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权衡

西冶区是咸阳城中最迟迎接日光的地方,然而,只有当日光照耀到这里,唤醒木火,让金属的声音响起,芸芸二十万人才会觉得,日子安全而又充满希望。

邦工室与寺工府之间有一座廊桥,桥身如彩虹,从最高的桥亭往东望去,一条渭水流过的地方,行宫别馆的地基错落有致,北边是百余座金坊,从长陵、滩毛、孙家村的矿区连至河畔,剂坊则在各矿区的中央,成千上万的工人在城内外穿梭,城内,范坊与合金熔炼坊交替分布,滚滚浓烟伴着红日升起,随风卷动。

卯时,出工。

公冉秋站在桥亭的正中,看着寺工府、诏事府的各位得匠朝他的邦工室走来。

得匠是邦工室目前级别最高的工匠,有招工和用工的权力,在军械工程方面,是地方官府与国家军队之间的纽带,领到任务后,他们会各自在所属的机构中开展工作,譬如设计流程,联络官府,整合地方资源,布置工时,直至任务完成。

今日是三月十五,按照国家计划,全年,邦工室统共需要完成五万套锐士甲。这个数字相比于去年并未有增加,然而,邦府拨动的钱款却比去年多了将近一倍。

多的钱款,既是用于改良军械的,也是用于聘请来自中原各国的能工巧匠的。

公冉秋今日要做的事,就是照旧例把五万工量分配各得匠,同时,面见新人,听取并确认各项改进计划,布置新工程,宣布工程的质量列入“大匠”考核标准。

关于这一手,各工室都是很佩服的,在自己地位即将受到挑战的情况下,公冉秋仍然恪尽职守,非但不回避,还以积极配合的态度参入其中,帮大良造选人。

狄允最是感动。

“公冉,你且放心,白廿说,他会去迎秦工师,此外,阿葁也跟着安年来了。”

公冉秋捋着胡子,一边让狄允把秦地的工程舆图铺在案前,一边把公孙予从前线送回的武卒图挂起,道:“秦郁入住以来,同为得匠,白廿是否有为难过他?”

狄允想了想,挠着头,憨厚笑道:“那倒没有,白工师只是从几位将军府中搜罗出一口融铁坩埚给秦工师送了去,再就没别的,昨晚还吃着酒,说不在乎呢。”

公冉秋唉了一声:“他这个人,对自己狠却不愿叫人看见,为追赶雀门的锻术,练打铁,明明把自己的手指甲都打得再无法生长,在大家面前,却还是装得满不在乎,无所谓,就好像已经丢弃了陇西人的血性,忘记了旧都的恩与怨。”

狄允若有所思。

白廿确实是第一个到的得匠。

大院,人头攒动。

石上的剑被朝阳烧得通红。

众工师议论纷纷。

“传说,今天,秦郁会来……”

“秦郁?剑石上那个秦郁?”

“该不会是冒充的吧。”

石狐子推着秦郁刚来时,并未引起太大的动静,他们衣着朴素,麻衣草鞋,夹在众多的工匠之中,无非被大家看做是,一个老师傅带着小徒弟,揽工程来了。

“先生,这是我们的剑。”

剑石面前,石狐子攥紧手心。

秦郁莞尔。

因为腰部还在恢复之中,所以暂时只能坐推车,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的决断。身为桃氏,在揽工和交工时,除了按铭文必须出面,否则,他绝对不会多带任何一个弟子。昔日在垣郡交剑时如此,今日,为应大匠之位而来,亦是如此。

“青狐,去,把它**。”

石狐子没有犹豫。

“是,先生。”

石狐子三两下飞到那石头之上,手握剑柄,一横眉,将剑身从石缝拽了出来。

金属摩擦石块,发出尖锐的啸音。

“放肆!”

周围的工师纷纷捂住耳朵,其中,有几个老寺工受不住,破口便大骂,这岂是随随便便的破烂剑?这是公冉毕生耻辱,只能由公冉本人来洗清,此举,放肆。

老寺工逼问道:“你们是谁?!”

秦郁道:“我就是秦郁。”

五个字,又叫老寺工听怔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命。

“我知道,你们会在俘获的兵器上加刻地名,重新编入府库。”秦郁抬手,行了一个礼,“只是,她嫁来秦地也有大半年了,挨尽风尘,不该再做耻辱标记。”

万众瞩目之下,石狐子把剑挂在腰间,推着秦郁,朝邦工室的青灰楼阙走去。

“先生,我觉得,公冉秋如此受工人的尊重,一定有更深的原因,否则……”

不想,刚上坡道,又有个人从廊柱后闪出来,手执木鞘,挡在了他们的面前。

“秦工师,在下白廿。”

秦郁还寻思着石狐子的话语,听见白廿这个耳熟的名字,恁地打了个喷嚏。

“你就是那口坩埚。”

石狐子险些笑出声来。

然而,当他看见,白廿的指甲盖灰白残损,几乎已经从肉里分离出来,他又咽下了笑。白廿虽穿着丝绸的衣裳,但其手臂和胸腹的肌肉线条依然能被看见,似是在宣告其打铁之人的身份。白廿的举止儒雅,可,眼神之中却蕴藏着怒火。

石狐子准备绕开白廿,还没动,白廿却先行侧过身,笑着对他们说道:“请。”

一路同登楼。

“不知道,秦工师对坩埚有何看法?”

