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时分,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镇外的溪面上,水波摇晃,倒影中的街道平房逐渐换成了长茅野花。快到山口了,秦煜从背包里取出镰刀摸在手上,他拉着程央,每走一段都会警惕地朝四周看看。
程央说:“这两天我跟你睡一个帐篷,你不许压我头发。”
秦煜“嗯”了一声,心里觉得踏实了不少。
水里有游动的小鱼小虾,秦煜的影子落在水面上时更显得轩昂,她喜欢。
“想要休息一下吗?”他也扭头看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程央一抬头,额顶冒出薄薄的一层汗。
“溪边都是鹅卵石,不好走。”
他伸手替她擦了擦,看到她的眼睛一闪一闪。
程央说:“不用,这点路,不算太难。”
“那就好。”
他回过身拉着她继续往前走,远远地看到一个人打山口走来了。
“哥!”
那人挥了挥手,是毛猴。
秦煜看清楚了,从兜里掏了一块饼干给程央:“你吃着,我跟他说你就跟着我走。”
程央很乖巧,在溪边找了个大石头坐,饼干屑掉进溪水里,有几尾小鱼游过来争夺。
她看了一会儿,听到耳边有人小声说:“程央姐,这个给你。”
是她第一次到驻地时带刃的那根登山杖,原本以为丢了。
“你怎么会带着……”
程央看了看秦煜,他正清点毛猴移交过来的东西。原本想着让毛猴带程央找队长会合的,如今不用了。
“你不会离开秦哥,我知道。”
她在毛猴脑袋上揉了一把,点了点头。
“程央姐,你别怪秦哥,他不是不顾你,只是廖嘉,他非亲手抓住不可。”
“这事儿你也知道?”
毛猴点着头,脸涨得通红,他怕程央责怪他不站在她那头,于是小声说:“据我们抓的那些人交代,廖嘉八年前刚干那行的时候,为了从森警手上逃脱,他……放了把火,这事儿,原本大家都以为是个意外。”
是秦炎,她见过,在照片和日记里。
“行了,我们走吧。”秦煜清点好东西,站在上游喊了她一声。
毛猴还有其他任务,冲程央腼腆地笑了一下后跑开了。
“哥,不对啊,程央姐的帐篷你忘拿了。”没两步,毛猴又往回走。
秦煜一言不发,只叉着腰盯着他看。
看得毛猴浑身不自在了,他懂了,扬了扬手,身影融进了山溪旁的一条岔路中。
“注意安全!”程央突然大喊了一声。
走远了,没有回应,但是毛猴听见了,她知道。
山口起了风,顺着溪涧而下,两旁有山,风盘踞在此,像囚龙,有“呜呜”声。
“秦煜,它在说什么?”
他向她伸出手:“它说放心走,不会下雨。”
程央一笑,将手递给了他。
溯溪而上,滩面的鹅卵石变成了成块的山岩,好几处根本就没有路,只能凭借感觉找重心勉强在岩体上立稳脚跟。
她杵着登山杖,学着秦煜的样子小心地回避着近水一侧的苔藓。
秦煜走在前头,突然蹲下了身子。
程央说:“这是大金发藓吧。”
“你知道?”
“你告诉我的,在那本册子上。”
“还记得什么?”
“多丛生,湿时形态接近松杉幼苗,能治肺病咳嗽,滋阴补虚。”
秦煜笑了笑:“嗯,你用不着。”
她看着他,于是他说:“我也不用。”
“那你观察它?”
“它可以指示土壤的酸碱度,有大金发藓说明这一块土壤呈酸性,植株暗绿带棕红,涨势良好,空气质量优。”
程央不说话,半刻,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下。
秦煜明知故问:“怎么,你对苔藓也感兴趣?”
她莞尔:“学以致用,挺好。”
“这话说得像老学究。”
“老学究可没这么漂亮。”
他鼻间轻哼了一声,不是嘲讽,是调笑:“走吧,前面有惊喜。”
她向前跨了一步,与他站在同一块岩石上,登山杖敲击发响,程央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
秦煜本想说“别紧张”,见她神色坦然,于是说:“做得好。”
如果危险一定要来,那请处乱不慌,不然会将痛苦提前,便宜了它。
太阳西斜,满涧都是金光,又往前走了十余里,出现了一个小高坡,全石质,只在邻水的一边长了几株野草。溪水从坡上摔下,有点微缩瀑布的味道。
程央目测了一下,该有两米高。
“翻过去有什么?”
