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韩府替朕好生看看,驸马都尉的病怎样了?有救没救?”
皇帝一句话,吴扬刚从密谍司离开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韩府。
这已经是吴扬在短短半个月内第三次来到位于清凉山的韩府。
门房依然是老黄,他的态度仍然很恭敬,甚至比前两次还要恭敬些,只是怎么看都显得很刻意。
客套的笑脸背后是冷淡到极点的疏离,他将吴扬迎进门内,转过照壁,老黄将手往前一伸:“老太爷就在上次吴大人去过的听雨亭,吴大人可直接上去。老太爷吩咐过,只要是吴大人来韩府都可以直接去见他老人家。老黄还要看门就不送您了!”
听雨亭位于韩府西侧,吴扬向老黄略微点头示意,迈步走上照壁后面通往听雨亭的西侧小径。
青石板小径两边是夹道的樱花树,几棵早樱正是盛花期,有的粉白,有的深红。先前下的一场小雨让青石板湿漉漉的,上面洒落点点樱花,让人不忍心下脚。
吴扬踩着满地的落樱很快走到听雨亭。
这座六角小亭跟他上次见到的又不一样了,亭子用白纱围了几层,单独留出面向荷塘那一面,这样既能挡风挡雨,又不憋闷,还不耽误赏景,是临安城的世家豪门才有的做派。
听雨亭的入口处站着两个韩家的仆从,见到吴扬过来远远的就开始躬身行礼:“见过吴大人,我家老太爷就在亭子里,正等着吴大人呢。”
说着站在右边的仆从解开系在亭柱上的活扣,肃手请吴扬进亭子:“我们家老太爷受不得风,委屈吴大人了。”
亭子面向荷塘放置了一张高脚榻,韩嘉彦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锦被斜倚在榻上,几日不见,这位韩府老太爷的面色黯淡,嘴唇青紫,竟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韩嘉彦出神地望着荷塘,仿佛面前是什么了不得的惊人美景。
其实这个时节荷花尚未展叶,更不会开花,没什么景致好赏,胜在荷塘里有几尾锦鲤,都有一尺来长,游动得十分欢快,它们在荷塘里倏忽来去,给寂静的荷塘增添了几分生趣。
高脚榻前燃着一个火盆,韩让坐在一个小杌子上正在细心地拨动炭火,怕炭火燃得太旺熏着了老太爷。
高脚榻上坐着一个小童,他两只小手都紧紧地握着韩府老太爷的手,见吴扬进来,他索性倒在榻上,将身子依偎在韩嘉彦胸前。
吴扬认得他,他是韩嘉彦的孙子韩侂胄,小名元宝儿的。
韩老太爷向吴扬微笑道:“我算着这一两日你也该来了。坐吧。”
亭子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吴扬在高脚榻侧面的美人靠上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景致是看一日少一日,吴大人且容老朽再多看一刻吧。”
吴扬:“下官是奉皇命来探老太爷的病,给老太爷问安,老太爷怎么舒服怎么着,不要担心下官!”
韩侂胄听见祖父的话,抬起头望着他打小崇敬的老人,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韩老太爷用另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孙子的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过了约莫半刻,韩老太爷终于收回目光,向韩让吩咐道:“你带着元宝儿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跟吴大人说。”
韩让答应了一声“是”,立刻来牵元宝儿的手:“孙少爷跟奴才先出去吧!”
元宝儿怎么都不肯,他放开韩老太爷的手,死死抱着祖父的腰:“元宝儿要陪着祖父,求祖父不要赶元宝儿走!”
“你先出去吧,元宝儿要待着就让他待着。”
韩让走出亭子,吩咐听雨亭外面的两个仆从:“退远些,都到三丈外去候着。”
韩让自己也走到离亭子两丈多远的地方,背对亭子站着。
一直等到亭外三人都走开了,韩嘉彦才笑道:“你是不是奇怪老夫为何知道你这一两日必来?哼哼,韩家展示出来的力量让人害怕了,有人自然容不下了。放心,老夫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再留恋这人间,老夫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吴扬自然知道皇帝让自己到韩府绝不是探病那么简单,那日驸马都尉赶着进宫必定是跟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传出病重濒死的消息?
驸马都尉虽然是个老人,可也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但他从不打听,在临安城要想活得好,不该管的事不要管,不该知道的事情也不要瞎打听!
见吴扬不搭腔,韩老太爷呵呵笑道:“年轻人别总绷着个脸,老夫像你这般年纪都是走马章台,风流满汴京。若是纨绔子们人人都像你这般,临安城的小娘子们该过得多无趣?”
