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宵老师和班主任的运作下,老孔无一例外的成了班级的大班长,这给了本就趾高气扬的老孔一次耀武扬威的机会。这完全符合老孔的胃口,渴望被仰视,也极力爱好俯视他人。
晨读结束前的十分钟,老孔从后排的凳子上站起来,人字拖在他脚掌上就像是两只不般配的船,啪啦啪啦扑打着地面,移步到讲台位置。
都别念了,我有事要宣布。
老孔一张嘴,全体都肃静了,只有苏苏后排的韩天还发出打呼噜的声响,这让老孔很不爽,他捡起讲桌上的碎粉笔头砸了下去,苏苏头一低,正好砸中了韩天,可惜的是这并无什么用。
本爷爷头一次布置班主任的命令就有人敢不听,你们真是无药可救。
班级女同学让老孔的幽默逗乐了,只有寒阳站了起来。
你谁啊你,跟谁爷爷呢?
我孔尚书,怎么了,不服就去找班主任,我是想告诉你们,需要课表的同学到我这报名,我好上班主任那儿打印。
靠!
下面靠声一片之后,接着恢复了晨读。
这时候,教室门口来了位少年,抱着足球朝老孔招手,老孔站起来提提裤子,笑呵呵的出去了。沐雪知道,那是宵老师的大儿子,宵云风。老孔一出去,宵云风就一把搂住老孔的脖子,就像搂着自己的狗那样,老孔也满配合的让宵云风搂着,两人屁颠屁颠去了球场。
顿时,晨读现场便炸开锅了。
诶,同学,这位同学。
韩天被大家的议论声吵醒了,一副很不爽的样子,拉了拉苏苏的衣领,把苏苏吓得直往前蹿,她连头都不敢回,也不敢跟韩天说话,低着头,攥紧拳头,两腿自然而然的夹紧了许多。
那人是谁啊?
有人指着宵云风问道。
宵老师家大公子,宵云风。
寒阳冷冰冰的望着那道背影,边说边踏着下课铃声出了教室。
韩天还在继续伸手把玩苏苏的头发,沐雪瞪了韩天一眼,正好被韩天发现了,蹭一下,韩天站了起来,朝沐雪招了招手,姿势跟宵云风如出一辙,沐雪不加理会,插着裤兜也出去了。这把韩天气的直跺脚,他咧着嘴的模样仿佛要把沐雪给吞了。
喂,小苏同学,你跟那位冷先生熟不熟啊,我不就拽你几根头发嘛,你看他把我给瞪的,你给我起来,请我吃冰棍去,给我道歉。
你没毛病吧,韩天,一边呆着去。
杨帆一下将苏苏挡住,准备和韩天开撕,两人相互仇视着,谁也不服输,突然,韩天身子往前,将无赖嘴脸一挺,直接顶到了杨帆的鼻尖,杨帆一时顿住了,脸颊惹了丝丝红晕,随即扬起她的玉手,一巴掌抓住韩天的鼻嘴,往后一推,将韩天送了出去。
王八蛋,你想干什么。
诶诶诶,我说你一个女同学怎么还破口骂人呢,你好歹也是个高中生,也不讲讲礼貌,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还摸我的脸呢。
赶紧滚,你算人吗,姑奶奶就喜欢骂,怎么,不服咬我啊。
韩天五根手指头都快镶嵌到一起了,紧紧的攥着,杨帆要是个男生,估计早被韩天扑倒在地了。他咬着牙,瞪着杨帆,嘴里冒着热浪,眼珠子都快挤出来了。
瞪什么瞪,哼,告诉你,以后不许欺负苏苏,再有下次,看姑奶奶我不让你断子绝孙。
骂完韩天,杨帆拉起苏苏,嗖嗖的出了教室。周围同学都被杨帆的霸气给吓傻了。
哪像个姑娘啊,简直流氓嘛。
这时候坐在教室前排的何悦嘟囔着,正好被韩天听见了。
你给我闭嘴,你懂个屁。
何悦扭过头,不服气的看了眼韩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韩天见状,张嘴骂了一句:妈的,今天老子中邪了,老子惹不起,躲总行了吧,出门就该看看运势。
说着,韩天点了根烟,离开了教室,那天上午就再没回到过教室。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韩天玩苏小小的头发成了种戒不掉的习惯,他那手就像沾了润滑油的玻璃球,在苏小小的世界里滚个没完。而苏小小每次面对韩天的无赖,都有种被轻视和受辱的感觉,同时又对这个无赖产生了恐惧心理,她不是拒绝,她只敢逃避,韩天每次在后桌不规矩,她便起身离开。但课堂的时候,她只能把椅子紧紧的靠在课桌上,恨不得将身子趴在桌面听课,这样韩天的手就碰不到她了。