秦煜搓了搓手:“你翻过去就知道。”
他往后退了几步,一助跑,身子向上一跃,手一撑,有近乎完美的肌肉线条。
“程央,手给我。”
秦煜上去了,蹲下身子来拉她。
她摇了摇头,往旁边挥了一下登山杖,刀刃钩住石体边缘,一发力,也咬牙爬了上去。
“累吗?”
“不累,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嗯,我知道。”
小石坡上有风,两人相视一笑,吃进一嘴冷空气。
“我们在这儿扎营吗?”程央问。
“嗯,晚上看不见东西。”
“好。”
她将登山杖放在一边,映着最后的一点余晖,着手搭起了帐篷。
秦煜在溪边洗了把脸,又在四周转悠了两圈,脸上的水渍还没干,从兜里掏出了一本日记。
“写点什么?”程央挨着他坐下。
他将她搂得近了一些,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把红果子给她吃:“惊喜。”
“这是什么?”她捏了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带着浓厚的浆果香气。
“悬钩子,好吃吗?”
“好吃,哪儿摘的,我再去摘一些。”
“不摘了,留些给鸟吃。”他将手里的都给她捧着,看着她的嘴一鼓一鼓,煞是可爱。
“你也吃。”
“我不吃,晚上山里冷,我得好好哄着你。”
“哄着我干吗?”
他没回答,看着她吞下最后一颗悬钩子后摇了摇头:“山里不方便,除非你要求。”
程央笑了笑,起身到溪边洗了一把脸。
“嗡嗡嗡……”
她听到电话响,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没有动静。
一侧身,发现秦煜正握着手机直勾勾地看着屏幕上“妈”的字样,没接没挂,在等着它自然消声。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拇指突然一动,可还没碰到,屏幕就已经暗了下去。
秦煜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口袋里。
“这儿有信号?”
“嗯。”
“我试试。”
秦煜没作声,由着她去。
接通了,屏幕上出现秦煜母亲的脸,程央将手机朝身旁挪了挪,秦煜显得有些慌张。
他猜到了她是打给自己的母亲,可没想到是视频电话。
“丫头,是你啊?”秦母异常惊喜。
“嗯,还有秦煜,他手机没电了。”
屏幕里的秦母大概想看清楚,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个劲儿点头:“这么黑,你们俩是在山里吗?”
程央没回答,轻声凑到秦煜耳边说自己要去方便,故意将手机递给了秦煜,还叮嘱:“你别挂,一会儿我有话跟阿姨说。”
他捏着她的手机,感觉烫手似的,可屏幕那头的人还在期待着答复,他不得已,看着母亲回了一个“嗯”。
程央蹲在帐篷后听着,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根烟,山里非必要不见明火,她知道,没点,光叼着过过嘴瘾。
秦煜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嗯”“好”这样给一个回应,问候过家里的情况,问候过父母身体是否安康,然后便实在想不出了该说什么话。
“那,就这样吧。”
程央闻言赶紧往回走,可通话已经被切断。
“怎么挂了,我还想问我上次放的燕子风筝在不在呢。”
这是一句假话。
秦煜许久没回答,将手机递给她时,程央看到了他嘴角的苦笑。
三十出头,差点落泪。
程央蹲下身子,从背后静静地抱住了他。
“秦煜,等抓到廖嘉,你再带我回去吧。”
他摸了摸她的手,点了一下头,夜风寂凉,他问:“我的日记,你想看看吗?”
程央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是第一天见你的时候。”他将日记翻开递给她,从包里掏出手电筒打光。
“你才是个背时鬼呢。”
“嘿,你往后看……”
她与他依偎在夜风缠绵的溪涧旁,头顶有明月,有星光,此刻他们无需想其他事,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彼此身边,等时间过去,等记忆过来。
程央问:“既然你一开始就不准备带我入林,为什么还把林业站需要志愿者的事告诉我呢?”
秦煜回头,看到她满目星光。
“是啊,为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
第二天上午,程央抱着秦煜的日记本从梦里醒来,拉开帐篷,看到秦煜正蹲在溪边洗漱,放下心来。
她问:“今天我们去哪儿?”
