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漆黑。
茫茫无际仿佛要把人吞没的漆黑。
谢小卷觉得自己似乎在一条茫茫无尽头的路上走着,前头好不容易闪现一抹微光。一个瘦削的背影侧对着她,青丝缭乱,脸色苍白,眉宇却是熟悉的,正是杜望。谢小卷欣喜地想要开口唤他,却发现一个字也迸不出来,想要努力冲他奔跑过去,却也丝毫靠近不了。那抹微光不远不近地笼着杜望,发出空灵幽静的声音。
“纵然你是半人半灵的根骨,也禁不住你千年来如此消耗。人间帝王做到你这份上,也着实是可怜得很。”
杜望轻轻开口:“她的业障,俱是由我而来,我不为她背负,谁又为她背负。”
他的话音渐渐微弱,连衣袂都渐渐透明到恍若消失。
那一线微光也渐渐暗淡,眼看着周围一切要湮于黑暗。谢小卷分不清是真是幻,尖叫出声,一味地朝着微光消失的地方摸索过去。肩膀被一只温柔的手扶住了,余言的声音温柔传来:“溯洄,你终于醒了。”
谢小卷大口喘着粗气:“他人呢?”
余言轻声道:“剧场里出了事故,你被砸伤了,我去照料一下稍后就来。”
余言站起身想要离开,胳膊却被猛地抓住了。谢小卷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阿宇呢,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呢?”
余言微微顿了顿:“你先养好身体我再跟你说。”他看向谢小卷,眼神里带上试探和探索的意味,“你似乎对他很上心,我记得你告诉我他只是你的司机。”
谢小卷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杜望以阿宇的身份出现时应是用倾雪流玉轿易过容的,与前世杜宇的相貌并不一致。但余言依旧对杜望有着直觉的忌惮,谢小卷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没什么,你不是提点过我留意他?刚好借着这次的事儿给点钱打发他走。”
余言笑了,他像是很满意谢小卷将他说的话记到了心里。他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等你好了,我想办法疏通,让你见见你的父亲。待此间事了,你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谢小卷下意识不敢再让余言注意到杜望,甚至没顾得追问余言所谓的回去到底是去哪儿,只能微笑允诺。余言前脚离开房间,谢小卷就飞速地从**弹到门边。果然,无论是门外还是窗下,守卫着的都是余言的人。
外面阴郁蒙蒙,窗口更被半拉着的窗帘微微掩着,只有床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明灭灭闪着微光。是轿牌!
她费尽力气将小皮箱从床底下够出来,恢复记忆后这些牌子对她而言再也不是当初那样毫无意义了。每张轿牌都被杜望擦拭和抚摸过,每一张轿牌都承载着杜望漫长生命中经历过的故事,更有自己和杜望一起经历过的故事。清清和祈佑,凭虚和铃子,聚欢和沈肆……
然而在她打开盒子的瞬间,轿牌却在明灭闪动间渐渐暗淡下来。一本香谱从轿盘上跌下,两张红色剪纸沾地即长,转瞬间就已经成为两个白胖白胖的娃娃。谢小卷眼圈红了,“阿荣!阿和!”
阿和只睁开眼望了一眼谢小卷,像是要说话却张不开口一样,又迅速地变成了一张红色的年画剪纸跌落回香谱上。谢小卷更加害怕了,伸手将阿荣抱进怀里。阿荣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看清谢小卷的瞬间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漂亮姐姐!快,救救主人!他怕是快要死了!”
二
广记轿行的轿牌乃至这胖乎乎的剪纸娃娃,都是杜望身上的灵力所饲,千百年来俱是如此。可如今非但轿牌暗淡,连荣和二宝维持人形的灵力都难以为继了。谢小卷觉得心里一拧,一张若隐若现恍若透明的轿牌却映入眼帘,她一眼认出就是前阵子自己和配缨遇险,杜望用来相救自己的浮光匿影轿。
她伸手抓在手里,想要照着咒文念出来。阿荣却跳过来抱住自己,他的胳膊有气无力:“姐姐不能念,这咒文不是凡人所能驱使的。即便是老板,也会大伤灵元。”
谢小卷咬了咬嘴唇,却伸手将阿荣抱在怀里,快速地念出了牌子上的咒文。凭借自己过往与杜望同游的印象,将手平平伸出。只看见轿牌迅速地一闪湮没在空气里,谢小卷的身体慢慢消失了。
浮光匿影轿其实并无轿形,只是保持你在轿牌三尺见方的空间内藏匿身影。
阿荣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漂亮姐姐,你怎么能……”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谢小卷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地倚在门口:“对不住,能帮我打点热水来吗?”