晚自习的时候,老孔手里拿着打印好的课表开始按着名单往下发,发到沐雪那的时候正好没了。
哎哟,爷爷对不住你了,走走走,跟爷爷上段老师办公室去一趟,给你再打一份。
沐雪不跟老孔计较,他知道老孔那点孤傲,确切的说,不是孤傲,是可怜,看在他可怜兮兮的份上,沐雪跟他出了教室,正好看见宵云风在踢球。
我看你跟他还挺熟的,总跟他混在一起。
沐雪指着宵云风问老孔。
宵云风什么都不是,他就是一条狗,我是看他可怜才跟他一起玩的,要没有爷爷我,他连狗都不如。
沐雪一听这话,遂不会往下接了,只啊了一声应付了事。但老孔的话无疑引起了沐雪浓厚的兴趣,在他看来,真正的那条狗是老孔,老孔却反咬宵云风一嘴,不知为何。
最近的寒阳不怎么在宿舍住了,一下晚自习便骑着车往家钻,沐雪和他的僵局始终没有打破,沐雪觉得责任在自己,他以为寒阳只是避免共处一室的尴尬才选择回家,然而后来他才知道,这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自从杨帆给了他一巴掌之后,就再没主动搭理过他,这本就够沐雪心烦的了,但眼下有件更头疼的事,这种疼不是烦所能替代的,这种疼就像是千万只蚂蚁撕咬肌肤,无论你顾及哪都无济于事。
开学一周的日子到了,意味着沐雪即将和父母别离,这不是种简单的别离,这种别离直接将沐雪划到了留守儿童的群落,虽说他早已不是儿童,但恐怕连儿童都不如。事情很简单也很复杂,一场洪水埋没了沐雪家仅有的两亩土地,取而代之的是无情的沙石和淤泥,那些填充物就像是沐雪心头的垃圾,堵塞着血管也约束着呼吸,就好像每一口吸进肚里的氧气都被洪水冲来的填充物给牢牢绑架了,同时绑架的还有这一家人的口粮。四口一家,面对着无情的洪灾,显得乏力而无望,那不是依靠意志就可以逃离现实的,也不是通过努力就能平息一切。淤泥沉重的呼吸着,逼迫着这个单薄的家庭做出最后活下去的决定。离开,离开即是告别眼下的负担,也是开创新的未来,当然,溃军是没有和现实谈判的条件的,至于未来是不是未来,谁也不好说。但不走,意味着集体被灾难所掩埋,他们实在没有办法把二亩地从泥沙堆积如山的土地上抠出来。
告别大理或许是唯一的选择。早就和父母约好了周末回次家,所以一下课,沐雪马不停蹄的往村里赶,他不好意思等杨帆一起了,一方面是两人近期关系有些紧张,再一个嘛,让沐雪觉得自尊心很受折磨的是,杨帆她爸早早的骑着摩托车等在了校外。摩托车,多么神圣的三个字,对这穷乡旮旯而言,简直就是新世纪初的骄傲品,而那些能骑着自行车驰骋四野的同学,自然也成了沐雪心中的榜样,寒阳便是其中一个。
为了避免杨帆的摩托车追上自己,沐雪特意选择了小道,他抄着一片金灿灿的水稻田就去了,把敞亮的大道留给了杨帆,他害怕摩托车轮子碾压到他的自尊,他害怕那脏兮兮的人字拖搅起了路面的尘埃,扰了世人的清净。走了十多分钟的样子,他忍不住的回了回头,远远地,那辆五羊摩托后座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拐弯的大道上消失了。他那颗紧张的心终于才安静下来,他一下子有了十足的马力,没有半点犹豫的往前冲,稻香从他的耳边掠过,钻进他疲惫的思考中,这片充满希望的田野上奔走着这么一个丧志的少年,简直是天下之最不配,而一想到等待他的是无尽的分离,稻香的味道一下变得浓重起来,微醺着他的泪腺,几丝清泓开始萦绕眼眶。
直到晚饭之前,沐雪都没有勇气跟父母说话,他感到自己远远没有道出离别的勇气,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年龄,都还未到达和分离谈判的资格。尽管多年后他觉得那次谈判是不公平的,但他别无选择。
