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躺下,回忆明慈刚才细说的故事,望着在阳光下散发出梦幻色彩的竹叶,冯宽微微一笑,将蒲扇放在胸口,手伸在面前。
点点光斑投射而下,双手,似乎也变得光彩夺目了。
短暂的宁静,很快就被从天而降的一丛绿色打破。
冯宽眼睁睁地看着一根翠竹从中弯折而下,顶上的竹叶垂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盖住了他的双手以及整张脸。
不消多想,冯宽无奈又无力地喊道:
“月儿,二哥错了……”
杨应彩笑嘻嘻地从摇椅后方出现,手上拽着一根绸带,一头正好系在竹尖上。
“二哥,你做错什么了?叶子清清香香的,是不是比你那破蒲扇遮阳要强很多?咯咯咯咯……”
“那天,我就不该飞树上给你摘风筝,这样你就不会吵着要爬树。
不吵着爬树,我也不会同意阿紫教你功夫,不教你功夫,你就不会整天像猫儿猴儿一样……”
“嗯?你才像猫儿猴儿呢,爹……”
冯宽一把拨开竹叶,伸手点在她嘴边,“啊哈哈哈……月儿听我说完嘛,我是说……月儿你像猫儿猴儿一样,灵巧可爱,没别的意思。”
杨应彩轻哼一声,咬了一口冯宽手指,这才扯下绸布。
竹尖弹飞回去,竹身相比之前歪斜了不少,终究没能完全恢复原样。
这时杨应紫过来,将竹身抚正,用脚把破碎的土面踩实,“月儿,佛门清净地,不得放肆。”
“我哪里放肆了嘛,我是看二哥不在房间,以为他被猴子抓跑了,一路寻过来的呢。”
杨应彩嘟嘴说完,拍了拍冯宽脑袋,替他摘掉上面的几片竹叶:
“二哥,你说对不对?”
脑袋一阵嗡嗡作响,冯宽哭笑不得:
“月儿费心了。不过……我觉得被猴子抓走,好像也不坏。”
话音未落,周素儿蹦蹦跳跳过来,一把抱住杨应彩,“月儿姐姐,你午睡不睡觉,偷偷跑出来玩也不带我,素儿好伤心,需要两根真正的冰糖葫芦才能哄好。”
杨应彩抱起她猛亲几口,笑道:
“素儿妹妹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然要多睡一会喽,我这就带你去吃真正的冰糖葫芦。”
看着两人蹦蹦跳跳走远,冯宽笑道:
“阿紫,你说……她们两个,到底谁更像小孩?”
“不知道,反正都是跟你学的。”
杨应紫生着闷气道,“这才多少天,看你把她们惯的,昨天撒娇打滚,今天飞墙爬树,以后迟早要惹出麻烦来。”
气呼呼地说了一通,杨应紫发现冯宽表情古怪,这才回味过来,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奇怪。
瞪他一眼,安静一会,又换了话题道:
“刚才崔老爷子回去,不小心摔了一跤,伤势据说很严重。你……跟这种老狐狸打交道,还是太过冲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就不信他敢讹我!”
杨应紫摇摇头,“他肯定不会讹你,只需要在适当时候掉几滴眼泪,说三分不得已,就够了。”
冯宽头皮发麻,起身想说什么,最后一个字说不出来,叹了一声又坐回去。
“阿紫我明白,可是……哎,官场中的事太复杂了……想想都头大,一对比,感觉险恶江湖都显得光明磊落了不少。”
说着,见杨应紫笑了笑,冯宽手枕着头躺下去,摇晃一阵,畅想道:
“阿紫还是看得远,等你嫁过来之后,我主内你主外,不方便的时候,我就当个传声筒。
嘿嘿,白天我就上上班,喝喝茶,准点下班,最多巡巡街,抓抓小贼。
下班给你们做好吃的,聊聊大家的欢乐和忧愁。休沐日咱们一大家子出去踏踏青、泡泡温泉……”
一直絮絮叨叨个没完,冯宽也没察觉到杨应紫早没了人影。
小南、萍儿两个睡醒过来,躲在假山后面听他说了半天,两人默契地不说话,也不离开。
直到李小软经过时,咳嗽两声提醒,两人才落荒而逃。
“哎,你小子碎碎念念,念经呢?”
束发黑甲的李小软从后慢慢过来,拿剑柄拍了拍腰身,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咚声。
“呃……李将军,我好像……并不需要你的保护。”
好梦被惊醒,斯人早远去,冯宽起身愣了一会,又闭眼重新躺下,懒洋洋地说。
“谁说我是来保护你的?”
李小软将茶杯拿开丢在地上,半靠在茶几上,抱剑在胸,轻笑一声。
冯宽睁眼,朝四处望了一圈,“这里现在就我一个,李将军莫非,是来找我聊天的不成?”
“冯仙人料事如神啊,佩服佩服!”
说完,李小软忽敛去笑容,“晋阳宫淮仙人领头,左右尊者,三大执事,已于昨日到了京城。此外,西夏端圣堂、北辽洞神府也来了不少人,其中有很多,你都认识。
其他的,诸如大理、交趾、新罗、百济、高丽、倭国甚至高昌、吐蕃等等,也都派了隆重的使节队伍过来。”
“新皇登基,各方来贺,应该很正常吧?”冯宽惊坐起身,又认真想了想,看向李小软。
“陛下、甚至先帝继统封位,各国也不过派来零散使节而已,何时有过如此大的阵仗?”