外面守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闻言点头,转身快步下楼打热水了。另一个回身看见谢小卷的寝衣松松挂着半边雪白肩头,似乎觉得有点不妥,礼貌点头致意了一下就回过头去,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似乎有一阵凉风吹过,保镖下意识侧脸去看,半开的门轻轻摇晃着,应当是穿堂风。
很快打水的保镖回来了,敲了敲门:“谢小姐,热水打来了。”
无人应答……
谢小卷毕竟不是杜望,驱使浮光匿影轿的时间有限。一时之间汉兴街头的小贩们都震惊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街头穿着寝衣赤足狂奔的姑娘。阿荣紧紧抱着谢小卷的脖子,声音渐渐微弱:“主人应该就在前面那栋白色的建筑里……阿荣能感觉到……阿荣。”
前面就是凌汉医院,谢小卷只觉得身上一轻,俯身去看时,阿荣已经悠悠然化回一张红色剪纸,落在她的衣领上。谢小卷慌了神,正打算冲进去,却正好看见余言带着几个手下从医院出来。
手下的人略微有些犹豫:“医院那边让联系家属呢,咱们要不要告诉谢小姐,毕竟是她的司机。”
“没必要。”余言顿了顿,从衣袋里掏出雪茄磕一磕点燃了,“去找赵三做个假的身份证明,把人从医院里拉出来,直接丢到江里去。”他袅袅吐出一口烟雾,“死都死透了,还讲究什么。”
世界仿佛一下子盲了,没有声音没有色彩。
像是当时在秋溪,自己穿着红色嫁衣站在雪地里的茫然、害怕、悲痛无措。
谢小卷忽然心口一紧,仿佛有一把钢刀在体内搅拌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她强行按着心口在医院的花坛后蹲下身来,勉力不让余言发觉,但是鲜血已然从嘴角沁出,连眼睛看东西都有了血色。
是浮光匿影轿。阿荣说得没有错,那轿牌上的咒文是不能够妄然驱使的。她能够唤醒轿牌,本身就已经是奇迹了。
余言离开了。
谢小卷顶着隆然耳鸣晃晃悠悠地走进医院,她觉得只要走进那扇门,轻轻推开,杜望就会倚在窗口,狭长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注到她身上,口气无奈:“又被你追上了,真是甩不掉。”
但是房间里没有站着的杜望,只有冰冷的铁架子床,白色的单子罩着一个简单的人形。
她走过去,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情不自禁地佝偻起来,手轻轻抚上白色单子,剧烈地颤抖着。谢小卷咽下喉中的那口血,勉力一掀。
那还是阿宇的容貌。谢小卷忽然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感到陌生,她安慰自己,一切都是一场梦,静静躺着的这个人其实和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
然而那双狭长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即便是轻轻地合着,也能想象它安静地隐匿在玳瑁镜片的后面,望着她的温柔目光恍若星辰大海。
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摸上那双安静的眼睛,只看见他的脸仿佛有白色的微光流过,他的五官在她手指的逡巡间渐渐蜕变,变回了杜望的眉、杜望的鼻、杜望的嘴唇。他的唇角还勾着熟悉的笑纹,仿佛在笑话她这副狼狈的模样。
阿荣说过,轿牌的魔力是以杜望的灵力为饲的。
杜望一旦死去,这世上将不再有广记轿行。连同他之前用倾雪流玉轿做的易容,都悄然消失了。
他的身体是冰冷的,连同那脸庞的每一寸线条都显得冷硬。
可是他还没有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他不在,她只会感到害怕。
门外忽然远远响起脚步声,护士的声音在门外温柔响起:“你们是亡者的家属?还请节哀,随我这边来。”
谢小卷从几乎能够让人溺亡的绝望中清醒过来,她不能让余言的手下带走杜望。她哆嗦着手摸出口袋里的浮光匿影轿,原本还有残余光华流转的轿牌此刻已经彻底暗淡无光。
她让杜望倚靠在自己的身上,他安静好看的脸仿佛睡着了一样。谢小卷不顾身体每一寸骨缝间钻出来的疼痛,将手平伸,一字一顿念出了轿牌上的咒文。
只要再一次就好了,最后一次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神灵的话,再眷顾一次就好了。
刻骨的疼痛从四肢百骸钻出来,有血从皮肤里慢慢渗出。谢小卷掩住了杜望的眉目,磕磕巴巴念着咒文,却只有死一般的沉寂。指尖沁出血,渐渐润透了轿牌的纹路,忽然有光芒像萤火虫一样悄然亮起。谢小卷心头一喜,嘴唇微动间轿牌光芒大盛,从她的掌心中慢慢升起,慢慢化作虚无……
门猛地被推开了,先行一步的护士目瞪口呆地望着抱着亡者的神秘女子:“你是?”
