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就见那昭如姑娘稍稍顿了一顿,随即便用更有些严肃正式的语气,缓缓道:“姜前辈身为朝廷封疆大吏,自然晓得东海诸山诸岛,名义上都是华夏属国。特别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山主宰,更是与扶桑国主平起平坐的存在,是为皇亲贵胄,原不是我们轩辕宗所能监视掌握。十六年前,战乱之后,朝廷一直在拉拢诸山诸岛势力,便愈发叫我们难做了。前辈总不能强人所难,要我轩辕宗与朝廷法令相抗才是。”
姜映明闻言凝视昭如,场中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又是片刻之后,他自己便也放松下来,微微一笑,道:“贤侄如今也与我见外了,见了我只叫‘前辈’,而不称一声‘师叔’,显得生分了不少。我与你父平辈,虽不曾指点你修行,倒也改当得起这礼数。东海诸山诸岛之事,我自然是晓得,也理解朝廷拉拢他们的心思。只是如今虚皇已然在世称神,四下宣扬歪理邪说,诸山诸岛都在其实际统治之下,俯首称臣,唯其马首是瞻。若然大乱掀起,轩辕宗毗邻东海,必将首当其冲。这原是我两派交好,好心提醒罢了。”
灵渊不懂得朝廷的政策和法度,但对姜映明执着于“师叔”的称呼,还是觉得十分好奇。暗道先前玉书见到龙虎真人的时候,也只是称其为“前辈”,龙虎真人便也应了,并不曾挑理;而相反一应龙虎山的弟子,说起姜映明倒还真是唤一声“姜师叔”,便是叫他觉得有些奇怪。又是看向玉书,灵渊才惊觉现在乃是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断不能问出这等愚蠢的问题,给姜映明丢脸,便也作罢。
然而灵渊心里的疑惑,昭如下一句话也就为他解开,却听她道:“晚辈替父亲谢过姜前辈关心,又请姜前辈能够体谅,远非是晚辈不懂礼数。轩辕、华存与龙虎三派之间,皆因薛老前辈一人缘故,有所往来关联;我父亲与龙虎真人,都将薛老前辈看作授业恩师一般,从他老人家论来,晚辈们自该称姜前辈一声‘师叔’,以显亲厚。只是姜前辈如今已然投身朝廷,身份特殊,若然以江湖辈分称呼,只怕要叫有心人得了话柄。”
姜映明不置可否,只微微点头,一时沉默。灵渊听到这里,倒也就晓得了这“师叔”一说的来源,暗想只怕轩辕宗掌门也与龙虎真人一般,也得到过薛岳修在世之时的指点,视其为恩师,便约束着门下弟子,尊崇华存一派。只是今日昭如来此,自然也不能处处顺着姜映明的心意,总要有些坚持,便舍了这称呼不要,宁可叫得疏远些,也不愿落于下风。
况且听龙虎真人之前所讲,只怕另外两派的掌门对姜映明并不是十分敬仰信服,言传身教下要故意与他作对,倒也不是不能。始终华存一支根正苗红的传人,其实应该是坐在姜映明身旁的薛琴心才是,要是叫昭如喊薛琴心“师叔”,她大概就挑不出什么理来,却愈发叫姜映明难以下台了。
眼看冷场,薛琴心便也从旁开口道:“昭如远道而来,路上风风尘仆仆,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先歇息一日再说吧!我许久不见昭如,还有不少体己话要跟她说;早些年她七八岁那会儿,可喜欢粘着我说话了!这边给你安排的,还是你上次来住的院子,一应的行李,这会子也应该都搬进去了。”
说着话,薛琴心便也起身,招呼着昭如和她身后的十几名轩辕宗弟子朝外走去。玉书在一旁看得发愣,差一点就抬腿跟着他娘一起出去了。也不得不说昭如姑娘的气质着实过人,在薛琴心开口之前,灵渊竟然彻底将师娘忽视了去,以薛琴心的涵养和修为,在这位姑娘面前,也是比不上的。
姜映明只看着夫人招呼众人出去,并没有起身相送,又是重新端起茶碗,无奈看了一眼玉书,随即转向灵渊,道:“昭如会在山庄小住几日,你若有心,自能与她多求教些,精进三宝剑法。先坐吧,我还有事要说。”
灵渊晓得这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便也十分懂事地扯着玉书落了坐,又有仆役奉上新鲜茶水,就听姜映明开口道:“龙虎真人的身子还见硬朗么?他与优婆离交手,情况如何?”
灵渊连忙放下茶碗,回道:“真人前辈虽是年老,身子骨倒也强健,只是神志偶有糊涂,也不是十分要紧。我俩那日见真人与优婆离动手,看样子应该是能轻松将其击退,只是真人为着指点我的功夫,多费了些时间。”
姜映明点点头,显然灵渊所说的情况与他预料的相差无几,又看玉书依旧有些出神,便地咳了一声,道:“玉书!龙虎真人见了我的密函,有何回应,可有回函?”
