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惟别而已(1)
让柳云若没有想到的是,他算准的日子,北京居然没有汉王逃脱的廷寄送来。第二天,柳云若依然是在恍惚中空等了一天,宣德从巡抚衙门回来跟他一起吃晚饭,神情轻松愉悦,不像有事情发生。柳云若心中疑惑,难道情况有变,指挥使李智没有救出汉王?可是就算营救失败,北京也一定会禀报皇帝的,又难道,是汉王放弃了?他为这个念头生出一丝惊喜。
他随即愣住了,这是他一手策划的阴谋,他却在内心深处希望这阴谋失败。那么是不是说,为了和宣德在一起,他宁可牺牲汉王的自由?那他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他为自己自私的想法深深愧疚,同时又觉得荒唐透顶,他的一生,都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生命从未给他任何机会。
第三天依旧是平静无波,柳云若觉得自己快要在这平静中窒息,这样一分一刻的猜测,希望与绝望混合的等待,他平生第一次烦乱到坐立不安。没有理由再要求宣德陪他,他便跟宣德说,想一个人出去转转,他怕自己会在极度的恐惧中向宣德坦白一切。
江南的秋天阴雨连绵,纷纷扬扬的细雨,像流淌不尽的眼泪。柳云若没有撑伞,任凭潮湿阴冷的雨水浸透衣衫,他了解这个城市,也习惯它带给他的所有温情和冷漠。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人生最初对感情的体会都埋没在这里,能够在这里结束生命,已经是意外的惊喜。
因为下雨,路上少有行人,水上有几条小船,撑着乌篷慢慢悠悠地划过,整座金陵城变得沉静而寂寞。他循着旧路找到自己小时候的家,房子还在,只是已经变了一家炸臭豆腐干的铺子,生意似乎不错,下雨天还有客人排队。一个小伙子穿着溅有油渍的粗布衣裳,熟练地用长长的竹筷子翻着油锅里跳跃的豆干,一个大姑娘,不知是他的妻子还是妹妹,胸前甩着一条大辫子,满面笑容地招呼着顾客,收钱,根据要求抹上或多或少的辣酱。一个中年男人拉着一个男孩儿,应该父子俩,父亲为儿子打着伞,自己一半身子在伞外,男孩儿拿到豆腐干满面欢跃,踮着脚尖递给那男人,一定要他先咬一口。
就是这样生机勃勃的画面,柳云若站在旁边默默看了很久,这些幸福随处可见,平凡得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体会,可是有些人却永远也得不着。他从小就知道,他是被排除在这幸福之外的。
他一身白衣,高雅得落落出尘,那卖豆干的姑娘注意了他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他:“公子,要来一串吗?”
柳云若醒过神儿来,向她一笑,说:“好,来一串吧。”
热腾腾的臭豆腐,蘸了辣酱和葱花,散发特别的味道,不纯是香,但是很吸引人,柳云若擎着它有些不知所措。在周围这些人的眼里,他应该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人知道,这质地上乘的衣衫下,覆盖的是怎样千疮百孔的身躯,和一颗已经疲倦到极致的心。
他想,也许他现在逃走,逃出南京,在一个小乡村躲藏起来,教几个孩子读书,还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只是他已太累,走不动了,宣德的爱如一张网织在他头顶的天空,他也走不出去。他现在这样维持着所有的力气,只是为了最后那一刻,能为那个人而死,用这个已经腐烂的躯壳去偿还他的罪孽。
他看着来来去去的顾客,终于决定走开。青石板的小路,弄堂依旧是原样,竟然还能看见几个依稀熟悉的面孔,那是他曾经的邻居,平淡的生活中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这些人都已认不出他了,任凭他走过,脸上是一种视而不见的冷淡,他们早已不记得当初那个清秀纤细的孩子,更无从知晓他后来的人生。八年,他离开这座城市八年,所有不可思议的经历,想起来恍然一梦。
走出巷子,街上已没有行人,柳云若缓缓地走着,想着自己应该回行宫去。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公子。”
柳云若吃了一惊,这是他在汉王身边时的称呼,自从进宫之后就不曾有人这样叫他。他猛然回头,是个戴斗笠的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鼻高目深的脸,柳云若强压着内心惊异,低声叫出来:“赵晖!”
赵晖原名瓦剌灰,是瓦剌人,当年战场上被汉王俘虏后投降,后又因为战功屡屡升迁,现在出任莱州参将。当初汉王起事时他恰在安南前线,汉王没有联络上他,所以汉王兵败后他依然受到朝廷重用。
赵晖看了一下,拉起柳云若的手臂,低声道:“柳公子,借一步说话。”他拉着柳云若来到一家小客栈,进了一间客房,摘掉斗笠一抱拳,笑道:“柳公子,末将终于找到你了!”