保镖似乎察觉到有异,猛地推开护士上前,却眼睁睁看着两人倏地消失了。
三
深夜,清平广记轿行。
门环被急促地叩响,月生晚间素来睡得清浅,听见响动忙坐起身来。那边张秉梅也醒了,将外衣披在月生身上:“你不要动,我去看看。”
门“吱呀”一声开了,身上血迹斑斑的长发女子原本倚靠着门勉强而立,门一开,整个人就朝里面跌过来。张秉梅连忙扶住她的身体,那边闻声赶出来的月生已经眼尖看到门外倚墙而坐的男人,惊呼出声:“杜老板!”
皮肤是冰凉的,鼻尖没有了呼吸,胸膛里没有了心跳。月生惊疑不定,看向奄奄一息的谢小卷:“姑娘……这……”
谢小卷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要怕,他只是睡着了,待会就会醒来。”
她推开张秉梅,向杜望走去,仿佛是要俯身扶起他,却不过迈了两步,就晕了过去。
杜望死了,轿牌没有灵力喂饲。她驱动轿牌时就必须以自己的鲜血为饲,神行千里轿奔袭千里,几乎生生熬干了她。几乎下意识地,她要带杜望远离余言。
谢小卷再次醒来已经是两日后,她恍恍惚惚起床走出房门,却看见堂上堂下都扎着白绸,连广记轿行门口的招牌都扎上了白色的纸花。月生正穿着素白的薄袄里外操持,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挽成发髻束在脑后。
谢小卷晃悠悠地走到堂前,只看见堂上躺着的棺木正在下钉。谢小卷迷糊着:“这是谁的白事?”
月生看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一酸,走近扶住她的胳膊:“姑娘醒了。杜老板生前收容我和外子,是莫大的恩德。如今你孤身一人扶灵归来,我们二人也理应在旁边操持着……”
谢小卷愣了愣,这才抬头看向堂上,白纱飘落,正露出遗像上杜望的脸。张秉梅正好与丧仪铺子的人结账归来,进门就撞见谢小卷幽幽地站起来,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开口大喊:“月生,快拉住她!”
谢小卷果然向棺木冲过去,却是将下钉的人撞了个趔趄,然后徒手去拔棺材上的钉子,眼泪潸然而落:“谁说他死了?他不过是睡着了一时半晌,午后就会醒来。他还欠我那么多话,我还有那么多事情都糊涂着。”
不过三两下,谢小卷的手就被钉子剐蹭得鲜血淋漓,月生和旁边下钉的人都拉不住她。张秉梅幽幽一叹:“把棺木起开吧,也应该让姑娘看最后一眼。”
棺木被起开了,杜望安静地睡在白色衬底的棺衬上,起钉的人诧异地吸了一口气:“你们确定这是离世三日的?看上去完全不像啊。”
张秉梅叹口气,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谢小卷的肩头:“姑娘,看一眼就让杜老板走吧。生死各有天命,活着的人就算有千般万般舍不得,也只能看开。”
谢小卷嘶哑的声音从嗓子里钻出来:“老先生,劳您和婆婆回避片刻,我想和我丈夫单独待一会。”
张秉梅和月生俱是惊愕,他们原本以为谢小卷只是杜望在外的红粉知己,却没有想到两人已经有了婚姻之约。两人看向谢小卷的目光中更添了一重同情,点点头,拉着棺材铺的人离开了。
堂前空无一人,棺材又高又深,饶是谢小卷想要把杜望拖抱出来也是不能。她索性脱掉鞋子,躺进了棺材里,呆呆怔怔地看着杜望的脸,手里还捏着一个小小的牌子。
牌子是暗淡的,连上面“沉木冥棺”四个字都模糊得看不清了。谢小卷一手握着轿牌,一手轻轻握上了杜望的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汉兴,我曾经很不理解沈聚欢,就算她能让沈肆活过来三天又能怎么样呢?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微微闭上眼睛,“杜望,没有什么比遗憾更让人心痛的了。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三十年寿命,但只要能换你醒来一天、一个时辰、一分、一秒,我也心甘情愿。我要看着你看着我。”
她念出咒文的最后一个字,将头轻轻靠在杜望的肩膀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
谢小卷觉得自己似乎沉睡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一线光芒从黑暗中缓缓破开。有年轻姑娘清脆明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帝妃,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呐!”