玉书被姜映明这一声吓得一个激灵,随即便也回神,连忙道:“回禀父亲,真人已然看了密函,并有回书……我……我来前换了衣服,忘了带了。稍后给父亲送来!”
姜映明闻言无奈,挥手屏退周围众人,这才道:“我方才说你俩此番出行,一切都好,原是为着维护你我的颜面,不叫人看轻了才好。玉书你军务在身,竟连龙虎真人的军情回函,都敢离身放在房内,若是被歹人盗走,岂不是要惹来莫大祸端?”
玉书闻言,连忙跪倒,实在是先前自己心急要见昭如,失了沉稳和分寸,这会儿也辩驳不得,只得认错求取责罚。姜映明摇摇头,道:“我要是红口白牙说了,你还当受了冤枉。你瞧!”说着话,姜映明大手一翻,便从前襟胸口摸出了一封密函在手,看那密函火漆,正是龙虎真人的回函,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弄到手的,原是他先前应该都在与昭如姑娘说话,没有时间取得密函才对。
灵渊顾不得想这许多,只看玉书额头上汗珠细密,便也连忙下跪求情。还没开口,他就被姜映明斥责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便不必求情了!酒乃穿肠毒药,令人智昏,毁人形神。修炼武功,原是要远离此物的!你自有远大抱负,又舍得下苦功,原该晓得,便要自省!你与龙虎真人小酌,我不怪你;但是酒后失德,贻笑大方,便是叫我无从宽恕了!军务在身,饮酒误事,自有你的三十棍子要受,你且等着!”
这一番话,说得灵渊汗如涌泉,实在是佩服姜映明消息灵通,还不等自己主动坦白求饶,他便已经全然知晓。这一路上的事情,姜映明直如亲眼看见一般,似乎没什么能够瞒过他的法眼,自是叫两个小子暗暗叫苦,又是自知有错,不敢辩驳。
姜映明见两人这般模样,心中倒也不忍,叹一声“罢了”,便又是好言道:“我也是从少年人时候走过来,晓得人和事都没有十全十美的道理。你俩此番办事,倒也算是妥帖;小节之处难守,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规矩就是规矩,军令就是军令,持我军令在手,便有责任如山。吃一堑,长一智;跌倒了学教训,便也是了……”
灵渊闻言一喜,听着姜映明话里话外在为自己两人开脱,便也暗道果然虎毒尚不食子,看来姜映明并没有真打算让自己和玉书挨板子,心中正喜,却又听他说道:“为着教你俩记得教训,我便每人赏你们三十板子;又想你俩身份,便不公开议处,给你们留点颜面。待会儿玉书带着灵渊,去你罗师兄那里领罚。我已传了口谕给他,灵渊你别想糊弄。”
灵渊一惊,愣在当场;玉书倒连声称是,连道:“儿子心服口服,甘愿受罚!但请父亲消气!”
姜映明摇头笑了笑,道:“我有什么好气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令如山之处,比之国法家规都要森严。规矩立在这里,我不过是按照规矩办事,自然无喜无悲,无怨无怒,平和得很。真到两军交锋,沙场之前,你俩胆敢贻误军情,纵是亲生骨肉,我也舍得赏下一刀,大不了绝了后人,也就是了。今日念在你们初犯,多有宽恕,小惩大诫而已,亦是言传身教。”
两人直听得后背发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只从姜映明寥寥数语之中,便晓得了他身为“将军”的厉害,自是拜服,再不敢有别的心思。倒也是姜映明的话说得通透,理讲得明白,两个小子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物,自是悔过,毫无怨言。
见两人都是知罪,姜映明便也叫了他们起来,又道:“不过龙虎真人糊涂了这么多年,虽是疼惜晚辈,却奈何心智混乱,往往词不达意,身不由己,甚少能遇上入他法眼的小辈。你们此去能与他结缘,便也是难得,自当珍视。”
说着话,姜映明又是转向灵渊,笑道:“玉书还不算什么,你小子是真得了好处的。我看你,不单对三宝剑法的理解又有加深,连带着本门内家修为,都有进展。看样子龙虎真人的确很看重你,竟将我大洞剑经,都私相授受了!”
灵渊闻言,直如三九天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一般,整个人从百会穴到涌泉穴都是寒意阵阵,令他手足肩背都是不期然地颤抖起来,却不料姜映明目光如炬,早看出了自己内家功夫的进展,饶是有心隐瞒,这下子也是不成了。而武功精要的传授,从来都是要师父教给徒弟才算有理,灵渊虽然没有拜在姜映明门下,事实上也是得了他的指点在修行,这会儿被他看出龙虎真人私授自己武功,所传授的还是华存一门的内功心法,便是大祸临头,百口莫辩了。
一时间,灵渊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下来,就地一滚就是五体投地跪在了姜映明的面前,颤栗不已,汗如涌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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