他抬头,指了个方向。
程央“哦”了一声,也蹲在一旁拧毛巾洗脸。
“周警官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们的人打听到廖嘉今天一早在山口附近露面了。”
“那我们要准备什么?”
“准备吃点东西继续寻山。”
程央回头,湿毛巾握在了手上。
秦煜拿过毛巾在她脸上擦了一把:“来了,抓他,没来,工作。”
她嫌他擦得疼,一噘嘴将毛巾抢了过来。
秦煜笑了笑,起身开始拆帐篷。
沿着小高坡往上,林叶渐宽,植被渐密。走出没两里,溪涧便藏进了地下的孔穴里,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潺水声,却不见半点水流的痕迹。
秦煜告诉她:“地下有矿洞。”
“矿洞?”
“嗯,水晶矿,不知道废弃多久了,很长,一直走能通到这座山对面的山脚下。”
“你进去过?”
他点头:“带着毛猴瞎玩。”
程央拿脚踩了踩:“里面漂亮吗?”
“跟一般溶洞差不多,水晶都藏在钟乳石里,乍一看四处都是灰扑扑的。”
程央使足了力气跺了跺脚,秦煜“扑哧”笑了一声,拉着她的手在林子里兜了一圈,最终停在了一棵鹅掌楸下。
她看着他:“叫声芝麻开门?”
秦煜揉了一下她的头:“不用。”
他绕到树后伸出小拇指对准树干上一个发枯的树瘤一扣,一颗小石头落在了他手心里。
“喏,我们在洞里捡到的。”
她哈了口气擦了擦,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茶晶。
“你藏的?”
“毛猴藏的,说给大树疗伤。”
她笑了笑,觉得可爱:“平时巡山不用去吗?”
“不用,现在里头除了蛇和蝙蝠,没有其他东西了。”
话音未落,耳边便传来了两声救命。
(二)
“在上面!”
秦煜很快分辨出了声音来源。
程央正准备往上跑,秦煜却一把拦住了她。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需要帮忙我会大声叫你。”
“你怀疑……没道理这么快。”
“为非作歹八年,没点本事他早被抓住了。”
秦煜将镰刀别在腰后,不等程央反应,便麻利地朝山上跑去。
皮靴落地带起了滚动的沙土碎石,枝叶或高或低从身边划过,呼救声越来越清晰,秦煜加快了步伐。
“老乡,你怎么了?”
秦煜停在山腰的几株棘子边,看到五米开外的石壁下一个穿蓝布衫子的男人正蜷缩在那儿。
他身边立着一个竹背篓,十多朵黄棕色的牛肝菌掉在了周边,秦煜放下心来。
牛肝菌主要产于云南,沉堰地区并不多见,要寻着这么多,得费不少时间,他不会是廖嘉。
“脚,脚……”
那人痛苦地喊着,秦煜连忙走上前。
直径三十厘米的一只兽夹正牢牢地咬在那人脚踝上,所幸是用来捕猎中小型动物的,夹口处钢片不厚,咬合力度一般,没伤到骨头。
“啧!”秦煜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两只手各扶着一块夹片用力一掰,锯齿状的尖口便一个一个从那人腿部的皮肉里抽了出来,首先是一排血洞,而后便是不断往外渗的鲜血。
“嘶……”那人咬着牙,脸憋得通红。
秦煜赶紧从包里拿出了消炎药和纱布帮忙做初步处理。
巡山六年,盗猎设埋伤到人的事情没少遇见,不停抓、抓不停。
“老乡,下次当心点。”
“唉,真是见鬼了,这条路我几分钟前刚走过,这群孙子王八蛋,杀千刀的不是人……”
“没什么大问题,回去之后治治,记住了,脚下什么时候都得当心,走过的地方你也不能保证步步踩在原路上不是?”秦煜将最后一节纱布扎紧,看了看兽夹,准备收缴。
“同志,谢谢你了,唉,这个祸害玩意儿!”那人气得不行,只得抄起兽夹狠狠地朝一旁的石壁上砸去。
“等等!”
秦煜这才发现兽夹上没有系绳子。
一般来说,这种非大型兽夹为了防止猎物带夹逃脱丢失都会用绳子隐秘地固定住。秦煜皱了皱眉,问:“刚才你走过?”