她觉得胸腔里塞满莫名的快乐,伸手就向四面八方探手抓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你们个顶个都坏透了,下一把我可不要来了。”她的话音刚刚落地,就觉得脚下像是绊到了什么,重心前倾就要跌倒,所幸一条胳膊将她揽进胸膛里。她欢欣鼓舞地撕掉布条:“换你换你!”
眼前猛然亮起来,她眯着眼睛刚适应过来,就对上那拥有狭长眉眼的男子。旁边的宫女一个个慌忙俯身:“见过帝君。”
杜宇像是连日忙于国事,依旧是清俊的眉目,但脸上却少了几分血色,他有些无奈地伸手揽紧她的腰肢:“阿潆啊阿潆,你都是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整日这样不安分。”
她笑着扑进他怀里:“宫里太闷了嘛,你又不能时时陪我。”她望着他的疲惫神色,终究还是收起了玩笑之心,温柔地挽起他的胳膊,“在为水患为难?可惜……我此时此刻竟半点也帮不上你。若是往昔我还具有通灵之能,也可帮你祷祝……”
杜宇微笑:“宰相很有才干,已然帮我不少。”
她故作惋惜地叹息:“他当年明明只是我身边的小跟班,现在倒显得比我有本事多了。早知道我就不应该嫁给你,那样说不定还能天天跟着你。”
杜宇有些苦恼地挑了挑眉:“那我只能把宰相纳为帝妃了,平日还好,晚上共寝却有些尴尬。”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却将手臂紧了紧,修长手指抚上她脸侧的发丝,轻柔绾至耳后,声音压得轻且低:“就这样……就这样阿潆,你只要这样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他向她俯身过来,唇瓣干燥温暖,轻轻压在她的唇上。
“臣鱼灵,请见帝妃娘娘——”
杜宇顺势放开她,伸手揉眉微笑:“鱼灵跟我一同去巫山治水数月,此番回来也是赶着探望你。你们的情谊倒也一向深厚……”
大殿的帘子掀开了,一个英挺的身姿跪在殿下。她松开杜宇的手,轻快地向鱼灵跑去:“阿灵你回来啦!帝君有没有欺负你?他若是偷偷让你干苦力,可一定要告诉我。”
鱼灵缓缓抬起头,眉目阴郁,却也掺杂着难以抑制的柔情和想念。但目光一落到站在一旁的帝君身上,这万千情感又静静湮灭了。他低下头:“鱼灵此次返回郫邑,看中一位女子,想请帝君帝妃代为主婚。”
“真的?”她惊喜地跳起来,“我原本还当你是个不识七情六欲的家伙!快唤过来让我见见。”
帘幔轻摇,渐行渐近的环佩相击声清脆又温柔。一个女子莲步走上殿来,盈盈跪拜在鱼灵身侧。她还有些紧张,但身边鱼灵坚挺的背脊似乎带给她无穷的勇气,支撑她抬起头得体微笑:“小女子溯洄,拜见帝君、帝妃。”
那是一张温润生动的桃花面,却让殿上殿下的所有人瞬间陷入了沉默。
溯洄望着殿上的帝妃娘娘,脸上也渐渐浮上了诧异之色。
鱼灵目光中燃烧着莫名的光芒:“还请帝君帝妃赐臣这个荣宠。”
众人沉默的原因无他,只因宰相的未婚夫人与帝妃娘娘的容貌颇为相像。
五
“昔日你恨他,不惜灭掉他的家国子民;如今又要用自己的阳寿去救他,究竟求的是什么呢?”
