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案 嫌疑人

一早,有个女人投案自首,说自己杀人了。恰巧严云舟不在,于是巡捕上二楼探长室找顾远审案。

在这样混乱的世道下,主动投案自首的人,少之又少。审讯室里,盘着头发的女人从容淡定,她身上留有丝丝血迹,顾远问:“你因何杀人?”

女人脸上有妆,肩上披着披肩,手指和耳朵上戴有金饰,身上穿的是低领镶边的蓝色短袄和裙子。从她的穿着扮相来看,已嫁作他人妇。并且,夫家给她足够富裕的生活。

女人目光如炬:“我叫陶可钦,因受不了公公的羞辱,控制不住自己,用刀子把他杀了。”作为杀人证据的刀子,正放在桌子上。

“那你又是怎么杀的人?一一道来。”

“好。”

陶可钦,二十八岁,陈家二媳妇。她夫家经营米铺,自她嫁过去后,衣食无忧。可相对地,陈家老爷却不待见这位二儿媳。因为,她生母从妓,也不知道跟哪个男人生下她。是以,她是几个儿媳妇里出身最差的。

能入陈家,是麻雀飞进金笼子,变身金丝雀。陈老爷瞧不上她,在家里把她当下人使,一定要她亲手做饭洗衣伺候。这还不算,他常借着她生母是妓女的由头背着儿子对她动手动脚。

昨天,她的丈夫陈庆书出门处理店铺的生意一直没回,陈老爷趁着二儿子不在,便动了歪念,找理由把她叫入房里“伺候”。背着丈夫与公公苟合,她自然不从。但陈老爷威胁她,说她若敢不从,便告诉他儿子她不检点,背着丈夫勾引公公。长期受到压迫的陶可钦终于忍无可忍,用刀子把人给杀死了。她杀人时,陈老爷发出的惨叫声把陈家人引来,知道无法逃走,她主动前来投案自首。

听完陶可钦的话,顾远拿起桌子上的杀人凶器打量。刀子六寸左右,刀身没有使用过的摩擦痕迹,显然第一次开刃使用。

“你带着这把刀进了陈老爷的房间?”

“是的,我怕他胁迫我。却不想,会用这把刀亲手杀了他。”

“那为何一夜过后才投案自首?”

“陈家人在商议怎么处置我。”

“哦?他们商议出了什么结果?”

“让我主动投案自首。”

顾远突然笑了起来。陶可钦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顾远放下刀子,说:“只是觉得陈家很有意思。自己亲爹被杀,却放着亲爹的尸体不管,争议了一个晚上怎么处置凶手。到了早上,又让凶手投案自首。他们就不怕你跑了吗?”

“我这条命是陈家的,能跑到哪里去?”

“那敢问,如果不投案自首,他们打算怎么处置你?”

“不知道。”

问完后,不再问。顾远道:“陶可钦,我去一趟陈家确认案子,今日审讯到此为止。”说完,暂时把陶可钦押解看守室,等到证据确凿,才能把人送去会审公廨审判。

把杀人凶器包好,顾远带康一臣去找车素薇一起去陈家。三人前往陈家的路上,康一臣好奇问道:“远哥,陶可钦不是认罪了吗?为什么不把人送去监狱?”

顾远悠悠回道:“她撒了谎。”

康一臣惊讶:“什么?”他怎么一点也没听出来。

顾远唇边勾起一抹笑容:“经常杀人的恶徒,才会做到面不改色收割别人的性命。而第一次杀人的人,必然六神无主、坐立不安。而陶可钦,明明是第一次杀人,却太过冷静。哪怕是视死如归,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也会露出那么一点破绽。比如眼神空洞涣散,或面如死灰,又或语气平静中带着绝望之类。可她没有,她看起来更像是没有杀过人一样。而且,陈家为何过了一个晚上才让她前来投案自首?这一点,不觉得奇怪吗?总觉得这里面暗藏着什么秘密。”

康一臣不禁佩服道:“远哥真是厉害,就凭这么一点,便能想到这么多。”

顾远轻声笑道:“人的语言、表情中暗藏的信息多到无法想象。只要思考,就能发现话里的真假。而且,要警惕,不要随随便便被人的语言牵着鼻子走。”

车素薇心中不禁赞叹,这世上怕是没有能难得住他的案子。

陈家在卢家湾鲁班路,很好找,离捕房不远。按陶可钦给的地址,很快,他们站在一座大宅子前。此刻,宅子里正请人挂丧葬用的白绫。

顾远三人进门,有个女人注意到他们,便上前问道:“三位是?”

顾远回道:“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今早有人投案自首,所以来记口供和查尸。”

女人客气有礼:“原来是捕房的探长。我是陈家大媳妇,大少奶奶柳如烟。”

“劳烦大少奶奶带我们去看尸体。”

“好,三位跟我来。”

陈家老爷的尸体摆在宅院前堂,因突然被杀,很多事情都没有准备。

对此,陈家人拿了一席席子铺在地上,把人放上去,再盖上盖尸布。前堂里,除了正在守尸的陈家人,便是前来布置办丧灵堂的人。

顾远三人进入,他的目光一一掠过陈家人的脸。让他感到有意思的是,这陈家人,虽然哭红了眼睛,脸上却一点悲伤的表情也没有。似乎这些人对陈老爷去世的事情,完全不在意。

陈家十几口人,大少爷陈庆生除了正房柳如烟外,还有三门姨太,及一个叫作陈袅袅的十二岁的胖儿子。

陈家二少爷陈庆书,也就是杀人凶手陶可钦的丈夫,这人不在家,他从昨天出门处理米铺生意便一直未归。

三少爷陈庆达,妻子赵意吟,女儿陈晓晓。

四少爷陈庆可,妻子吕荷,无儿女。

双方做了一番介绍。

自车素薇进门,陈大少便直勾勾地看着她。陈大少眼睛浮肿,身上酒气浓重,一看就是个纵情酒色的男人。车素薇被他看得直皱眉头。

顾远走到尸体旁揭开盖尸布,一个头发半白的老爷子露了出来。陈老爷身上衣服被换掉了,胸口上的伤口,也被陈家人清理包扎。顾远一扯,扯掉缠在胸口的布,后胸口上的几道伤口露了出来。车素薇戴上手套检查了胸膛上的六处伤口,顾远拿出匕首,车素薇接过看了看,道:“这六道伤口,只有两道伤口是这把刀捅伤的。”然后,指出两道被刀刺中的伤口。

脑海深处的线条,毫无秩序地勾在一起缠成团。顾远指着另外四道伤口,问:“那这四道伤口,是何利器所伤?”

车素薇把匕首交还到他手中,认真检查。她伸出手指一量,说:“这看起来不像是刀子所伤。这四道伤口比刀子刺中的伤口更粗,至于是什么所伤,或许解剖尸检能找到答案。而且,你看,这两道刀子造成的伤口皆避开了要害,而那四道粗伤,却一一刺中要害。”

这么说来,凶器有两个,陶可钦说她用这把刀杀人,那人便极有可能不是她杀的。同时,也在暗示着此案还有另外一个凶手。而另一把凶器或许还在陈家,又或许被处理掉了。那么,陶可钦在替谁顶罪?

难怪她有恃无恐地撒谎,脸上没有杀人后应该有的表情。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只要他们往陈家走一趟,便能发现死者伤口有问题,而真凶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的事实。可如果,她是为了让他查证她的清白,又为何替人自首?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吗?

这起看似普通的案子,变得有趣起来了。顾远猜测,陶可钦是被迫顶罪,不然也不会一夜后才投案自首。在投案自首后,她所表现出来的从容淡定引导他们前来调查,让真相归真相,罪恶归罪恶。

那个女人的心思,还真是深。

走到陈大少的面前,顾远说:“陈大少,陈老爷的尸体我们要带回去解剖。”

一听这话,大少奶奶柳如烟第一个反对:“不行!”

陈大少接口说:“是啊,怎么能把我爹的尸体开膛破肚呢,这是大不敬,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解剖我爹的尸体。”说完,目光猥琐地游移到车素薇的腰身与胸口上。

顾远身子一动,挡住他的目光,道:“陈大少,这案子还有疑点,我们要查清楚,以免抓错人判错刑。”

柳如烟冷声说道:“顾探长,陶可钦杀了爹爹,我们一家子都是证人。怎么会抓错人判错刑呢?”