秦郁笑了笑,说道:“铸铁的火候极高,用赤金做支足,虽然好看,但是损耗得太大,不很实用,且,耳环虽圆,却贴不住埚壁,起不到调节作用,虚浮了。”

白廿道:“看来,秦工师到底是洛邑人,还算知道,什么叫做,好看不中用,”

秦郁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支起身子,看了一眼坡道之下的,清幽的诏事府。

他意识到,这个人,他必须说服。

“白工师,你送我这个坩埚,不光为炫耀,而且是在嘲讽中原器具华而不实。”

白廿道:“是,就拿衡制而言,魏国分得多细呐?谷物牲畜按斤两、金石按爰寽、钱币按镒釿,天天变动,可是管理起来实在太麻烦,还不如我们的黄钟定衡,二镒二十四两,用了二十年,诶,既简单,又恒久,从邦府到郡县一律通行。”

秦郁道:“道理不错,可,白工师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钻破了天,连炼铁坩埚都做出来了,却依然没能把剑由分铸改为浑铸?中原,二十年前就做到了。”

白廿道:“秦工师寡闻了。秦地的赤金杂质多,锡金的所有的比例,我们都试过,充型时,金液仍通不过剑身三分之二,所以只能分铸焊接,这是天命。”

秦郁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使金液贯通泥范的比例一定存在,且不止一个,只不过,用你们的衡器和权环根本秤不出,因为,它介于镒与两之间。”

白廿站在原地,久久不前。

秦郁道:“白工师,秦国想东出,闭门钻研不行,必须有与中原相通的衡制。”

小推车吱吱呀呀,登上了廊桥。

石狐子推着秦郁,手把车柄捏得紧紧的,生怕脱落了。他现在才明白,秦郁让他权衡铭“釿”圜币,不仅是要揣摩各工室之间的关系,还暗含着这么层意思。

廊桥的两侧,侍卫林立。

桥亭顶上栖息着一只丹青夔兽,它睁着细长凤眼,行于云泽,独角刺破火焰。

秦郁听见一声沧桑的笑。

因为刚才拔剑,又与白廿斗嘴,所以,他来得迟了。公冉秋没有等他,而是先行按旧制,在陇西布置二万工量、栎阳和上郡各一万,汉中无工,而咸阳一万。

“好了,没意见就干活去吧。”

公冉秋盘腿坐着,手里握酒壶,胡须上也沾满晶莹的酒珠,笑声似醉而非醉。

“来,来,接着说。”

接着,公冉秋又陆续听过韩国、赵国的得匠的说词,相应布置寺工府的工事。

秦郁知道,将作府大监只负责监督各工室,但,即使公冉秋以领袖的口吻在指挥,各工室依然对其毕恭毕敬,仿佛他们之间有着某种他尚且还看不透的默契。

秦郁的目光又落在舆图上。

不仅有冶铸点和矿点,及至各郡县人口、炭窑、水文、兵役及农时,全都有细致的标注。整图笔画的痕迹很鲜艳,可见是刚刚绘制的,前后不会超过半月。

陇西,二万。

栎阳,一万。

上郡,一万。

汉中,无工。

秦郁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各地的权重,又开始思忖,那么,剩下的一万工量呢。

公冉秋与人谈笑的声音,顺廊桥传来。

“我今天当真是高兴,你们看,学徒回来,还带了这么张工图,说什么呢,我们的剑可以改分铸为浑铸,我们的长戟可以改为矛,我们的盾和铠甲可以分层淬火,我们的弩机可以变成连弩,当然啦,这要施行到地方,变为普制,还远得很,可它不失为一个方向嘛,无论如何,我得好好和他谈谈,我想成就这学徒……”

“先生?”

石狐子见秦郁又在发呆,俯身在秦郁耳边提醒道:“先生,他就是公冉秋。”

秦郁笑了笑,张口道:“一会你……”

话还没说完,一支箭矢飞来。

箭矢从二人之间窜过,扎进廊柱。

“谁人放肆!”石狐子转过头。

一个手持长弓,束发披甲的少女,亭亭玉立在桥廊之下,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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