父亲先放下筷子,摸着小儿子沐锦的头,语重心长的对沐雪说:今天把你们兄弟两叫回来,是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我和你妈听你们兄弟两的,你们有一个不同意,我和你妈就不走了,日子再难过也要在这里熬下去。
去吧,爸,你们赶紧走吧,出去外面就能活下去,不走,我看是活不下去了。
沐雪一边往嘴里喂饭一边言语道,他的眼睛没有勇气抬起来,冷冰冰的望着碗里的米粒,心中却早已沸腾得快要将五脏六腑煮熟。
我们走了,你还要照顾好你弟弟,你能不能照顾好他。
母亲补充了一句,心疼的望着两儿子。
妈,你们走吧,我听我哥的话。
沐锦所认为的走,恐怕大多还是那种渴望逃离家长约束的惊喜感,而从未真正体会过何为家庭的四分五裂。
沐雪忘记了后来的谈话,或者干脆就没有再谈过什么,他知道父母是决意要走的,他知道那次谈话可有可无,但他很勇敢的同意了,也许,他也期待着逃离家庭的约束,而不知责任何为。
当天晚上,父母便开始打包行李,将一家四口的未来装进了臃肿的包裹中,很难相信那里面装的就是一家人的一生,这是不行的,更是不可选择的。
沐雪已经忘了父母具体是哪天离开的,因为没有最后的道别,没有来学校看他最后一眼,就那样走了,把他和弟弟留给了他们的自我抉择中。
自由,对于沐雪来说,从那时候起,便有了非同寻常的定义。
在他眼中,老孔是整个华侨中学最自由的人,现在他也是了,他可以四处为家,再没有人管他回不回家写不写作业,更没有人管他学到了知识还是学到了闯**。
杨帆是在半个月后才知道沐雪事情的,那天沐雪正好一个人从奶奶家往学校返,远远地便听到摩托车在屁股后面追赶的声音,他太敏感了,一听就知道是杨帆来了,那摩托车熟悉的声响。沐雪警觉得像一只兔子,扑通一下就从马路上跳到了两米深的道牙子下面,将自己藏了起来,他害怕杨帆追上来问他,害怕被问到父母离家的事,更害怕和他说完话后留他一个人孤独前行的感觉。
但这次,他没有成功逃掉。摩托车在他跳下马路的位置停了下来。
沐雪,你在下面吗,干嘛呢,赶紧上来。
是啊,你这个孩子怎么跳下去了呢,赶紧上来,跟我们一起走。
父女两站在马路上,勾着脑袋往下面瞅,沐雪再也藏不住了,他觉得自己露在外面的不是躯体,而是那颗贫穷的心脏和骨架。
叔,杨帆,是你们啊。
沐雪低着头往上爬,沐雪父亲拉了把杨帆。
听说你爸妈走了?去哪儿了这两人,怎么说走就走啊,这一个村的也不告诉一声。
爸,你干嘛呢?
杨帆一听他爸那话,马上就制止,她已经阅读出沐雪脸上那一条条难堪的表情,遂不让父亲再问。
沐雪,上车,跟我一起走吧。
啊?不不不,你们走吧,我自己走还挺有意思的,嘿嘿嘿。
有什么意思,路那么远,你赶紧上来。
是啊,你这孩子,你上来,叔送你们去学校。
沐雪一看躲不过去了,很难为情的上了车,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坐摩托车,借了杨帆的光,也伤了他的自尊。
下了摩托车,沐雪一句话没跟杨帆说,径直走了。杨帆拎着包在他身后小跑。
诶,沐雪,你等我一下啊,你家到底咋回事呢?
沐雪蹭一下回过头,差点将杨帆撞倒:怎么回事?不要你管,你读好你的书,那么爱管闲事呢。
要不是苏苏正好返校回来,杨帆还得尴尬的晾在原地。而那个不知好歹的沐雪此时已躺倒在**,内心复杂不堪。
一颗孤独的心就要开始寂静的生长,他没有被抛弃,他只是被生命选择了一次,这次选择让他变得决绝,变得落寞,他自以为是的抛弃勒索了他紧张的青春期,让他变成了多年以后的另外一个人,而恐怕那时候他仍然不愿相信,那只是生命对他的选择,选择他作为上帝的宠儿,去开拓经营自己完全自由无羁的生活,而那些为自由承受的痛苦也许只是青春该有的偿还,他却完完全全将罪过归结到那次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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