谢小卷的意识刚从记忆的泥淖中拔出来,却又堕入一片迷蒙混沌中。那是她曾在昏迷时听过的声音,清灵空幽,又波澜不惊。
谢小卷愣愣地问:“我恨他?”
“你曾经舍弃他的孩子,重回灵体之身向我祷祝他家国亡灭,这也忘了吗?”
谢小卷一窒,她捂着心口,觉得撕裂一样的疼。
“你重生为凡人其实很好,最起码往日的爱恨纠葛都能尽数忘却,但为什么又困于过去,不肯前行?”
“前尘往事都是旁人告诉我的,我连是真是假都无从分辨,连我究竟是谁的妻子,是阿潆还是溯洄都搞不清楚。”谢小卷苦笑,“事已至此,还不如想起来,倒也落得个清楚明白。”
那声音微微叹了一口气,从微光中伸出一只明亮皎洁的手,白玉样的手指轻轻搭在谢小卷的额头上:“毕竟是我曾经的孩子,便再帮你一次,看你还愿不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指尖淌出的流光,就是她失去的记忆吗?
那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不是平凡的清平官家子女,而是两千年前生于泽养于泽的阿潆。
蜀地多水患,外有川西雪水入蜀,内有岷江、涪江横流。唯有一片盈然湖泽,蔓延千里,唤作潆泽,安然盈澈,养育蜀地子民。潆湖大泽有一岛唤作灵岛,居中有一小泽唤作灵泽,与潆泽互盈互补。
她与鱼灵便是潆泽与灵泽天然衍生的灵体,主导一方水相,护佑子民,千百年来相依相偎,从未离开。
直到那年,她在泽畔遇到了尚是少年的杜宇。
她只是寂寞了太久,窝在泽畔的草窝里偷偷看他洗澡。少年的皮肤肌理在阳光与水光的映衬下闪耀着隐隐的光芒,她看着奇怪,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撩撩水,擦擦自己的胳膊背脊。这其实没有必要,神灵远比凡人省却许多麻烦。她玩了一会就觉得厌了,于是好奇地偷偷翻他的衣物,又琢磨着将宽大的袍子套在自己身上,晃晃悠悠地在岩石上走来走去。
泽中突然响起水声,她吓得裹着他的袍子就要跑掉,却听到少年无奈的声音:“这位姑娘,你穿着我的衣服要到哪里去?”
她的脸腾地烧起来,慢慢转过身来。
清晨的朦胧曦光从她头顶的枝叶间隙落下来,洒在她光洁的手臂上,落下有趣味的光斑,天然而生的乌发从她肩头披泻而下,衬着她幼细的脚腕,美得不加矫饰,美得惊心动魄。她慌手慌脚想要将身上的衣服脱去,却被衣带缠到了手臂。她好不容易解开,方露出一个圆润的肩膀,少年就像被呛到了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瞪大一双眼睛望着他,逼得少年的脸也微微红了起来,他低下眼睛:“你穿着吧。”
她听不懂,依然疑惑着尝试脱去袍子。少年慌忙走上几步,伸手阻止住她的动作。
泽畔深处的一群水鸟刺棱棱地受惊飞起,雾气散去,阳光斑驳灿烂,清泉亮得耀眼,他们的眼睛也亮得像宝石一样。他正攥着她的手,四目对视,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开口询问:“你是……哪个部落的姑娘?”