“嗯,听到那边有动静就过来看……”
那人慢慢起身,背着篓子找了根干树杈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程央!”秦煜大声喊了一句。
绿林空寂,只留下两声鸟鸣。
待秦煜再次回到那棵鹅掌楸下时,程央已经不见了踪影。
“怎么,女朋友丢了?”一个男人蹲在不远处的溪涧边,正浇水清洗着自己的皮靴,见秦煜一脸严肃,他往后一靠,坐在了一处石岩上细细地欣赏起来一根带刃的登山杖。
是程央的东西。
秦煜看了看,四周没有血迹,人被藏起来了。他盯着那男人走了过去,鼻子、眉眼、身材,都很普通。
“同志,有困难要说啊。”那男人笑了笑,凸起的面肌显得很和善。
“就一个丫头片子,你为难她,传出去可有点丢脸啊。”秦煜蹲在那男人的上游,不紧不慢地洗了把脸。
那男人笑着摆了摆手,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哎,这叫什么话,我廖嘉一不欺负女人孩子,二不欺负老头儿老太太,她在树下站着辛苦,我给她找了个地儿歇歇脚罢了。”
秦煜看着他,等着他提要求。
“来一根?”廖嘉点了一根烟递给秦煜。
秦煜勾嘴笑了一下,接了。
“这才对嘛,山里风景这么好,不让抽烟也太不人性了。”廖嘉左手握着登山杖,右手夹着烟卷,白雾从嘴中一口一口吸入,又从鼻翼一圈一圈呼出。
秦煜问:“说说吧,怎么打算?”
“别急嘛,好不容易见次面,咱们聊一聊。那姑娘,一会儿我带你找,她肯定活蹦乱跳的,除非,我没命带……”
秦煜听出来了,这是威胁。他深吸了一口烟,也坐在了岸边:“我拿你的命没用,我只是个护林员。你干过什么你清楚,判几年死不死的,自然有人跟你算。”
廖嘉笑了笑,挤出一丝狡黠:“护林员?你知道就我们能看到的这几座山,一共有多少个山洞吗?”他停顿了一会儿,不等秦煜回答又接着说,“十一个,其中三个里有水,七个旱洞,还有一个嘛,是早些年山民挖了又没用的棺材坑。”
秦煜没说话,将一只手插在衣兜里继续吸烟。
“兄弟,就你们那点工资,起早贪黑的三五年下来老婆本都攒不上吧?”
秦煜点点头:“还行,够生活了。”
“富贵险中求啊!”廖嘉感叹了一声,将烟灰抖进了水里,“不如,你跟着我干吧?”
“你弟弟死在我手里,跟你干,我怕有命赚钱没命花。”秦煜笑了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程央,她的手小巧白皙,攒够了钱该给她买一枚钻戒。
“哦,怎么周警官守着的人死在医院了吗?”廖嘉眉头一皱,而后又极戏谑地笑了。
“你知道了还来找我?”
“你要是真杀了那个拖油瓶,我没准还得给你备份大礼,现在他被警方看着要死不死的,反而丢老子的脸。”廖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似乎正在谈论的话题是今年的雨水与地里的收成。
燃尽了最后一寸烟丝,廖嘉叹了一口气,将烟头按在地上,揉成了一团烂泥:“兄弟管教不严,底下的人嘴风不紧啊,盗猎抓住了就说第一次被逼无奈嘛,老子八年前被人满山当狗撵的事也给我捅出来,也不嫌寒碜。”
“当时你没得手,抓住了也就挨顿批评,为什么放火?”秦煜攥了攥拳头,脸上依旧维持着镇静。
廖嘉“嘻”地笑了一声:“为什么?好玩呗。”
秦煜怒不可遏,一拳打了过去,廖嘉抽身一躲,极灵活地闪开了。
廖嘉退到溪涧边的一块坡地上,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八年了,你是离逮着我最近的那一个。我倒真的挺欣赏你的,可惜现在你非得咬死了我,那没办法,我只好先收拾你了。”
廖嘉抄起手头的登山杖瞄准了秦煜砸过去,没砸着,但杖刃在秦煜下颌骨的一侧带出了一道划伤。
“啧!”廖嘉嫌弃地将登山杖往旁一扔,“果然,不是自己的东西用着就是不顺手。”
廖嘉从外套口袋中摸出一条钢骨锁接的细长鞭子,鞭尾带一柄四刃尖锤,甩了甩,金刃劈风,呼呼作响。
秦煜只从背后摸出了巡山的镰刀,想了想,将镰齿往下压了压。
见状,廖嘉挑眉:“怎么,不想杀我?”