顾远皮笑肉不笑:“大少奶奶,调查真相、抓捕真凶是捕房侦探的职责。且,真凶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柳如烟微怒:“这里是陈家,不是你们任意妄为的地方。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动爹的尸体!”陈大少也高声附和,其他人沉默着,表情莫测。

陈家不答应解剖尸体,顾远只得在府中调查,他说:“既然如此,那就请陈家配合我们单独调查口供。”

柳如烟秀眉拧在一起:“陶可钦杀人罪证确凿,你们还有什么要查的?”

顾远回道:“若无你们的口供,捕房何能给她定罪?而且,陈家还没资格给她定罪名。”

柳如烟哼了一声,任由他们去了。

于是,三人把陈家人分开审讯,以免他们串口供。

车素薇这边,她问一句,陈大少便轻薄一句。

“你什么时候到达案发现场的?”

“在听到我爹惨叫的时候。不知道车小姐多大了?可已嫁作他人妇?”

“当时,你是第几个到达的现场,又看到了什么?”

“是第二个。当时,我看到我爹倒在地上,弟媳手中拿着刀子站在一边,身上还留着杀人的血迹。车小姐有所不知,在你进门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你了。对车小姐,我一见倾心。车小姐也看到了,我陈家家大业大,只要进门做我五姨太,我一定让你尽享荣华富贵。”

说着,陈大少便动手动脚,想抓住车素薇。

车素薇皱眉,人一避,反手扣住这登徒子手腕一扭。陈大少惨叫一声:“啊——放手!”

前堂里,传来大少奶奶的声音:“庆生,发生了什么事?”

车素薇甩掉他的手,陈大少揉揉自己的手腕回道:“我没事。”

听到他的回答,大少奶奶脸色不悦,想必,又对人家良家妇女动手动脚了。哼,从刚刚那个女人进门开始,他那双眼睛便直勾勾地黏在人家身上,也不怕长针眼。

保持距离后,车素薇继续问:“除此之外,里面可有第三者和其他利器?”

陈大少舔了舔嘴唇,回道:“没有了。”不敢再动手动脚,可嘴上依旧不留德,“车小姐性子还真是辣,嘿嘿,不过,本大少喜欢。”

车素薇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经我们审讯,陶可钦说,从嫁入陈家开始,便一直伺候陈老爷,并受陈老爷指使、辱骂和非礼,是这样吗?”

陈大少“切”了一声:“无知妇人,有哪家的儿媳妇不伺候公公的?

怎么到了咱们家,就成了咱们一家欺负她了?至于什么非礼,别听她胡说八道。”

“不知,大少奶奶可有伺候过陈老爷?”

“她是长嫂,怎么能让她去伺候呢?”

无论陈大少怎么狡辩,都只能证明陶可钦在陈家里不受待见的事实。

“那昨天晚上,你们为何不把陶可钦送到巡捕房?”

“她杀死了爹爹,哪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可又看在她与二弟的情分上,我们便让她主动投案自首了。”

“你们就不怕她半路跑掉?”

“她身无分文,身上有血,手里还拿着刀子,她能跑哪儿去?”

车素薇听着,总觉得不太对。陶可钦有机会逃跑却没走,难道畏惧陈家不敢逃?

顾远这边,他审问十二岁的胖少爷,这胖少爷回答得很机械,他问什么,孩子答什么。

陈袅袅说自己听到爷爷惨叫声,便往爷爷的房里去。到了房里,看到二婶拿着刀子刺爷爷胸口。顾远问他二婶刺了爷爷几下。陈袅袅说,六下。顾远再问,可有看到其他人。他摇摇头,说没有了。

审问完,顾远把三少爷女儿陈晓晓招来,问了她一些问题。和陈袅袅一样,顾远问什么,她答什么。不同的是,她没看到二婶杀人。

问完,顾远内心腾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除了出门打理生意的陈二少外,所有人都审问完了。顾远三人移步到客厅。当他把另外两份口供拿过来看时,终于知道那种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陈家所有人说的话都不一样,但口供的结果却是完全一样。

康一臣怀疑说:“远哥,我看陈家人早就串好了口供等着咱们来问呢。”

思索着,顾远喃喃自语般地回道:“或许吧。”

所有人在陈老爷被杀后,陆续到达现场。他们看到陶可钦拿着滴血的刀子恐惧地站在一边,然后统一口径说陶可钦杀人。可陶可钦的表情,还有尸体上的伤口证明了,她或许并不是真凶。现在,陈家把陶可钦推出来顶罪,或许在共同保护着某个人。此人,或许是陈家最重要的人。那么,谁才是这陈家最重要的人?这人,会不会是另一个真凶?

不再想,顾远前往案发现场。可惜的是,陈老爷的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了。陈老爷房间很大,可却有一股子和陈大少身上一模一样的酒味。他不由问:“陈老爷爱喝酒?”

陈大少爷吊儿郎当地回道:“是啊,我们家的男人都爱喝酒。”

顾远开始查探房间。

抽屉里,有扳指和其他玩物。置衣柜里,是陈老爷的衣服。半个身子钻进床底下,顾远从里面抱出了一坛酒。看到这罐酒,陈大少眼睛一亮,然后从他手中抢了过来:“这是我的!”

顾远欲把酒坛拿过来:“给我看看。”

“不行!爹去了,这东西就是我的!”嗜酒如命的陈大少显得十分激动,仿佛顾远要抢,他就和他拼命似的。

顾远懒得和他抢。陈大少便开开心心地抱着酒离开了。大少奶奶上前道:“对不住了,庆生和老爷一样嗜酒。”

点点头,顾远招呼陈袅袅:“袅袅,当时你看到爷爷是怎么死的?我给你演示一遍。”

陈袅袅诺诺点头回道:“好。”于是,他指地面说:“爷爷是躺在这里被刺死的。”

顾远躺在地上时,闭上了眼睛。他再睁开时,将目光范围内的东西全部纳入眼中,他招呼陈袅袅:“来,你去前院,听到我的惨叫声时,照着昨晚的路跑进来。”陈袅袅点头,然后跑出去。顾远让车素薇关上门,然后发出一声惨叫。

外面传来脚步声。而后,陈袅袅推开了门。他直愣愣地站在门口。顾远道:“当时,你便是站在那里?”

陈袅袅点头。顾远问:“你是怎么看到你二婶杀爷爷的?”

陈袅袅指着他说:“二婶坐在爷爷身上。”

顾远招呼车素薇,车素薇上前坐到他身上,用手指戳他的胸口。顾远看向陈袅袅,问:“是这样吗?”

陈袅袅答:“是的。”

顾远不再问,他眼睛往后翻,他看到了架台,架台上有文房四宝和一个花瓶。

脑海深处,乱缠一起的线开始成团。

他突然说道:“好了。”车素薇起身让开,他翻身而起,看了一眼铺有一层薄薄灰尘的架台,又摸了桌子一圈,在摸到一处凹陷处时才收手。他说:“你们在这里等陈二少爷,我回一趟捕房。”

审讯室里,顾远和陶可钦再度相对。

顾远把刀子扔在桌上:“杀了陈老爷的人不是你,对吗?”

陶可钦平静地回道:“是我杀了老爷,人证物证俱在。”

“真是你杀的人,你不会如此平静。代罪假装杀了陈老爷,也该有个假装杀了人后的模样。可是,这两样你都没有做到。你根本是在明示我,自己不是杀人真凶。那么,你为什么要顶罪?如果真想要我还你一个清白,就把真相说出来,缉捕犯人入狱。”

对方冷冷看着他沉默不语。他继续说:“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你怨,才故作如此,让我查?”

陶可钦突然笑了起来:“外面传言,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有一神探,能断人世冤案。我有罪与否,顾探长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吗?”

她在故意挑衅。在陈家,她一直遭受压迫。当杀人案发生后,她是最适合被推出来顶罪的人。长期受到欺压与羞辱,还被推出来顶罪,这个女人,甘心吗?不,她不甘心。所以,她要借助顾远的手,去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杀了陈老爷的人,是陈家重要的人,对吗?”

对方闭口不语,只双眼冷冷地看着他。

顾远不再问。他看着她,似要把她整个人看透一般。对方眼睛深处,冷静得可怕。这要是真正的犯罪,早已心如死灰,眼睛空洞无光。可陶可钦并不畏惧生死——不,不是不畏惧生死,而是她清楚地知道,他一定能查出真相,自己便能得到清白。因此,她无所畏惧。

陶可钦不说,顾远无可奈何。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所有的推测都是正确的。陶可钦不是杀人凶手。可不管她是被迫顶罪,还是主动的,这人的目的是让巡捕房查出真相。

女人的心思,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把人押回看守室,顾远折回陈家时,走到半路,才发现身后跟着一条狗,也不知道小二哥是怎么不声不响地跟上来的。被顾远发现后,它摇着尾巴上前。

顾远揉了揉它的脑袋:“偷偷跑出来了吧。”

“汪汪汪!”