自那以后,少年常常来看她,亦为她带来美丽的衣裙饰物,教她说话识字。他让她叫他阿望,他想要做一双眼睛,一双能引领族人的眼睛,一双能望见最远处的眼睛。
现如今,他也会一直一直望着她。
六
即便是孤寂百年的神灵,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爱上一个凡人。
她爱阿望,喜欢阿望,愿意学习那些艰涩的文字和别的不懂的事情。然而这一切的欢欣着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就变成了难以忍受的背叛与苦痛,那是与她相生相伴多年的鱼灵。他原本是开朗的明澈的,却在阿望出现后一天天沉郁下来。
他原本才是和她最密切最不可能分开的人,原本是她全心全意应该惦念的人,而她心里却不知不觉装满了那个陌生少年的身影。他安慰自己,凡人的寿命总有尽时,不敌山川,甚至不敌树木。那人早晚会归于这山山水水,成为一把平平无奇的尘土。到时候他的阿潆,还会是他的阿潆。
直到那一年,少年阿望要离开泽畔了。他握着阿潆的手,许诺有朝一日会回来娶她。要她到时出这千里湖泽,跟他到部落里去,做他的妻子。
他的阿潆,点头答应了。
鱼灵忽略掉心里隐隐的恐惧,强行让自己高兴起来。凡人的寿命微若尘埃,誓言更是如此,他不相信那个人会为了阿潆回来。最终陪在阿潆身边的还是他。
近十年,他日日陪伴在她的身边,日日倾听的都是她对阿望的思念。作为一个自然幻化的神灵,十年的时光本应当如同弹指一瞬,如今却因为嫉恨和恐惧度日如年。
当年的少年终于还是回来了,他已成为蜀地的君主,高冠华服,微笑着对她说:“阿潆,你可愿做我杜宇的帝妃?”
阿潆终究为凡人出了这千里湖泽,抛下了他。随后被接入宫室,封号为利。
嫁于人类的神灵会付出代价,在告知天地婚契达成后,便会渐渐丧失祷祝灵力,与凡人无异。怀有子嗣后更会归还本身元灵于山川河流,是而寿命尚不及寻常凡人,且不会再有转世轮回。她把这些事情瞒下来,没有告诉阿望。
彼时蜀地水患,民不聊生。阿潆却正好怀了孩子,一点忙也帮不上。思前想后,她向杜望举荐了鱼灵。鱼灵亦是由水幻化的精灵,熟悉水相河道,由他帮衬着治水再合适不过。
鱼灵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他无法忍受在没有阿潆的潆泽一个人孤寂地生活。阿潆的恳求让他居然有一丝期待已久的畅快,她的心里有他,遇见难处想到的第一个人仍然是他,在她心里永远为他保留着那人类帝王侵占不去的一块地方。阿潆是为了杜宇出这千里湖泽,他则是为了阿潆出这千里湖泽。他穿上他们的衣着服饰,对杜宇俯首称臣,兢兢业业帮助治水。他跟随杜宇受尽子民敬重,更被杜宇拜为宰相。
只是万民敬重、封相拜爵也无法填补他内心巨大的空洞。他并不能时时见到阿潆,即便见到也总是她和杜宇的亲密情状。可看不到那些,他亦会发疯地想到俊朗的帝王慢慢拾级而上,美丽的帝妃迎上来。曾经只属于他的阿潆伏在杜宇的怀里,极尽亲昵,长长的头发拖曳在裙裾上发出流水一样的光泽。
他不堪忍受这样的相思折磨,直到一次治水归来,他在郫邑遇见了一名清秀的农家女儿。
她倚在家门口翻晒谷种,感觉到陌生的目光不禁抬起头来。面前的男人是她见过的生得最为好看的男人,望着他仿佛望着跨越山川河流才捕获到的天际一颗星子,让她轻而易举就此沦陷。
鱼灵慢慢走近她,轻声呼唤:“阿潆。”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农家少女不是阿潆,那面容也没有十成十的相似,但他仍然希望对方应一声,只要像以前一样,抬起头,眼里心里都只有他,那样简简单单应一声就好。
农家少女迷惑了,微微蹙了好看的眉头:“可我叫溯洄呀……”
七
鱼灵回禀帝妃,自己要迎娶溯洄。他原本期待能在阿潆脸上看到哪怕一点点的失落不舍,却只看见全心全意的欢欣与祝福——像是寻常女子得知自己的幼弟长大成人,纳礼结亲的那种欢欣鼓舞。他终于死了心,和溯洄成亲。但不久后,却听说了帝妃有孕的消息。
阿潆一直在心里把鱼灵当作自己的亲人,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生于山川江河归于山川江河,只有与自己同生同源的鱼灵是她的根源羁绊。然而这像潆泽一样温柔敦厚的亲情同与阿望之间的感情是全然不同的,她也从未想过鱼灵会对她有其他的想法,直到鱼灵将溯洄带到她面前,宣布婚讯,还带着不管不顾昭告天下的决然。
望着少女的脸,她和阿望在一瞬间都明白过来,却都没有质问。
帝君赏赐给宰相前所未有的婚仪重礼,两人成亲那日,只有帝君前往,轻描淡写地告诉宰相,帝妃有孕,不便前来。
宰相扔下新婚夫人,连夜闯宫,在轻纱弥漫处捉住帝妃的手臂。他双目赤红:“打掉这个孩子,跟我回潆泽,你便还是潆泽的精灵,与山川日月同寿。”
帝妃微笑,修长手指为他拢了拢凌乱发鬓:“可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手上加力,但始终看见的都是她看待孩童一样的宽容微笑。他终于死心了:“你终究不肯跟我走,是因为舍不得这人间的浮尘虚华吗?”他松开手,退后两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怪你,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即便抢来我也会给你。”
三日后,鱼灵告别自己的新婚夫人溯洄,重新踏上了远去巫山疏通峡道的征途。阿潆远远地看他骑马离开封礼台,总觉得心里不安,生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但回头时,阿望已经将一件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修长胳膊从身后围绕过来,胸膛暖暖的。阿潆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却听见阿望开口轻轻询问:“阿潆,你会不会后悔出泽嫁我?”