“我抓毁林盗猎,不杀人。”
廖嘉放声大笑,忽然下蹲将手上的钢鞭往秦煜的腿甩去,秦煜反身跳起,用镰刀一挡,鞭子一节一节缠绕在了齿刃上。
双方都想趁此机会夺取对方的武器,反向发力,鞭子被拉成了一根笔直的钢绳,谁都不肯撒手。
“咣”一声,铁制的镰刀在缠绕重力之下被绞断了一截,廖嘉有些得意,再次将鞭子朝秦煜头部挥去。
秦煜索性丢下了镰刀,以手肘护头朝廖嘉扑去。
廖嘉使长鞭,远攻得利,不近他的身秦煜自知得不到便宜。果然,秦煜越靠近,廖嘉便越急躁,准头渐失精妙,虽然不免挨了几鞭,但创伤力度却越来越小。
眼见秦煜已经窜到了跟前,廖嘉连忙收回鞭子将棱锤对准了秦煜的后脑勺,秦煜一下攥住了他的手肘,直接发力扭了一把。
“咣当!”长鞭落地,两人赤手空拳扭打起来。
林间又起了风,两侧的林叶开始错落地震颤起来。
几番打斗之下两人都挂了不少彩,廖嘉个头不高动作却极为灵巧,他自知体力消耗之下败给秦煜是迟早的事,瞅准时机将秦煜拖进了水里。
“呼—”
每一次猛攻回防都在溪水中发出撞击的声响,水花四溅,廖嘉趁机摸了块石头往秦煜额角砸去,秦煜不退反进,环腰便是一个过肩摔。廖嘉被秦煜牢牢地摁在水里,溪水时不时漫过鼻腔呛他一口,胜负已定。
廖嘉仰脸看着满眼通红的秦煜笑出了声:“淹死我啊!淹死我你就替你弟弟报仇了!”
水渍从秦煜头上不断滴落,他一手掐住廖嘉的脖子,难以自控地发力。
廖嘉脸上的笑容逐渐扭曲,可眼里却不见恐惧,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喉管里挤出了一句话:“程央……她叫程央对吧?”
秦煜像是猛然惊醒一般,不由得松了些手劲,转用膝盖将他牢牢地按在了水里。
“她在哪儿?”
廖嘉贪婪地大口呼吸,看着秦煜有恃无恐地疯狂地笑了。
“她在哪儿!”
稍远的山林响起了人声狗吠,两拨人顺着山脊摸了上来。
廖嘉猜到了秦煜会报警,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将头往上抬了抬,凑近秦煜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放了我我就告诉你她在哪儿,如果我落在警察手里,我保证你一辈子也找不着她。”
秦煜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扬起拳头,终究没有打下去。
声音渐近,最远距离不超过三里路。犬吠越是清晰,廖嘉的神色便越是兴奋,他咧开了嘴,静静地重复着一句话:“放了我,我带你找她。放了我,否则谁也别想找到。”
“汪汪汪……”
“放了我!”
秦煜深吸了一口气,撤开膝盖扼住了他的喉咙咬着牙一字一顿:“我一定会抓住你。”
(三)
廖嘉觉得刺激,望着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秦煜将他从溪涧里拎出来,双手倒扣,押在了后背上。
“兄弟,犯不着。”
“少废话,带路。”
“你放开我,我带你找着她。”廖嘉回头看了秦煜一眼,已经能够清楚听到林间草木的**声了,他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挣了两下。
这个距离,他逃不掉,秦煜撤了手。
“手机借我用一下。”廖嘉活动了一下筋骨,向秦煜伸出了手。
秦煜解锁递出手机,沾了些水,还能用。
“队里发的?”廖嘉接过,抖了抖,打开联系人说,“质量不错。”
秦煜无心跟他废话,看着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在手机上按下了一串号码。
风声、犬吠声、枝叶水流声……隐隐地,他听到了有手机铃声在近处,又闷又轻,像是捂在什么罐子里。
廖嘉从口袋里掏了根烟出来,湿哒哒的,已经没法儿抽了,他“啧”了一声,跺了跺脚。
地下有洞穴,铃声正是从里面传出的。
秦煜伏在溪涧落差处拨了拨手,水流被划开,竟然露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口。
“她在里面?”