宋修果然在,它不怕回去挨训吗?

“走吧。”

回到陈家。陈二少,也就是陶可钦的丈夫陈庆书已经回来了。车素薇把对他的审问结果交给顾远。

陈庆书昨天出门谈米铺的生意,直到现在才回来,他也是刚刚知道妻子杀死亲爹的事情。顾远走进偏厅,陈家人都在,但气氛有些安静得诡异。看到一张新面孔时,他便知道这是陈二少爷。此人脸色有些苍白,表情抑郁,似乎没有从亲爹被妻子杀掉的事情里缓过来。

顾远上前道:“陈二少爷。”

陈二少抬眼看他,说:“你就是顾探长顾远?”

“对,我是。”

“可钦怎么样了?”

“二少问我,不如自己走一趟。”

“好。我待会儿去。”

“有些事情,我想和二少爷单独谈谈。”

“可以。”

二人走出偏厅,小二哥蹭着顾远的腿,坐到他的脚边。看着陈二少缠着布的手,顾远问:“你的手怎么了?”

“哦,前两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割伤的。”

把视线从受伤的手移开细细打量对方,顾远继续问:“陈二少,陈家上下欺压你的妻子,不知你为何不护着她?”

陈二少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他开口:“因为她的身份,她娘亲以前是从妓的。爹不喜欢她,家里人觉得她不配进陈家,所以,才会指使她做事。”

“那么,谁最瞧不上二少奶奶?”

“爹和大嫂。”

“其他人呢?”

“其他人不与她相交。”

“那你知道陈老爷在背后对二少奶奶动手动脚吗?”

“……知道。”

“为何不阻止?”

“因为那是我爹。”

顾远不由心道:嫁入陈家的陶可钦,在陈家人眼中,就是个长着人形皮囊的物品。

“你觉得,二少奶奶为何要杀了陈老爷?”

“大概是爹想要对她做不好的事情。可钦曾经和我说过,她受不了这个家,但我劝她留下。昨天晚上,爹恐怕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她居然狠心到下杀手。那可是爹啊,她怎么能这么做呢?这样的事情,要是传出去,我们陈家还有什么脸面?”

听到陈二少对陶可钦的指责,顾远眉头微皱。弱者卑微,当他们毫无存在的价值时,就会被当成废物。陶可钦显然已成了陈家的牺牲品,被陈家遗弃,被排除在外。不管是谁杀的人,她是最适合成为牺牲品的人。

真是悲哀。

“听二少爷的话,似乎很怨二少奶奶。”

“有怨,也有痛。当年娶她,或许是错的。”

“那二少爷,我想问问,陈家的生意,谁在打理?”

陈老爷四个儿子,且产业未分。大儿子现年三十五岁,这年纪,早该立业了。可看他纵情酒色,跟废物没什么区别。而三少爷,似乎活得小心翼翼,他们这一房的人,话不多说一句,怕失了言似的。四少爷,一脸无趣。不经意时,顾远窥见过这位四少爷对着陈老爷的尸体露出一闪而逝的笑容。似乎,亲爹的死让他感到愉悦。

陈家人对亲爹的死,显得漠不关心。明明是血缘最亲的人,却有着近乎冷漠的姿态,这一家子,真是冷酷无情。比起那三位少爷,剩下的这位二少爷,看起来比其他兄弟更关心亲爹的死亡。

顾远问:“未分家的产业谁在打理?”

人是势利的东西。陈家一家子串供,他们不仅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还要保住这个人。那么,陈老爷的死,谁是最大的受益人?顾远要找的,是这起案件的因,只要找到了因,那么,果近在眼前。

陈二少答道:“是我在打理。爹说了,等袅袅十五岁的时候,跟着我一起打理家业。”

顾远感到意外。陈袅袅是陈大少的儿子,现年十二岁,再过三年,便到一起打理陈家家业的年纪,那么——“这么说来,陈老爷打算把‘陈家米铺’交到孙子手中?”

“爹是这个意思。”

陈老爷居然跳过儿子把家业交到孙子手里,可陈二少明显是最适合打理家业的人。但是,他有个疑问:“二少,我想问问,陈家媳妇众多,为何只有袅袅和晓晓两个后人?”

陈家米铺,要养一大家子,完全没有问题。可不管是哪户人家,最在意的事情,不是传宗接代吗?可陈家人口如同断层一般,到了陈袅袅那一代,人丁忽然凋零,只剩堂兄妹两个。这有点奇怪,也莫名的,让顾远有些在意。

陈二少目光微闪,他回道:“不知什么原因,咱们这一代,似乎很难生养。”

“是吗?那二少爷相信二少奶奶杀人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这人证物证都在,不是她杀的,是鬼杀的人不成?”

“说不定,真的是鬼呢。”顾远意味深长地说道。

“顾探长还真会开玩笑。”陈二少脸上一僵。

“是不是开玩笑,等案子查清,二少便知道了。”

“查案?顾探长的意思是,还要调查这个案子?”

“是的。”

“为何?”

“因为,陈老爷死亡的疑点众多。”

“虽然我不愿承认,但可钦杀人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我家中要处理爹的后事,不愿再做什么调查,这只会让我们徒增悲伤罢了。”

“二少这是在害怕我们继续调查吗?还是,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着,陈二少情绪略显激动,“不管是爹,还是可钦,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不想家里再出任何事,也请顾探长不要再给我家添乱。”说完,他的表情痛苦不已。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脸,继续说:“顾探长要是没其他事,我忙爹的后事去了。”说完,人离开。

盯着对方离开,顾远转身往偏厅去。身边的小二哥突然蹿了出去,然后“汪汪汪”地叫着追着陈大少屁股后面咬。陈大少“哎哟”地叫着避开:“这是谁的狗?赶出去!赶出去!”

车素薇道:“这是我家的狗。”小二哥来得好,正好教训这个想收她做五姨太,且口下不留德的浑蛋。

“汪汪汪!”小二哥是凶狠的,把陈大少追得嗷嗷叫。

“车小姐还真是独特,难怪庆生看得上你。”大少奶奶慢条斯理地说道,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嫉妒表情令人不快。而她身后的其他房的姨太,看着车素薇的表情有点奇怪。

有幸灾乐祸的,有悲悯的,还有看热闹的。

有时候,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她回道:“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我不想和陈大少纠缠,我劝大少奶奶还不如看好陈大少。”

柳如烟冷笑一声:“车小姐说得对,都是庆生的错。”

顾远打断她们的话:“我要查一下这座宅子。”

柳如烟断然拒绝:“还要查?陶可钦杀了爹,所有人都可以做证。而且,你可是说了,要我们的口供给她定罪。”老爷子死了,现在,陈家是她和庆生当家,她要不出声阻止,岂不是让外人乱来。

顾远回道:“我也说了,你们陈家没有资格给陶可钦定罪。”

柳如烟目光含冰:“敢问,顾探长找到了什么疑点?”

“陈老爷身上有两种不同的伤口,因此,杀死陈老爷的凶器,除了陶可钦的刀子外,还有另外一种。我问陈袅袅他看到陶可钦刺了陈老爷几下,他却说六下。且问,如果他是在听到陈老爷发出惨叫声,跑去陈老爷房的时,又是怎么看到陶可钦刺了六下的?难道,他一开始就在房里看着陶可钦杀人?不只如此,从陈袅袅站在房门的角度往里看,可看不到他二婶刺人。”

里面的人诡异地安静了一下,车素薇恍然大悟。与顾远演示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当时,她半个身子挡住了陈袅袅的视线,这样的话,他又怎么看到陶可钦杀人?

柳如烟大怒:“你胡说八道,杀人犯就是陶可钦!”

“大少奶奶,真相就是真相。”

“可并不是人人都需要真相!”

“不需要真相的人,往往是最惧怕真相的人。”

“顾探长是打算查到底?”

“是的。”

这时,四少爷之妻吕荷开口了:“大嫂,既然顾探长要查,咱们就让他查。凶手是二嫂,这是无法颠覆的事实,不是吗?”

顾远扭头看过去,恰好看到陈四少拉住她,似乎让她少管闲事。

柳如烟瞪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么,就让大家来决定吧。只要大家答应继续调查,这宅子,随便他搜查。”

这时,小二哥回到车素薇的身边。陈大少气喘吁吁地坐到椅子上,他喝了一口茶开口:“我不答应,这个家我说了算。”

顾远叫道:“小二哥。”

小二哥露出獠牙,作势要扑到陈大少的身上。陈大少吓得站到椅子上,他咬牙切齿:“好!如果大家都同意,那我便同意!”