“呃……不会都是来骗吃骗喝,骗回礼的吧?咱们鸿胪寺、礼部的官员人应该不傻,管他呢。
那些土包子来,京城也能热闹一些,说不定也是好事,我们还是少操这份闲心!”
说完,见李小软盯着自己不说话,冯宽心里发毛道:
“李将军,你专门过来说这个……不会是因为护卫人手不够,现在就要让我回京,重操旧职吧?
我……我假还没休够呢,不是说好,至少要等大典结束么?”
李小软愣了一下,随即白了他一眼,“冯仙人是真糊弄,还是假不懂?”
“李将军到底什么意思嘛?这么多人过来,莫非为了谋朝篡位,扶任前太子不成?
嘶,搞不好还真是诶!赵元佑他人不是在宗正寺大牢么,那些人横起来,说不定真会去劫天牢!”
“呸,救一具尸体出去,供起来当……咳咳咳……很明显,他们很多人,就是冲着你这个冯仙人来的好吧。
外面都传开了,三年福仙洞天,归来立地成圣。你呀,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立地成圣?他娘的,谁造的谣?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啊……”
望着李小软摇头离开,冯宽抓了抓头皮,脸扭成了苦瓜。
为了此次大典,京城观德坊内的几处驿馆都重新修缮完备。
都亭驿内住着北辽使团,都亭西驿住着西夏。
高丽、倭国等东南藩国住在同文馆,大理交趾住在怀远驿。
士人武者,商客游妓蜂拥而至,原本冷清平常的观德坊,忽然间成了京城最为热闹的地方。
韩永叔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刚升为礼部右员外郎的他,没日没夜地出入于宫城、东宫、礼部、鸿胪寺以及观德坊各驿馆之间。
校定礼仪,传令授意,接待使节甚至维护治安,每件事都让他头痛,时间一长,他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看着晋阳宫一行过来,百姓齐齐跪拜淮仙人的场面,韩永叔无力且沉默。
北辽众人携奴带婢,穿街走巷耀武扬威时,他感觉到耻辱。
西夏使节还算平静,可一众武道高手结队而行,止小儿啼哭的场面,同样深深震撼了他。
所幸其余国家使节大多知趣识礼,韩永叔稍微能宽些心。
可渐渐地,有件事让他隐隐觉得不对劲。
每每接待完一方使节,和长官同事们送他们到驿馆中时,除了平常的问候关心之外,总会听到他们或一脸严肃、或怀疑不屑、或激动莫名地提起一个人:
冯子虚。
特别是一直安静寡言的西夏,到了都亭西驿,听说他和冯子虚有几分交情之后,韩永叔便被一众人单独围住了。
“冯仙人是我西夏国晋王殿下、宁国公、武威将军。
虽说他暂时居住在你们京城,可迟早一天,会回到西夏继承大统的。
这段时间你们千万要照顾好他,少了一根头发,我西夏国绝不善罢甘休!”
“冯子虚他人怎么不在这里,这么大的事,你们宋国都要将他排挤在外,真是无耻小人啊!”
“大人,弘道观怎么改成玄光寺了?大宋对道家就如此无情?难道你们不知道,冯仙人也是道家弟子?”
韩永叔不禁愕然,“咳咳……那个……”
“韩大人,听我说听我说,大哥哥他现在,长什么样了?胖了还是瘦了?头发长长没?
他人现在去哪里玩了?什么时候回来?他还欠湘平好多顿饭呢,嘻嘻!”
“大人,子虚他……听说还住在抚云居,马上要和杨家郡主成婚了,是……是真的吗?”
“韩大人,这里有我西夏国工部尚书沈大人的一封信,是给冯子虚的,还请催他早日回来。”
“我冯二哥他……”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韩永叔脑袋嗡嗡作响,最后顾不上仪态,连着大喊几声,终于止住了纷杂吵嚷的声音。
环视一周,他轻叹一声,摇头苦笑道:
“你们啊……就没一个真正懂子虚的。
他现在很好,以后只会更好,谢谢你们的关心,我会向他转达你们的意思!”
从都亭西驿出来,韩永叔感觉外面热热闹闹的场面变得温情不少。
回到礼部,提起冯子虚的时候,见礼部尚书崔善表情古怪,韩永叔还想多说几句,却被旁边几位长官和同僚用眼神劝住了。
夜深,韩永叔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秦月如在门口递来热毛巾,扶着他进门。
听他说着今日的趣事笑闻,秦月如苦笑道:
“天天听你报喜不报忧,知道你是怕我担心,可你这样,我就能安心了?”
“哈哈哈,娘子还是看得明白。其实是这样,我当时确实是挺苦闷的,可一回来见了你,再仔细回味,又觉得着实有趣。”
“油嘴滑舌的,一会给你好好捏捏,看看是哪里的筋骨出了问题!”
“哈哈哈哈……”
韩府屋顶上,陈志耳闻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蒙面黑布下一直紧绷的脸,渐渐也松弛下来,最后露出了释然又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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