廖嘉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很快摇头:“在,或许不在,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廖嘉需要时间逃跑,眼睛里看不出破绽。
拨号等待时间过长,铃声渐渐微弱下去,秦煜指着他狠狠点了点,猫着身子钻进了洞里。
地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廖嘉跑了。
“程央。”秦煜大叫,却只能听到头顶河床的水流与碎石的划蹭。
透过岩壁,上层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洞穴中的一切反而没有声响。
秦煜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看到洞穴深处发出了隐隐的光。
光晕里,程央在那儿,被捆缚着。
他连忙为她解开身上的绳索,取下了掩在她口中的布团。
“我害了你。”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秦煜将她揽在怀里,感觉到她浑身的震颤,他贴耳告诉她:“不,你救了我。”
方才刺激盛怒之下,他真的会忍不住将廖嘉掐死,这一点,他很清楚。
头顶上响起了犬吠声,两人顺着穴口往外走。
秦煜在四周摸了摸,捡起了一旁的手机。
她问:“有用吗?”
他看了看:“没用,新卡新号,他早有准备。”
“他知道我跟你一起上的山。”
“只怕他知道的还不止这些,这个人,绝对不能放过。”秦煜皱了皱眉头,一出洞穴口,碰上了正好赶来的森警。
“廖嘉呢?”森警问。
“被我放跑了。”秦煜回答。
森警看着秦煜脸上触目惊心的伤和程央手腕上的勒痕,连连叹气:“不能怪你,廖嘉这人滑得很。”
秦煜站在溪涧边四处望去,山林里四处是人声狗吠。
警犬在四周搜寻了一圈后又奔了回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员嘀咕:“总不可能连气味都不留下吧?这廖嘉难道钻到地底下去了不成?”
“地下!”秦煜与程央对视一眼,齐声说道。
廖嘉对林场的情况一清二楚,地形情况摸得比护林员还清楚。他仓皇逃跑,体力消耗巨大,林间山地肯定跑不过森警和巡犬,但如果……
“水流会掩盖气味,绝大多数动物闻不到。”程央拉了拉秦煜的衣角提醒。
廖嘉说过沉堰地区十一个孔穴三个有水,困拘程央的一个排除在外,无论另一个人是否真的凑巧在附近,水晶废矿都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算。
秦煜点了点头,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身边的森警。
“好,我们主要搜查附近的隐蔽孔穴,你带路,我拨几个人跟你进矿洞。”
“不了,矿洞里地道复杂空间小,不熟悉的人进去反而容易出事。再说,人一多难免会打草惊蛇,让廖嘉以为逃跑路线无人知晓放松了警惕才是最好的。”秦煜说道。
“你的意思是?”
“我放跑的,我负责抓回来。”
“可你……”
“这个矿洞一直贯通到北面山脚,我需要你提前安排人在出口处设防,万一我……”说到这儿,秦煜看了程央一眼,“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跑掉。”
警员认同秦煜的分析,也明白秦煜对廖嘉的个人心结,他将别在腰间的手铐递到了秦煜手里:“你知道轻重。”
秦煜颔首,拾起地上的半截镰刀,转身将程央拉进怀里,抱住:“程央,我……”
“你说的,等抓到廖嘉,就带我回家。”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噙着泪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
秦煜张张嘴,“嗯”的一声应下,急速滚动的喉结里咽下无数不舍的话语和回流的痛苦。
他朝隐藏的矿洞入口走去,程央笑着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林间,昨夜的月高星稀,正在眼底。
—“既然你一开始就不准备带我入林,为什么还把林业站需要志愿者的事告诉我呢?”