柳云若心中砰砰直跳,他知道赵晖来到南京,一定是汉王那里有了动静,他听见自己声音里有颤抖:“是不是,王爷……”
赵晖用力一点头:“王爷已于五日前抵达山东,巡抚吴成大人和我去接应的,现在已由吴大人护送去青州,几路兵马都已枕戈待旦,若没有变化,应该三日前已经动手了!”
柳云若只觉得自己的心重重一撞,他的腿有些软,扶着一张椅子慢慢坐下。期盼也罢,恐惧也罢,这一天终于到来。汉王逃出了北京,他的诺言,两年来种种的筹划,付出的代价,现在终于得到了回报,但是他的心中没有一丝丝的欢喜。他和宣德之间终于没有任何希望。
尘埃落定,他只觉得无尽的空虚和绝望。
他缓缓转过头:“五日,那为什么这里还没有接到奏报?”
赵晖愣了愣:“我也不知道,不过没有接到奏报最好,省的我们出城麻烦。柳公子,时间紧迫,我们快走吧!”
“走?”柳云若有些茫然,“去哪里?”
赵晖道:“去山东啊!与王爷会合!王爷一见我,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带人潜入南京,接公子回去。末将一行七人昨日就到南京了,只是公子在行宫里,我们正着急想办法,谁知公子今日就出来了。我跟了您半日,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机会。”
“哦,王爷……”柳云若轻轻一笑,果然他还记得他,他说了要救他出去。只是汉王不知道,他的心已经留在了这里,所以他的身体也无法再离开。
赵晖见他不语,催促道:“柳公子,我们赶紧上路吧。郑王那里约好和汉王同时起事,我们抢的便是皇帝接到奏报之前的这段时间,已经浪费一日了,恐怕这一两日内,南京方面就会收到战报。”
柳云若恢复了平静,他轻轻地在寂静中交握自己冰冷的手指。他异常地清楚,他不会走,汉王的爱曾经让他无所畏惧,他已经报偿,现在是真正意义的无拖无欠。汉王的爱已不具备让他离开宣德的力量,只有宣德给的承诺和关怀是最真实的,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所以他要留下来,为他的罪孽做一次坦白,他终于能对他坦白一切。
他慢慢站起来,问李晖:“有纸笔么?我给王爷写封信。”
赵晖皱起眉来,大约是不明白他为何此时还这样拖沓,催促道:“有什么事,公子见了王爷当面说不好么?”
柳云若淡淡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事情,现在不能离开。”
赵晖大吃一惊:“公子,你——说什么?皇帝要是知道王爷逃脱,多半会拿公子泄愤,你现在不走,过一两日就走不了了!”
柳云若神情从容:“我有办法,你不必担心,你们一行人招人眼目,还是早点出城的好。”
赵晖不知柳云若究竟在打算什么,他当年在汉王手下时,一直对这个足智多谋的柳公子心有敬畏,现在见他好整以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他不肯走,自己也不能强行把他劫持出城,惊疑不定地问:“你有什么办法?再说,王爷有命让我接公子回去,末将如何对王爷交待?”
柳云若黯然一笑:“我写封信给他,他会明白。”
提起笔来,柳云若才发现自己没有言辞可以调用,说什么,说时间已经让他们的感情面目全非,说他爱上了宣德,说他为了惩罚自己而舍弃了汉王的爱。
这些话不应该由他来说,他为汉王付出的代价是常人不能理解的。汉王曾是他的生命,他的空气,他靠呼吸对他的爱而生存,他无法把自己曾经生存的意义全部否定。汉王的爱给了他无限的抚慰,即使现在他也依然只记得他的恩,他无法说出这些话,他发现自己还是爱汉王的,只是所有的种种,已经飘渺若梦。
柳云若望着墨汁饱满的的笔尖,他的心很重,重得发酸。一滴大大的墨水凝在笔尖,好像一滴随时都会坠下的泪水。这亦是对他的催促,他知道要是再不落笔,这滴墨就会坠下来,终于叹了口气,也无心写什么,将两首旧诗里的句子集在一起,写下:
“君意如鸿高的的,我心悬旆正摇摇。
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写完后他轻轻吹了一下纸,看见墨迹在纸上一点点变干,这干涸的是曾经六年朝夕相对的时间。
赵晖站在那里等着他,他伸出的手却又停在那里,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错了,这张纸一交出去,就是将他和汉王的感情完全割裂,这和亲手割下心脏的一部分没有两样。
赵晖有些诧异:“柳公子,你怎么了?”
柳云若淡淡摇头,将那信封递到他手中,长长地吐了口气。
从赵晖他们藏身的客栈出来,柳云若快步向行宫走去,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伸手将它擦掉。他的心情终于释然,没有任何牵挂,他将曾经的一切,母亲,继父,汉王,都在意念中隔绝,现在他的生命只有一个方向,不再迟疑犹豫。
赵晖问他留下来干什么,他没有讲,其实,他留下来,也不过是为了和宣德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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