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伸手抚上阿望的手指,回身望进他的眼中:“永志不悔。”
八
那年蜀地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水患,连郫邑也未能幸免。帝君忙于治水,连日连夜不回宫室。甚至连潆灵两泽也泛滥成灾。阿潆彼时已经怀胎数月,再也没有引导水相向上天祝祷的能力,只能在后宫中操持布帛黍米发放给子民。
她已然许久没有见过阿望,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到宫室,更不知道流言蜚语是什么时候在郫邑如同毒素一样飞速流传,甚至在自己身边的婢女间口耳相传。
望帝杜宇通于相妻。
她是不信的。但是传言中宰相之妻溯洄相思成疾,水米不进。她觉得自己理应代替鱼灵前往探视,却亲眼撞见了那不堪丑恶的一幕。帝君宽大的袍子覆盖在两人**纠缠的身体上,他一边捂住身下女子的口唇,一边回首看过来。
青铜面具跌落在地上,露出那双狭长眉目。
夜色如此之沉,他看不到她匿于帷幕之后的身影。阿潆只觉得冷,不同于沉睡在潆泽漫长岁月里的凉凉的湖水,而是万千冰刺从骨缝里一丝丝钻出来,让人生不如死的酷寒。她的耳中是一片死寂的悄然,将虫鸣风号,乃至男女之间的呻吟辗转都隔离在外。
只有杜宇当年的那句话悄然回响:
“阿潆,你可愿意为我出这千里湖泽,做我杜宇的帝妃?”
风吹动帘幕,已空无一人。
她原本是去留随心的神灵,在遇到杜宇之前,从未体会过如此入骨的爱,当然也从未体会过如此入骨的伤痛。她鬼使神差地将溯洄召入宫中,殿上两名模样相像的女子相对而坐。均面色苍白,相对无话。
良久,溯洄起身,不施辞礼,踉跄而去。
只在原地留下一个青铜面具,纹路精美,却是刻骨冰寒。
数日后,溯洄投水自尽而死,阿潆这才听闻溯洄并非甘愿,而是失节受辱投水而亡。
阿潆已经全然混沌,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洪患泛滥,每日都有无数的人死去,连宫室也被冲垮数间。她不闻不问,只没日没夜沉沉昏睡。直到鱼灵听闻溯洄的死讯,赶回郫邑,然后闯宫怒斥杜宇,被刀斧侍卫拦下。
她远远站着,数月未见,本应相思刻骨。但此刻她望着杜宇那已经显得陌生甚至令她感到恐惧的背影,忽然想念起沉静孤寂的潆泽。
那个时候有臣子向杜宇进言,水患源于水妖作祟。
而这水妖就是来历成谜的帝妃。
杜宇没有再宣召她,而是赐下一碗药水。
怀有胎儿,她与寻常人再无特异之处。几个粗使仆妇掌着她的下颌,生生灌下那碗汤药。在刻骨的疼痛中,她与杜宇那成了形的孩子从体内生生被剥离。
在那一瞬间,她第一次感到胸腔中那种四处撞击无处宣泄,却又足以毁天灭地的情感。
如同杜宇第一次让她知道爱。
也第一次让她知道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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