吴扬坐着拱手道:“吴扬天生冷情,学不了老太爷的风雅!”
“随你吧,老夫也就那么一说。最近临安城的种种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放心,皇帝既让你来就没打算瞒你,你尽可以问个明白。过了今日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了!”
吴扬心中的确有很多疑问,他原本以为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听了韩老太爷的话,他斟酌着问道:“老太爷不惜代价推动立储,吴扬能理解。可是老太爷乃至整个韩府不遗余力地替岳飞翻案、平反又是为什么呢?甚至不惜拿整个临安作为筹码,不惜承担骂名,实在令人费解!”
韩嘉彦赞许地看了吴扬一眼:“你能看清是老夫和老夫身后的韩家在为岳飞平反,小小年纪实属不易!”
韩嘉彦:“当初仁宗皇帝信重狄青,险些颠倒大宋朝重文抑武的国策,是吾父以‘东华门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儿’一锤定音,继续将武将死死压制在文官之下,也使我大宋子民向学之风日盛。你看看今日的大宋朝,虽然只剩半壁江山,可只要是我大宋的男儿,年满七岁皆可束发就学,不但束脩全免,朝廷还有补贴!试问普天之下除我大宋外还有谁能做到?往前数历朝历代又有谁能做到?”
韩府老太爷神采奕奕,那张泛着死灰气的老脸都发着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又回到了他作为宰相公子年少风流的日子。
但很快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比之前还要更黑沉几分。
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虏,金人在大宋的都城肆意凌虐,王孙公子不如狗,公主后妃贱过奴。大宋空有数十万军队,竟无人能对抗金国的铁浮屠,甚至还让金人制造出“金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与王孙公子一同被拉下神坛羞辱的还有韩嘉彦的亡父韩琦,那个大宋朝除去赵普外最为强势的宰相。
百姓背地里都在戳韩家的脊梁骨,指责韩琦用一句“东华门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儿”打断了大宋朝武人的脊梁,让大宋山川无险可守,城池关隘无可守之人,这才酿成了皇帝成为他国阶下囚的奇耻大辱!
“既然人人都说大宋武人的脊梁是我父打断的,作为韩家子孙老朽义不容辞,要将这断掉的脊梁再接续起来!”
吴扬有点不以为然:“一个岳飞真的能成吗?小子虽然年轻识浅,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哪朝哪代的皇帝给当朝的武将平反翻案的!”
韩老太爷叹息道:“难,很难!这就是老夫不惜身负骂名,不惧被君王猜忌也要推动立储的原因!大宋朝的武人实在太弱势了,他们的精气神都要被消耗光了,如果再不想办法保住大宋武人最后的那点血性,我朝就真的完了!可惜,老夫是做不到了。”
他抚摸着孙子的头顶:“可我韩家还有后人!元宝儿你牢牢地记好了,接续大宋武人的脊梁,保住大宋武人和百姓骨子里的血性,是我韩家子孙注定背负的使命,只要我韩家还有一人都要竭尽全力完成这个使命!”
见到孙子用力点头,韩老太爷欣慰地捋了捋胡须:“你问我推崇岳飞一人能不能接续大宋的武魂?老夫肯定地告诉你:能!只要将岳飞推得足够高,高到所有的武人都需仰望,高到成为武将和百姓心中的偶像和精神支柱,到那时候,只要岳飞的名字不灭,我大宋的武魂和血性就始终存在!”
小小年纪的元宝儿听得热血沸腾,他握紧两只小拳头,大声地对祖父说道:“祖父,元宝儿一定会记住您说的话,将来元宝儿一定会为我大宋的武人与百姓树立精神偶像,让我大宋的武魂和血性千百载以下都不死不灭!”
韩侂胄长大后成为宋朝宰相,将岳飞追封为鄂王,追赠太师,配享太庙。他在宁宗在位时组织北伐,失败后被斩首,头颅盛装在金匣中,在宋金边境传阅,止息干戈,史称“函首安边”。
吴扬非常煞风景地说道:“打断武人脊梁还是接续武人脊梁,都是韩府自己的打算,临安百姓何辜?孤山营老卒又何辜?他们当晚出营四百五十一人,最后活着回营的不足百人!”
韩老太爷挺直了身子,傲然道:“老夫庇佑了孤山营十八年,又让他们死得其所,老夫问心无愧!至于枉死的临安百姓,就让老夫到地下再向他们赔罪吧!”
三月初五,驸马都尉韩嘉彦卒,享年八十一岁,谥端节。
帝后大恸,皇帝辍朝三日以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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