—“因为,我舍不得你。”
(四)
废弃的水晶坑里人迹罕至,顺着流入地底的溪水进去,耳边只能听到水声和不知何处的嘶嘶声,是蝙蝠振翅、是蛇在吐信,搅和在黑压压的空气里,尤其瘆人。
秦煜握紧木棍往里追,起先的路还能靠手机勉强照明,待走得深了,索性掐灭了光源,轻手轻脚凭着记忆摸了进去。
水源从孔穴三分之一的地方岔开,距离近了没了水声的掩护,光源和任何声响都会暴露行踪。
孔穴深处空气不流通,地面积了一层层蝙蝠粪便,空气污浊环境阴湿。秦煜屏住呼吸,身子贴着狭窄冰冷的洞壁,一边前进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响动。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光亮,目测距离不超过五十米,气息声重,移动速度并不快,是廖嘉。
“咔”的一声,秦煜的皮靴踩碎了一块石子,微弱的声音在相对密闭的空间中被无数倍放大。
光亮停住了。
“谁?”廖嘉朝身后厉声一喊。
几只蝙蝠受惊扑棱着飞起来,秦煜身子一侧,蝠翼从耳边划过,只留下一阵刺耳的叫声。
光束又匀速地挪动起来,廖嘉没有起疑。
为防止暴露,秦煜索性脱下鞋子,赤足往前继续跟进。
锋利的细山岩与干化的粪便不断刺着脚底,秦煜忍痛,反而加快了步伐,朝着廖嘉奔过去。
“这个垃圾货。”廖嘉骂骂咧咧地往前走,手电筒因为电量不足逐渐暗淡,他不耐烦地拍了拍,光束摇晃,最后一下闪过身旁的岩块时他看到了秦煜的脸。
“怎么,存心找死?来啊!我看看咱俩到底谁命大!”廖嘉攥着手电筒疯一般朝四处挥舞,每次落空,叫嚣的声音便尖锐几分。
秦煜说:“你跑不掉了。”
廖嘉将手电筒朝发声处砸去,“啪”的一声,空气中撕裂开一道火电光,弹射的碎片扎进了秦煜腿部,染红了裤脚。
廖嘉拼命往前跑,孔洞逐渐高阔,两人前后追逐着来到一处六十来平方米的石窟中,石窟上方有两排采矿时设计的透气孔,透下来的日光倾斜杂错照着四周垂直向延伸的矿洞,像隐藏的斗兽场。
“砰”的一声响,廖嘉脚边的一处石岩被击碎一块,他一愣,发现是那柄仅剩半截的镰刀,来不及反应,秦煜已从身后猛扑过来。
“别动。”秦煜用手臂牢牢钳住廖嘉的脖颈,半个身子站在光里,汗水夹杂着先前的血污划过脸颊,眼神平定、威严。
廖嘉感受到颈间的压力,鼻翼间呼呼地喘着粗气,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钱?下线的资料?”
秦煜冷冷地笑了笑,将手铐铐在了他左手上。
“我害死了你弟弟,你要是高兴,也可以杀了我弟弟呀。”廖嘉笑,脸部肌肉扭曲。
秦煜咬了咬牙,脖颈上青筋暴起。
廖嘉挣扎了两下,突然发疯一样笑了起来,秦煜扼住他的咽喉,他不但不惊恐,反而挑衅似的吐了吐头,别过脸,四目相接,他带着狠厉的眼神一字一顿:“你不敢杀人。”
“我不必杀人。”
廖嘉瞥见了秦煜腿上的伤口,照着血迹处狠狠踢了一脚,碎片深入肌肉,秦煜吃痛撤了手。廖嘉伸手去捞地上的镰刀,秦煜一反手,将手铐的另一端铐在了自己手上,然后箍住廖嘉躺倒在地。
森警从林子里绕到矿洞出口需要更多时间,如果再让廖嘉脱身,以自己目前的伤势也难保能再追上他。秦煜不言语不反击,用尽全身力气牢牢地箍住他。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廖嘉嘶吼着将一记一记重拳朝秦煜头部挥去,手铐受力,在两人手腕上都磨出猩红的伤口。
十分钟、二十分钟,洞穴另一端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廖嘉也精疲力竭地停止了攻击。
秦煜倒在地上,一脸的血污,意识模糊中身体却依旧死死地拽住了廖嘉。廖嘉长叹了一口气,问:“值得吗?”
秦煜没有回复,逐渐涣散的瞳孔映出了头顶光束中飘着的一颗蒲公英种子,很轻盈,像风筝。
“等抓到廖嘉,你带我回家。”
他记得,她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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