偏厅里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柳如烟看了一圈她开口道:“爹死亡的事情,认为继续调查的,举个手。”她说完,吕荷第一个举起了手。陈四少想拉人,却拉不了。柳如烟死死地盯着她,对方无所畏惧地迎视她的目光。似是无奈,陈四少也举起了手。接着,让众人没想到的是,第三个举手的人是陈大少的三姨太。看到她举手,陈大少气急败坏,想要把她的手拿下:“给我把手放下!”

三姨太咬唇死死地举着手,就是不放。

顾远看着。这陈家人,在指认陶可钦的时候一条心,可提起继续调查陈老爷死因的时候,却离了心,他们似乎各有各的心思。想来,统一口径,维护真正的凶手,有些人并不是真心实意的。

三姨太不放下手,陈大少气得打了她一个耳刮子。

接着,第四个举手的人是三少爷。

之后,再也没有人举手了。

柳如烟得意地笑道:“顾探长看到了,只有四个人答应重新调查。”

陈四少、四少奶奶,陈大少的三姨太,陈三少,这四人举手,答应重新调查案件。

而陈大少、大少奶奶、二姨太、四姨太,陈袅袅、陈晓晓这两个孩子,陈三少夫人,这七人,没有举手。

这时,三少奶奶开口了:“大嫂,晓晓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我和晓晓退出。”她和女儿,两方都不站。

这么一来,还剩下五人。

顾远指着陈袅袅:“孩子不算在内。”

还剩下四人。

那就是,平局。

柳如烟势在必得,她道:“袅袅,去请二叔。”

“是,娘。”陈袅袅跑出去。没一会儿,正在操办丧事的陈二少进来。

听了他们的话后,说了一句“胡闹”。他自然不会答应继续调查的,所以他对顾远说:“逝者安息,顾探长请回吧。”

顾远不慌不忙地说:“不,还有一人。”

陈大少皱眉道:“还有谁?咱们家里的人都在这儿了。”

顾远答:“还有二少奶奶。”

柳如烟质疑道:“顾探长是不是弄错了,她现在可是犯人。”

顾远一笑说:“正因为她背负着犯人的罪名,才需要她的回话。”

如果陶可钦答应调查,那就是五对五,平局。这就意味着,顾远他们依旧有在宅子里调查的权力。如果陶可钦不答应,那么,顾远不能留在陈家调查,但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查探真相。

陈二少脸色阴沉:“那好,我跟你去一趟巡捕房。”

顾远扬手道:“二少请。”

巡捕房,审讯室。

看到丈夫,陶可钦愣了一下,她开口道:“庆书。”

陈庆书表情复杂,似在恨,又似在怨。各种纠结的情绪聚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有些变形。他口气怨极:“你、你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呢?”

陶可钦咬了咬唇,眼睛深处闪过不明的情绪,她轻声说:“对不起,庆书。”

陈二少压着声音道:“爹是有些不好,可你、可你也不能杀人啊。”

陶可钦嘴唇抖了抖说:“是我的错。”但放在桌上的手却握成了拳头,暴起了青筋。

“我对你太失望了。”陈二少叹息一声,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妻子的手时,被顾远抓住。

陈二少看向他,顾远拿掉他的手说道:“陶可钦,巡捕房打算重新调查陈老爷的案子,不知你可愿意?”

陶可钦目光炯炯地看着丈夫,而后移到顾远的脸上:“杀了爹的人,是我。”

“如果真是你杀的,不管捕房调查与否,你都逃脱不掉杀人的罪名。”

说着,顾远弯腰在陈二少耳边说道,“二少,你难道一点也不相信二少奶奶吗?”

陈二少额角渗出汗水,他喉咙干涩地咽了咽口水,开口道:“我当然相信她。如果她没有杀人,那自然是好的。”

“二少奶奶听到了吧,二少希望你能答应重新调查这起案子。”

桌子下,陈二少放在腿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陶可钦把目光移到陈二少的脸上,在对方死死的凝视下,她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而后缓缓开口:“好,我答应。”

陈二少一悚。

顾远一笑。

陈二少感觉自己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他汗如雨下,血丝瞬间爬上眼珠。他死死盯着妻子,仿佛在看着陌生人,他咬牙切齿:“那就调查。我也希望,爹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陶可钦缓缓点头:“谢谢你,庆书。”

陈二少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陈老爷的案子重新调查。陈家也已布置好灵堂。顾远在陈家宅院走了一圈,在西院子看到晾晒的衣服时,上前,手指慢慢地掠过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汪汪!”小二哥在衣服架下钻来钻去。

这些衣服,早上洗的,还半湿着。当他的手触到其中一件干燥的衣服时,不由停下。然后,目光放到一件黑色的长褂上。摸了摸,确实,这件衣服是干燥的。似乎,不是和其他衣服一起洗的。

顾远拿出怀表一看,中午了。他招呼陈家下人来,问道:“这件长褂是谁的?”

下人回道:“二少的。”

顾远继续问:“洗这件褂子的人是谁?”

下人回道:“家中的衣服,都是小绿洗的。”

“把小绿叫过来一下。”

看到这里有情况,车素薇和康一臣走过来,问:“远哥有线索了?”

顾远指着长褂:“你看看这件褂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康一臣上前又摸又看,没看出有问题。倒是车素薇看出了问题,她先是摸了摸长褂,再摸了摸旁边的衣服,说道:“这件衣服是干燥的。”

顾远点头:“对。”

康一臣恍然大悟:“远哥的意思是,这件褂子上有被洗掉的线索?”

“或许吧,但也不一定。”至少,褂子的主人已被顾远列入了嫌疑犯的名单中。

这时,洗衣下人小绿到来。她指着长褂说道:“这是二少爷的衣服,但不是我洗的。”

顾远遐思:“那你知道是谁洗的吗?”

小绿回道:“不知道。”

看得出,小绿并没有说谎,顾远问:“那你还记得昨天陈二少穿什么衣服出门的吗?”

“昨天没看到。为了照看生意,二少一向比大家起得早。”

“那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不知。府中规定,下人晚上不得留宿陈家。是以,过了七点,我们各自回家里。”

咦?这规定还真是有意思。

点点头,顾远把人打发走。接着,他们来到正院,他找到陈二少问:“不知昨天二少早上去了哪家的米铺看生意?又为何彻夜不归?”

陈二少一脸冷漠地说:“去了霞飞路的米铺和福煦路米铺。因为要谈进货的事情,所以没有回家。”

顾远又问:“不知道二少先到哪家米铺,又是什么时间离开去的第二家米铺?”

“我先去了霞飞路米铺,留了一个上午,下午才去的福煦路米铺。后在福煦路米铺睡了一个晚上,直到今早回来,才知道爹去世了。”

“那不知二少是走路去的?还是坐汽车去的?”

“坐黄包车。”

“二少进货的商人是谁?”

“贾旺德。咱们米铺的供货商是他。”

“谢谢二少。”问完,顾远转身对车素薇和康一臣说道,“回去吃饭。”

说完,便带着人离开。

陈二少死死地盯着顾远的背影。陈大少凑上前,在他耳边说道:“二弟,咱们家以后就靠你了。”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陈四少,脸绷紧了起来。

饭后,探长室里。

顾远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脑海深处的线团,缠得死紧。

是陈二少吗?如果是他,陶可钦怕是对丈夫没真感情了,不然,也不会答应重新调查。

可莫名地,陈家给他的感觉很奇怪。而陶可钦也应该明白,查出真相只是时间问题,她要的仅仅是这样?顾远感觉,他困在名为陈家的迷宫里。而困住他的人,偏偏是陶可钦。难道,除了真正的凶手之外,陈家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陈老爷生前让陈二少带着孙子陈袅袅,待孙子十五岁时把生意交到他手中。可现在的情况是,陈老爷突然死亡,并没有留下遗嘱。如此一来,陈家生意上的事情,势必有所改变。现在,接触家中生意最多的人,是陈二少,只要他抢,说不定,还能抢到“陈家米铺”。

那么,问题又来了,其他兄弟会眼睁睁地看对方夺走全部家产吗?

