嚷道:“真乃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竟叫你们这些奴才来赶我走了!朝廷赐我驿券,许我在此逗留,到如今十日不足,尔等凭什么赶我走!待我回京,定不与尔等善罢甘休!”
灵渊听着这人叫喊,忍不住伸头去看,就见一名浑身酒气的中年男子,被几名衙役拉扯搀扶着朝外走去,又听老驿官谦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叫两位上差见笑了……我高平驿非是馆驿,不过是寻常驿站而已,上房仅有一间。既然两位上差驾临,按照朝廷定下的规矩,便是理当要叫这位……这位官人挪动挪动的……”
灵渊不懂得这些,玉书倒是稍微有些了解,低声道:“朝中规矩森严,官员品阶差半阶便是天壤之别。你我持父亲军令到此,几如父亲亲临,除却京官之外,寻常官员都要退避的……”
那老驿官人老心不老,耳朵也不聋,听闻“父亲”二字,便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差点也尿了出来,心念震撼不已,脸上愈发恭谨,道:“两位上差,请先往客堂稍坐,我着人准备饭食,也好将那厮腾出来的上房收整些许,好叫两位安歇。还请两位放心,老朽一定收拾妥当,将里外一应换新,定不会委屈了两位便是……”
灵渊听这老驿官言语之中,对那位叫骂不已的官员并不恭敬,似乎还很有些看不起,暗道小小驿官,怎会对外来的大人这般无礼,心中疑惑,便也出言,道:“老倌,那位是个什么来头,这般失了仪态。能有那劳什子驿券在手的,怕不是寻常小官吧?”
老驿官轻蔑一笑,道:“上差抬举那厮了!那不过是个流放出京的罪臣,被打发去穷山恶水的。也就是依仗品阶压一压我们这些下人,哪里能入得上差的法眼!这厮赖在我处,已有数日,成日里就知道饮酒发疯,搅扰我这安宁,叫老朽头疼不已!幸得上天怜悯,两位上差驾临,才叫老朽有了口实,赶这厮走哩!”
灵渊越听越觉得好笑,暗道当官当到这个份上,着实也是难得,竟是原先一位京官,如今被驿站的驿官都看不起,却不知此人犯了什么大罪,落得这般田地。他从来都是看不惯仗势欺人的狗官,却又对处于逆境的人物着实同情,一看那人被众人连拉带扯的模样,就莫名想起自己之前的种种遭遇,心中隐约生出怜悯。
自持武功和姜映明的军令,也不怕出什么变数,灵渊肆无忌惮,便开口道:“我倒看他可怜,你便叫他过来,与我同坐。寒冬腊月的,若是真将他赶了出去,四下又没个住所,只怕不太妥当。”
老驿官面露难色,道:“上差有所不知,此人放浪得紧,若是冲撞上差,老朽便万死难赎。像这样的罪臣,流放便是等死,纵然死在半道,朝廷也不会追究的……”
玉书摇摇头,道:“相逢既是有缘。我二人也就只住一夜,明日便走;若真因我二人到来,非要将那位赶出去冻死,那我们还是不住了。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我心不安。”
老驿官已经晓得玉书是姜映明的儿子,自是要对他言听计从,虽是心里对他的妇人之仁不以为意,脸上倒也不敢表现出来,便点点头,转头喊道:“两位上差有令,召那‘陈大人’上前回话!”
一众衙役闻言,便也不再拉扯那位陈大人,推搡着他来了玉书和灵渊的面前。就见那陈大人满身酒气,须发散乱,眼中无神,脚下无力,好端端一个朝廷命官,三十几岁的壮年汉子,弄得比之路边的老叫花子都相差不远,实在是邋遢得紧。
玉书见那人似乎酒醉未醒,又看他着实邋遢可怜,便上前对他拱手一礼,轻声道:“这位大人,小可姜玉书有礼了!”
那陈大人似醉非醉,似醒非醒,醉眼惺忪,抬眼打量着玉书,嘿嘿一笑,反手便是将桌案上衙役刚奉上的茶碗扫翻在地,伸手指着老驿官的鼻梁,喷口骂道:“就为这两个毛小子,你这奴才就要赶本大爷走?嘿嘿……好,好,好!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你很好!他日我陈彪如重振旗鼓之时,便是你这刁奴挫骨扬灰之日!老子今日不死,定有你的好处!”
老驿官气得吹胡子瞪眼,又奈何这位陈大人的品阶的确在他之上,他却不敢像打那衙役一般反手就是一掌,只哆嗦着讥讽道:“待陈大人重振旗鼓,老朽只怕是早已枯骨成泥,再无骨骸给大人挫骨扬灰了!大人可看清楚,这两位上差乃是奉上将军姜映明的军令到此,军务在身!若有耽搁,只怕大人与我,都是吃罪不起!”
那陈彪如听闻“姜映明”三字,浑身便是一颤,随即稍稍恢复了神志,抬头看向玉书,道:“你刚才说,你叫姜玉书?”
不等玉书回答,陈彪如便是骤然跪倒在地,高呼道:“属下陈彪如,拜见姜公子!多年未能登门拜访,但不知将军如今安泰否!”
这一下弄得众人都是愣了愣,有些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意思,全仗着灵渊反应快,戳了戳玉书,低声道:“这人怕不是姜叔的旧部……看来姜叔人脉之广,势力之大,比之先贤圣人有三千门徒,也差不了多少了……”
玉书这才回过神来,也是暗叹缘分奇妙,连忙上前搀扶,道:“父亲一切都好,陈师兄快快请起!”他在话语之中,已经将这位陈彪如当成了罗师兄他们那样的人物,自是礼敬,又是唏嘘,却不晓得姜映明诸多旧部之中,除却在华存山庄中避世不出的,也还有陈彪如这种出仕不顺,落得凄凉下场的。
陈彪如苦笑着站起身来,摇头道:“公子这一声‘师兄’,陈某人受之有愧。当年将军归隐,陈某自持军功,舍不下荣华富贵,并不曾追随将军,也未曾摆在将军座下。转身功名皆尘土,无常此身万事休……陈某愧对将军,无颜拜见……”
听到这里,灵渊便已经恍然,暗道此人赖在高平驿不走,只怕是心中犹豫纠结,想去华存山庄,又无颜面见姜映明,才被困在此处,进退两难。想到姜映明归隐十几年,一块军令拿出来还是如山沉重,本身官阶犹存,自是在朝中还有势力;若是这陈彪如拉下面子去求他,事情说不得还有转机。
想到此处,灵渊便也扭头对老驿官说道:“老倌,看来今天这人,你们是赶不走了。快去弄些饭菜来,我们与陈大人好好叙叙旧。说不定明日一早,他就不再麻烦你们了……嘿嘿,你这把老骨头,要多加小心啦!”
老驿官心中一震,也是想通了此中关节,脸色顿时刷白,连忙安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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