这就是症结所在,他们为何共同包庇与自己抢家产的凶手?只要把他送进了监狱,不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这就像环环相扣的疑团,把你困进去,蒙蔽你的眼睛,让你看不见真相。

真相躲在了真相之下。

顾远微不可闻地一笑:“以真相掩盖真相吗?”陈家,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秘密,让他们不惜包庇对自己争夺财产不利的凶手。

想着,想着,门口传来脚步声,车素薇打开门进来时,他猛地睁开眼睛站起,道:“咱们去调查陈家米铺和贾旺德。”

如果陈二少去了米铺后有回来的可能,那么,他不在场的证明将被彻底推翻。只要找到杀人凶器和看见他回来的证人,就足以证明他是凶手。

三人到陈家附近。不一会儿,有黄包车经过。顾远招了招手,三辆黄包车陆续停下,他们上车后,顾远掏出怀表,对车夫道:“去霞飞路‘陈氏米铺’。”

车夫吆喝了一声:“好咧!”脚下飞快地跑起来。

顾远闲谈道:“每天早上,你们很早起床拉客吧?”

车夫回:“是的,早上四点就开始出门跑。”

顾远继续问:“你每天都跑同样的路吗?”

车夫笑答:“不一定。不过,大多时候是这样的,只要不越界就行。”

上海滩的黄包车车夫,大多买不起车拉客。因此,很多车夫的车都是从黄包车公司租来的,且不能越界拉客,不然会被巡捕逮捕罚钱。不过也有狡猾的车夫专门走小道,穿越租界和华界。

“那你认识陈二少爷陈庆书吗?”

“认识,我家就在法租界与华界交界的边缘,早上出门都会经过他家门口。有时,也会拉他去米铺。”

“昨天早上是你拉的陈二少吗?”

“昨天我可没有拉陈二少。”

“哦……欸,伙计,帮我打听一个消息怎么样?”

“先生不是在开玩笑吧?我这要拉客呢,哪能给你打听事情啊。”

“这事情很简单,我想知道,昨天早上拉陈二少的伙计是谁,陈二少又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上海滩,有这么一群人。这些人,每天走街串巷,消息比谁都灵通。

如果有一天,他们联手起来互换消息,那么,整个上海滩的一切将**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只不过,这群人每天为生活奔忙,可没有心思去玩那些危险的游戏。

“先生还是找别人吧,我这一整天的,就靠着这辆车和这双脚吃饭呢。”

“你不必刻意去打听,只要遇见另外一个伙计时,随口问一声是谁拉的陈二少,又是在什么时间拉的便成。”

“这……”

“只要你有消息,我给你两块大洋。”

顾远并不强求对方,他相信,车夫会答应的。因为,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也不耽误他拉客。并且,只要打听到消息,还能得到两块大洋,这比他拉一天的客赚得还多。

“好。”

“傍晚时分,你要有消息,便到中央巡捕房来,让人上楼叫我。”

“好咧。”

事情定了下来。

三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地到达霞飞路的“陈氏米铺”。付了钱后,顾远三人进门。这偌大的米铺里,有一个管事和两个伙计。伙计上前:“三位要买什么米?”

顾远抬手:“我找你们管事的。”

伙计识趣地退下,顾远走到柜台前。管事笑问:“不知道三位找我何事?”

顾远开口:“我想问问,昨天早上,陈二少什么时候到的店里,他又做了什么?”

管事疑问:“你是?”

顾远道明来意:“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长,陈家出了点事,所以过来调查一下。”

管事点点头:“原来如此。昨天早上,二少差不多五点时到的店里。

二少爷先查了一下这个月的账务,然后再查店中的存粮,到了中午,他去了福煦路米铺。”

“那你记得他身上穿着什么衣服吗?”

“灰色长袍。”

“陈二少手上有伤口,你可知道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

“那昨天陈少爷和贾旺德谈秋收粮食进货的事情,你可知道?”

“知道,他们应该是在福煦路米铺谈的。”

问完,顾远三人离开,往福煦路米铺去。路上,经过一瓷器店,顾远让黄包车停下。车素薇与康一臣跟着停下,进入瓷器店。康一臣问:“远哥,在看什么呢?”

顾远抱起一个瓷瓶问:“老板,这瓶子多少钱?”

老板笑眯眯地答道:“客人,这瓶子是一对的,不单卖。”

“那一对多少钱?”

“两块大洋。”

付了钱,让康一臣抱上另一个花瓶出门,而后三人徒步朝福煦路米铺去。

无缘无故买花瓶,车素薇猜,顾远别有用意。

到了福煦路米铺,问起陈二少的事情,店里的管事说陈二少昨天穿的灰色长袍,与贾旺德在店里谈秋收入粮的生意。晚上请贾老板吃饭后喝得有点醉,便留在福煦路米铺过夜。

“管事去过陈家吗?”

“去过。”

“可进过陈老爷房间?”

“去过一次。”

“你可记得,陈老爷房中有几个花瓶?”

“我记得有两个。成双成对的,瓶身上是喜鹊。”

“那管事可知贾旺德家在何处?”

“在霞飞路第三段路。”

顾远接着向管事问了账务上的问题。管事不敢多说,但还是被顾远套出话来了。管事说,昨天,大少又来米铺拿了一笔钱。因此,账本上少算了一笔钱。而那笔钱,本是留着进货用的。这让陈二少差点付不起给贾旺德的订金。

问完,三人出店,顾远差康一臣找贾旺德,而他和车素薇抱着花瓶打道回捕房。到了捕房探长室,车素薇把花瓶放在桌上,说:“说吧,这瓶子是不是和陈老爷被杀有关?”

顾远一笑:“是的。”

而后,他将手中的瓶子往地上一砸,“哐啷”一声,花瓶被砸碎。顾远弯腰捡起一块碎片说:“你我一直查不出陈老爷身上的那四道致命伤口是何种利器所伤,是因为,那四道伤口并不是刀器所伤的。”

车素薇接过他手中的瓷片:“是碎瓷片。”看看瓷片的厚度,和陈老爷的伤口非常接近。

“是的,陈老爷房中架台上,左边只有一个花瓶。因未清扫,架台上留有灰尘,因此,架台右边原来放花瓶的地方,留下一个未铺尘的花底圆圈。而且,陈二少右手有伤,如果我没猜错,他的手是在握住瓷片的时候割伤了。”

“这么说来,只要找到凶器,便能指证他是凶手?”

“还不够,还需要人证。在米铺时,我问米铺管事陈二少的事情,他们表情僵硬,可见在为陈二少背书。如果我们能找到陈二少昨天晚上回过家的人证,那么,就算陈家人再庇护,也掩盖不了他是杀人凶手的事实。”

“这么一来,这案子该结束了。”

一天时间,便能告破这起案子,顾远真是可怕的人。

顾远低语:“或许吧……走吧,咱们去找杀人凶器。”碎瓷不是清理到外面,便是倒进了家中水井里。

幸运的是,顾远和车素薇在陈家附近的一个水潭里找到了碎瓷。这附近,晚上无灯。陈家把证据清理出来时,并没注意到是否全部倒进了水潭里。是以,顾远幸运地找到了带血的瓷片。车素薇拿起一看,确认与陈老爷身上的伤口吻合。

把瓷片包好,顾远二人朝陈家走去。他们到陈家时,康一臣已经回来了。他道:“远哥,贾旺德去浙江了,好像是为了粮食的事情。”

顾远道:“难怪陈二少毫不隐瞒自己和贾旺德进货生意的事情,原来知道他今天会去浙江。这人要是没走,咱们就能确定昨天晚上陈二少穿的到底是灰色还是黑色的长袍了。”虽感到可惜,但还有一个希望,那便是拉陈二少回家的黄包车车夫。

顾远三人重新踏进陈家时,陈家前厅灵堂里,一个守灵的人也没有。

三人心中讶异,有什么事比守爹的灵堂更加重要?

于是,他们前往偏厅。在他们靠近偏厅的时候,里面传来了四少爷的一句话:“大夫你说什么?”语气中,尽是不敢置信。

前来给晕倒的四少奶奶把脉看病的老大夫笑着道:“恭喜四少爷,四少奶奶怀孕了。”

当大夫说完这句话,整个偏厅瞬间寂静了。即将踏入的顾远忽然拦住车素薇和康一臣——他看到,陈四少听到大夫的话时,脸色瞬间苍白,眼睛瞬间爬满可怖的血丝。而刚醒过来的四少奶奶吕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又晕了过去。

他还看到,陈大少咧嘴,露出贪婪的表情,就差流口水了。而大少奶奶对四少奶奶露出怜悯的表情,其他三个姨太,表情各异。三少奶奶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女儿,而三少爷背着他,顾远看不到他的表情。

陈二少,他唇角勾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要不是顾远观察入微,怕是捕捉不到他这个异样的表情。

这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顾远便把里面所有人的表情纳入眼底。

里面,大夫似感到气氛的不对劲,道喜的笑容僵了起来。正常人家,听到有喜事,哪个不是高兴的。这家子倒好,别说喜气了,这气氛简直、简直莫名其妙地诡异起来。或许是陈老爷去世,所以他们高兴不起来吧。

想到这里,大夫匆匆忙忙告辞离开。

顾远进入偏厅,陈家人表情恢复如初。他含笑道:“恭喜陈家添丁。”

陈大少睥睨着他:“陈家要办亡父的丧事,顾探长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这人似在刻意回避四少奶奶怀孕的事情。顾远看向抱着女儿的三少奶奶。这个女人脸色苍白,似在害怕谁从她手里把自己的女儿抢走。接着,他看向陈家下一辈唯一的男丁陈袅袅。

这小胖子手中拿着零嘴在吃,完全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

顾远一笑:“那好,我明日再来。素薇,一臣,咱们回去。”

看着车素薇离开的背影,陈大少急忙道:“车小姐,你要是改变主意,我陈家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顾远对车素薇说:“明天带上小二哥。”

车素薇点点头:“也好。”

踏出陈家,康一臣问:“远哥为何不指认陈二少?”

顾远回道:“不急。”没想到,竟然会让他看到了有意思的一幕。

孩子吗?

下一代人丁凋零,真的是生不出孩子吗?陈家杀人案的背后,埋藏的又是什么?

直到傍晚,顾远都没能等来黄包车车夫。他离开捕房,在一家英国人开的店里买了一盒烟丝,然后前往南市看公输春。

南市伞店。

华灯初上,挂在门梁上的两只红灯笼亮了起来。顾远坐到地上与公输春相对。他把手中的烟盒递过去,对方收下:“多谢。”

顾远温声而答:“不客气。”

拿起伞继续工作,公输春问:“最近,在忙什么事情?”

“一起案子。”

“说来听听。”

顾远把陈家的案子一一说了出来,公输春安静地听着。

多年的挚友,没有什么比彼此的信任更加重要。

听完,公输春眯起了眼睛:“真相背后的真相吗?”这种案子,一不小心就会掉入里面的陷阱,然后迷失。也不知道,当秘密暴露出来后,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冲击。

“既然陶可钦想要我挖开整个陈家,我便随她所愿。”

“这便是你的兴趣。”公输春一笑。现在的顾远,活得更加有血有肉了。这对他来说,极好。

留在伞店与公输春聊到深夜,顾远才告辞离开。

和公输春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必伪装自己。

看着顾远离开,公输春熄掉烟,一边站起一边说:“好好地走下去吧。”

他们这样的人,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这个崩裂的世道撕得粉身碎骨。

翌日,中央巡捕房,审讯室。

顾远把带血的瓷片放在陶可钦的面前,对方目光微微一动。

“陶可钦,凶手是陈二少,对吗?”

对方神情冷漠,不言不语。

“看来,这就是真相。”

陶可钦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但凡——”顾远看着她那张让人有些琢磨不透的脸,说,“但凡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因果。那么,陈二少为何杀了陈老爷?”

陶可钦嘴巴动了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陈二少自私自利,他若真的爱你,不会让你顶罪。可见,他现在对你的感情并不深。而且,你长期受到羞辱和压抑,对陈二少的感情,也已由爱变成了恨。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替他顶罪?”倘若是他,他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地包庇所恨之人。

“不过,最让我在意的是,陈家一致包庇真凶让你顶罪。陈家老爷死了,陈家势必会分家。陈二少弑亲的罪名,留给他的只有牢狱。这对其他兄弟来说,百利无一害。所以,你们为什么要包庇陈二少?陶可钦,你们到底在隐瞒着什么?陈大少酒囊饭袋;陈二少为陈老爷打理家中生意,是陈老爷手中的傀儡;陈三少被架空;陈四少,手中无权。现在,陈老爷死了。家中生意,势必落到陈大少和二少手中。陈老爷活着的时候,有意跳过儿子,把产业交给孙子陈袅袅。现在,陈老爷一死,可以说,最大的受益者是陈二少,可你们一个个都在包庇着他。这种矛盾,还真是奇怪呢。”

顾远说了这么多,对方突然露出了一抹诡异森然的笑容。

“我猜,他杀陈老爷,是因为家中生意,对吗?陈二少为家中生意鞠躬尽瘁,可到头来,陈老爷却要把整个家的生意交到孙子手里。他气不过,而导火线,是陈大少到米铺拿了一笔钱。这笔钱,恰好是留着进货用的。然后他晚上赶回家与陈老爷争吵,接着冲动杀了他,而当时你恰好在场。可最终,他们选择推出你顶罪。被丈夫背叛,你对他的感情彻底破裂,所以故作未曾杀人的姿态,好让我去查真相。”

陶可钦眼睛深处的怨恨一闪而逝。

“陶可钦,你在借我的手报复陈家。你要我查的,不仅仅是杀人真凶,还有埋藏在陈家深处的秘密。”顾远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下意识地画着不规则的线条,他最后说,“你可知道,四少奶奶怀孕了。”

陶可钦脸上森然的笑容消失了,她双目赫然睁大,眼珠子要瞪出来一般:“你说什么……”双手抓在一起,指甲掐入掌心,手背青筋暴了起来。

看到她这副表情,顾远脑海深处的线团炸开,紧接着又缠在了一起。

他说:“昨天,四少奶奶晕倒在陈老爷的灵堂上,大夫过来看,说是怀孕了。可你猜这陈家是什么反应?呵呵,他们的反应很有意思。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似乎,她肚子里的孩子,活不下来呢。”

陶可钦死死抓起的拳头缓缓松开,她说道:“……请你救她。”

顾远一顿,在桌上画着不规则线条的手停下来:“好。”

总算,从陶可钦口中得到了线索。却不想,这样的线索和陈家的孩子有关。他道:“这个案子,我会查到底。”

因爱生恨的女人往往会不顾一切地去摧毁掉摧毁她的人。可陶可钦的可怕之处在于,她疯狂之下的冷静,可也因此,还残存着一丝的善念。

今天是陈老爷去世的第三天。顾远带人和狗重回陈家的时候,陈家的气氛并无悲伤,反倒是多了一丝压抑。

守灵堂的是陈三少的夫人和陈大少的三个姨太。顾远问陈家下人其他人呢,下人告诉他,二少出门看米铺生意去了,大少和大少奶奶在后院房里,至于陈四少和四少奶奶,他们在偏院里,今早一直没有出现过。

听了下人的话,顾远三人分头行动调查陈家少爷的房间,顾远直接往后院陈大少的院子走去。他步子轻,走进院子时,没被人发现。就这么地,他悄无声息地循着人声走到陈大少厢房窗边。站在窗外,里面有一股子浓香的酒味溢出来。这个味道,顾远记得是从陈老爷床底摸出来的那坛酒的味道。今日再闻到这个味道,才觉得这味道怪异。他擅长喝酒,可并不喜欢喝。纵使他认识的酒再多,却闻不出这是什么酒味。

里面,交谈声传来。

“庆生,你就不怕陶可钦出卖陈家吗?”

“她不敢。她要敢的话,能被咱们欺了九年吗?”

“我总觉得不安。”

“行了,没事都被你说出事来了。”

“那个酒,你戒了吧。”

“嘿嘿,只要是陈家的男人,都戒不掉。你以为这是什么?这可是我们陈家传下来的。”

“既然如此,那为何你会有三个兄弟?”

“兄弟多了,媳妇多,媳妇多了,孩子自然多——”

话说到这里时,从前院进来的陈袅袅看到顾远在爹娘窗户下,便开口招呼道:“顾叔叔。”

一句话,里面气息凝固了一般。

顾远不再藏身,他走到门口跨步进入。里面,陈大少慌慌忙忙地把酒坛子盖好,然后死死地抱在怀里,似在害怕顾远抢走似的。

柳如烟站起,脸色不太好地质问:“顾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顾远眼神锐利地看着两人:“查案。”

柳如烟脸拉了下来:“两天了,不知顾探长查到了什么?”

顾远冷着脸:“查到了该查到的。”

看他不愿多说,柳如烟警告道:“顾探长,陈家有陈家的规矩。还希望顾探长未得到允许,不要乱走的好。”

“陈家要是清白,何惧我走动调查。”说完,顾远伸出手,想要拿陈大少怀中的酒坛子。陈大少退了一步,把酒坛抱得死紧。

柳如烟拦住他道:“顾探长请。”

看了看眼前的两人,顾远冷笑一声,退出这座院子。

他走后,柳如烟额头渗出了汗水,她不安地说道:“不知道顾远听到了多少?”

陈大少迷醉地抱着酒坛子,说道:“咱们又没说不该说的话,怕他听什么。”

“就怕万一。”

“你多虑了。”

“陶可钦突然答应重新调查爹的死亡案,咱们不得不防。”

“有老二在,那个女人掀不起风浪。”

“庆生,你可听过法租界中央捕房有个神探?”

“神探?你哪儿听来的消息?”

“坊间流传的。前一阵子,上海滩第一美人戚人楚身上的案子,就是这个人破的。”

“你想告诉我,顾远就是那个神探?”

“是的。所以,我才会担心。”

“放心吧,他没证据,奈何不了咱们。”

“但愿如此吧。”

离开陈大少的院子,顾远去了陈四少的偏院,他踏入院子时,便听到了里面砸东西的声音和叫骂声。房间里,四少奶奶吕荷头发蓬乱,眼圈乌黑,眼球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晚上没睡好。顾远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孕妇,知道自己怀孕,不仅不高兴,反而恐惧得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进门时,吕荷停了下来。她用手指扒了一下头发,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陈四少面颊阴沉,冷着声音问:“顾探长有事吗?”

看着地上的碎瓷,顾远建议说:“四少奶奶需要医生。这么下去,她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不保。”

“谢谢顾探长,小荷没事。”

“四少,今天我把四少奶奶怀孕的消息告诉陶可钦。奇怪的是,她却让我救四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

顾远的话让陈四少和吕荷一愣。

顾远继续说:“你们一同包庇杀了陈老爷的真凶,这和孩子以及陈家的生意有关,对吗?”

陈四少死死地盯着顾远,吕荷手指紧了起来。

“刚刚,我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兄弟多了,媳妇多,媳妇多了,孩子自然多’。可奇怪的是,下一代的孩子,只有陈袅袅和陈晓晓。那么,其他孩子都去哪儿了?”

陈四少瞳孔一缩。

“我猜,那些孩子都死了。所以,你们才会害怕怀孕,而陶可钦才会开口让我救你们肚子里的孩子。这或许就是她要我撕开的陈家真正的秘密。”

吕荷抖着嘴巴,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看来,他猜对了。

“那么,陈家人为何要杀了你们的孩子?那些孩子,又哪里去了?”

陈四少脚下踉跄,手扶着桌子。

看着这对夫妻,顾远继续娓娓说来:“事到如今,依旧不开口,是不敢,还是不能?陈四少,在这陈家,你一无所有。家中的生意,再如何也轮不到你头上。以后的日子,依靠的还是大哥和二哥。这样一来,最大真相,便在陈大少和陈二少身上。”

陈四少面色苍白如纸,他指着门口道:“你,出去。”

顾远哼笑:“不管是陈老爷之死,还是你们陈家的秘密,我会一并挖出来。”不再多说,他离开陈四少的院子。

顾远三人在陈家大门外碰头。

顾远问起他们查到的事情。康一臣说:“陈二少房里,有些婴儿用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积压在箱底,看起来很久了。”

顾远问:“还有吗?”

“还有一种奇怪的酒味,这酒味和昨天远哥从陈老爷的床底下抱出来的那坛子怪酒的味道一样,但我不知道他把酒藏在哪里。”

和康一臣一样,车素薇也在三少爷那里闻到了那古怪的酒味。

脑海深处,缠成团的线散开后,又一根根地缠在一起。为何唯独在陈四少的房中没闻到酒味?想起陈老爷死时,陈四少嘴角闪过的笑容,再看看当他知道妻子怀孕之后的表情。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缓缓连成了一条线。

“一臣,你去调查陈家上三代人口。问问邻居,陈家孕妇的事情。而素薇,你跟我回去,等一臣调查回来,替我做一件事。”

两人应和。

翌日,中央捕房二楼探长室。

车素薇坐在康一臣的办公桌旁看书,右手中的解剖刀灵活地玩转着。

顾远桌子上,小二哥趴在上面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顾远背靠椅子,闭着眼睛。他在想,陈家为何不要孩子。

“咚咚咚——”有巡捕敲门进来:“顾探长,楼下有车夫,说找你的。”

顾远睁开眼,站起道:“好。”

小二哥从办公桌上站起跳下,跟着顾远下楼。楼下,前天拉顾远的车夫到来。他走上前道:“不好意思啊,先生,昨天早上我想来的,但家里的娘儿们有点事,所以拖到现在才过来。”

顾远回笑说:“没事。”

车夫道:“那天,一共有三个车夫拉过陈二少。第一次是,凌晨四点从他家门口拉他去霞飞路的米铺;第二次,晚上九点的时候,从霞飞路的米铺拉他回陈家;第三次在晚上十点左右,也是他家附近,把人拉到了福煦路米铺。”

“那当天,陈二少穿着什么衣服?”

“黑色的长袍。”

顾远拿出五块大洋:“谢谢伙计,这些钱拿去和兄弟们喝口酒。”说完,还问清了他家地址,如果陈二少不认罪,他需要上门找人来做证。对方千恩万谢,道别离开。

现在,人证物证齐全。

陈二少的罪名,也已坐实。

第一个真相,他已揭开。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真相。

下午,康一臣调查回来。他把手中的本子递给顾远,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顾远一面看,他一面说:“陈家人口很奇怪。据调查,上三代,人口只有五个。到了上二代,家中人口多达十五人。可到了上一代,就只有陈老爷一个男丁,他娶妻数人,那些媳妇都是怀孕生下陈少爷四人后相继去世的。如今,到了陈少爷他们这一代的后人,就只有陈袅袅和陈晓晓两个。还有,我听说,陈家受到了诅咒。说是,很多女人怀孕七八个月快生产的时候都莫名其妙地流掉了。对此,我找到了一个疯子,那疯子是在陈家怀孕流产后发疯逃回娘家的。她以前是陈老爷的一名姨太,我问她陈家的事情,但她如同受到刺激似的,人发狂,口中喊着‘造孽’这两个字。并且奇怪的是,她碰不了酒,哪怕是酒的味道都能刺激她发疯。”

听完后,顾远对车素薇说:“素薇。”

车素薇放下手中的书,解剖刀收起。

“你带上小二哥把陈大少引开,我要拿他房中的那坛酒。”

“好。”

于是,三人重回陈家。

今天的陈家,总算多了一丝悲伤的气息。今日陈二少没有出门,他跪在陈老爷的灵堂前烧香。顾远琢磨,这人昨天出门,八成是去米铺问管事自己调查的事情,这位少爷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找到了他杀人的证据。

看到他们,陈家人当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的好。柳如烟上前,表情难看地说道:“顾探长,已经三天了,凶手就是陶可钦,这没什么好查的,还请收手吧。”

“不如,再给我两天如何?若两天之内,我查不到任何证据,我便收手,不再调查。”

柳如烟警惕地看着他,然后恶狠狠地瞪人:“好,我最后给你两天时间。”

柳如烟在防备着他。这个聪明的女人在害怕,害怕他揭开陈家的秘密。只不过,别说两天,也许,今天就能彻底揭开陈家的真相。

顾远走进偏厅坐下,康一臣作势去别的院子调查。而车素薇,带着小二哥去了陈大少的院子里。不一会儿,后院传来小二哥的叫声,还有陈大少的惊叫声。这声音由远及近,车素薇顺利地把陈大少引了出来。顾远站起去了陈大少的院子,然后推门进入厢房。

里面,浓郁且奇怪的酒味飘在空气里,简直无处不在。顾远趴到地上,他伸手向床底摸去——果然,儿子随老子,都喜欢把酒藏在床底下,只是,他还摸到了其他罐子。

把那坛酒拿出来,他继续从床底下捞出第二个酒坛子。他打开第二个酒坛一看,里面,酒已经空了,但坛底下躺着一坨什么东西。

手伸进去,顾远拿起一看,在看清这坨东西的轮廓后,他瞳孔一缩。

接着,他陆续从床底下捞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酒坛子……这些,都是空掉的酒坛子,每个酒坛里面,都有一坨东西。

不再捞酒坛,他打开那罐从陈老爷房里抱出来的酒坛子。里面,还有酒。顾远把手伸进去,然后从酒中拿出了一坨——胎儿。

这时,有人走进来,对方恰好看到坐在地上拿出泡酒胎儿的顾远,她瞳孔一缩, 脚下一软, 嘴巴一张, 尖锐的叫声从她口中传了出来:“啊——啊——庆生——庆生啊——”

柳如烟的尖叫声传遍了陈家的每个角落。

“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所有人聚到陈大少房门前。

车素薇看到顾远手中拿着死胎时,脸色瞬变。就连康一臣的脸色也变得发白。两人走到顾远身边与门前的陈家人对峙。小二哥想把脑袋伸进酒坛子里叼出死胎,好在车素薇拉住了它。

顾远手一松,死胎从他手上落下,掉进酒坛里沉了下去。

他慢慢站起:“原来,这就是陶可钦案子背后的另一层真相。”

陈大少和陈二少瞠目欲裂。陈大少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他表情阴狠疯狂。

顾远拿起那坛酒,说:“我想知道,这酒坛里泡着的胎儿,是谁肚子里的孩子?”

浑身发抖的三少奶奶当场晕了过去。陈晓晓着急道:“娘!娘!”陈三少脸色苍白地抱起妻子带着女儿离场。

陈大少怪笑道:“顾探长,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这是咱们家的家事。而且,肚子里的孩子,可不算人呢。”

车素薇脸色骤变,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到藏在腰间的解剖刀,瞳孔泛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

顾远不疾不徐地接口:“是吗?只要我把陈家的事情报道出去,让你们陈家名动上海滩,不知还会有谁敢上你们家米铺买米。呵呵,那些米,不知道沾了多少胎儿的血呢。”

陈大少笑不出来了,陈二少面无人色,陈四少唇边又翘起一丝古怪的笑容。

陈二少咬牙切齿:“顾探长,你是来查爹的死亡案,这些和你要查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真亏二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作为杀死陈老爷真正的凶手,让妻子顶罪入狱,二少就不怕陈老爷半夜爬起来找你吗?”顾远可悲地看着这个卑劣的男人。

陈二少语调生硬:“你说我杀了人?”

陈家所有人目光放在顾远身上——他是怎么知道的?

顾远皮笑肉不笑:“不管是亲自拉你回来的车夫,还是你扔在外面的瓷瓶碎片,这些都足以证明你是杀了陈老爷的凶手。”说完,拿出了遗留有血迹的瓷片。

陈二少脚下踉跄地退后一步:他到底是怎么查到的?他明明掩饰得完美无缺。

“陈二少,你再想狡辩,也洗不掉杀掉陈老爷的事实。可你为何会一怒之下杀了陈老爷?而知道你杀人的陈家所有人,又为何替你隐瞒?我来说吧,是因为你不甘心做培养陈家继承人的傀儡,是吗?”

车素薇冷冷地接口:“陈老爷有意把陈家所有的产业留给孙子,而你给陈家做牛做马打理生意,不仅入不了陈老爷的眼,他还没把你当回事。”

康一臣也道:“陈老爷不喜欢你,因为你是他娶的姨太生的。除了陈大少之外,你们其他三兄弟,都是姨太生的!”他早就把陈家的事情查个底朝天。

四少奶奶死死地抓着陈四少的手臂,自知道自己怀孕,她日渐憔悴,已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现在,藏在陈四少身后的她,露出诡异而畅快的笑容来。

顾远轻蔑地看着他们:“所以,知道陈大少又从米铺拿了一大笔钱后,你才会从霞飞路米铺回家找陈老爷。因为,那笔钱是拿来进货的,不然也不会让你感到愤怒。回家以后,你和陈老爷争吵。当时,陶可钦可能在场。你与陈老爷为了陈大少拿钱的事情争吵,而忍受了三十年的你,终于怒火攻心,拿起花瓶砸向陈老爷。不想陈老爷避开,花瓶砸到了桌子边,留下凹下的痕迹,你于是拿起瓷片刺向陈老爷。而后,听到惨叫声的陈袅袅进来,看到爷爷死亡便大声尖叫把陈家所有兄弟招来,然后看到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陈二少捂住头:“不、不是我!”

顾远上前扯掉他手心包扎的纱布:“你掌心的伤,证明了你的罪行。”

而后,拿出瓷片对比。果然,伤口吻合,陈二少吓得把瓷片扔了出去。

“但是,所有人都选择包庇你。不仅如此,你的妻子,陶可钦更被你们逼着顶罪。那么,陈家人为何选择包庇你呢?你可是杀了自己亲爹的凶手啊。你当夜杀人后换掉的黑色长褂,又是谁给你洗的?”

顾远话一落,躲在四少爷身后的吕荷露出怪异的笑容:“是我,是我给他洗的衣服。”

陈二少怒转身:“你!”他伸出手,陈四少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落。

柳如烟怒骂:“你们想造反吗?”

吕荷疯狂笑道:“我孩子要是活不成,你们也别想活下去!”

怀孕受威胁,让她变得扭曲,她这话,已然成了陈二少杀人的口供。

“你们选择继续包庇陈二少,我猜,这都是陈大少的意思吧。陈大少酒囊饭袋,无法打理生意。陈老爷从未让陈三少和陈四少碰过米铺的生意,所以,你们需要陈二少维持陈家。并且,陈大少和二少之间,做了某种约定,对吗?这个约定,一是生意上的;二嘛,我猜,是关于胎儿的。”说着,顾远踢了踢脚下的酒坛子,继续道,“一臣去调查过你们陈家几代人。发现你们家人口很奇怪,不是少,就是极多。而且,陈大少说过这么一句话‘兄弟多了,媳妇多,媳妇多了,孩子自然多’。你们要的并不是孩子,而是孕妇肚子里的胎儿,需要拿自家胎儿泡酒喝。这便是陈家下人不能留夜的原因。”

陈家人面无人色。

车素薇冷声接口说:“嗜好胎儿泡酒的陈大少向二少承诺,你只要继续照看陈家的生意,只要继续有胎儿酒喝,便隐瞒包庇你杀人的事实。或许,还会把家里一半的生意交到你手中。”

陈四少开口回答:“是承诺,把最好的两家米铺交到二哥手里。”似乎破罐子摔碎,陈家的秘密,他没必要再隐瞒。

他的话让陈大少和陈二少怨恨不已。

顾远对陈四少道:“那你们,又为何跟着包庇他?”

陈四少讥讽地回道:“因为威胁。我和三哥一无所有,爹从不给我们任何东西,哪怕是一件新衣,也要经过大嫂的手。如果离开了陈家,我们和街头乞丐无异。一直以来,我小心翼翼,不让小荷怀孕,却没想到还是不小心。现在,我已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我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做证,杀死爹的人是二哥!”

陈大少气得嘴唇发抖,他愤恨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说完,便掐住陈四少的脖子。

吕荷发疯地咬住陈大少:“放开,放开庆可!放开庆可!”

柳如烟抓住吕荷的头发一扯:“你这个吃里爬外的贱人!”

一时间,陈大少的门口混乱至极。顾远吩咐康一臣:“回捕房,让严云舟来抓人。”

康一臣应了一声急忙离开。

顾远目光再放到外面一堆拉拉扯扯的人身上。突然,一把刀子出现,从陈大少的背后狠狠扎了进去。

“杀了我的孩子,去死吧!”藏刀杀人的是陈大少的三姨太。接着,她又狠狠地捅了两刀,直到车素薇擒住她。

撕扯打架的人不动了,他们看着陈大少缓缓倒在地上,鲜血漫开。陈大少抽搐了两下,没了气息。

陈袅袅大哭了起来:“呜呜呜呜,爹啊……”

柳如烟清醒过来,她趴到陈大少的的身上摇晃着:“庆生——庆生啊——”大哭起来。

“陶可钦走了。”

“这个女人,毁了我们陈家。”

“陈家没毁,毁掉的人,只是你们。”

监狱里,顾远看着蓬头垢面的陈二少。

“陶可钦以前怀过孩子,对吗?”

“是又如何?”

“无能之人,受人摆布,所以她才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毁灭你们陈家。”

“把她娶入门,是我的错。”

“错不在她,在你们。你连自己孩子泡的酒都喝,这已经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你和她的目的,都达到了。”

事到如今,陈二少依旧执迷不悟。说完后,顾远离开了监狱。他走到中央捕房的大门时,看到了背着包袱的陶可钦。他走上前,陶可钦对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谢谢你,顾探长。”

顾远祝福道:“愿你有更好的路。”

陶可钦道谢:“谢谢,告辞。”

陶可钦转身,消失在薛华立路的人流中。陈家不可能再留,想必她是回原来的地方去了。不管未来命运如何,离开,或许比留下更好。

半个月后,顾远在卢家湾遇见了陈四少,陈四少送了一袋米给他。顾远欣然接受。现在的陈家,已由陈三少和陈四少共同打理。并且,陈三少再也不敢碰酒。

回捕房后,顾远把米送给了康一臣。他那里,可没做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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