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惟别而已(2)
他回去的时候宣德已经在行宫了,见他浑身淋得湿透,忙叫人拿衣裳来,一边还责备他:“你怎么出去也不带伞,快去擦擦,再喝碗姜汤,小心着凉。”
柳云若擦了脸,换了身衣裳,宣德亲自拿了块毛巾,替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问道:“你去哪里了?下雨了也不早点回来?”
柳云若黯然道:“我回小时候的旧宅看了看。”
宣德道:“哦,那倒是应该——对了,朕可以知会巡抚,让他帮你好好修葺一下你父母的坟茔。”
柳云若低声道:“不必了,当初陪他起事前,我就让人来南京将我父母的遗体火化,只把骨灰带到山东。”
宣德一阵凛然,这件事柳云若没有跟他提起过。他没想到柳云若竟是如此的破釜沉舟,居然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为了怕事败之后朝廷将他父母开关戮尸,先将父母遗体火化。
柳云若望着窗外潮湿的暮色和雨雾,淡淡道:“从决定陪他起事那一刻起,我心中就有预感,这是一条不归路。后来他败了,我为他做的种种,也只是想尽力,想耗尽所有的心血,便能证明自己是一心一意地爱他。”
宣德的手指慢慢滑到他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柳云若的头发披散着,衬着清秀白皙的脸,看上去像个女孩子。宣德问:“为什么今天跟朕说这个?”
柳云若涩然一笑:“有太多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皇上,当初我为了他选择活下来,原是一意孤行,准备学勾践豫让,以为自己无坚不摧——只是我漏算了你,你对我的恩比那些酷刑更难以承受,我更不知会对你亏欠如此之深。”
宣德道:“或许就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让朕惊叹,你和朕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开始只是好奇,待了解你后,得知你对爱的执着与渴求,又对你心生怜惜,无法责怪你。倘若你只是个献媚争宠的以求苟活的小人,朕一开始就不会留你在身边。也真是奇怪,难不成朕上辈子欠你的?”他笑着刮了一下柳云若的鼻子。
柳云若握住他的手指:“皇上,要我把以前的做过的事都说出来吗?我现在愿意说,也愿意受您处置。”
宣德凝望着他,沉默良久,却摇摇头笑道:“算了,朕要想处置你,当初仅仅凭着一纸书信,就够杀你一百次。朕那个时候逼你,恨不能一顿乱棍打得你坦白,其实只是希望你能悬崖勒马,并不真需要一份口供。现在你愿意说,便是对朕完全坦诚相待,朕已满足。云若,过去的事情朕不问了,你也把它们都忘了吧,我们就当是从这一刻相识相爱,好么?”
从这一刻起相识相爱……这世上可有什么人,是在一天内相识,相爱,然后诀别么?
宣德的眼神清澈温和,有淡淡的宠溺和怜惜,柳云若轻轻叹了口气,缓缓伸手抱住宣德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宣德微笑起来,温暖的手指抚着他的唇,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黄俨的声音:“皇上,大学士杨荣、南京兵部侍郎于谦有急事禀奏。”
宣德一怔,心里暗暗气恼这个杨荣还真是煞风景,他叹了口气,拍拍怀中的人儿道:“朕出去一下,看看是什么事,很快回来。”
柳云若点点头,手臂缓缓放下,他知道兵部侍郎来是什么事,廷寄果然还是到了……
宣德只是对他一笑,转身就要离去,柳云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被一阵强大的悲哀和恐惧击中胸膛。他这一去,便是要拆穿真相,到时候就是顷刻一声锣鼓响,所有的恩情都化为泡影。
他心痛欲碎,终于忍耐不住,叫了一声:“皇上!”宣德听得他语声有异,回过头问:“怎么了?”他脸上还是一无所知的微笑。
柳云若猛得扑上去,以一个飞蛾扑火的姿势投入他怀中,眼眶中的泪水热热地流淌下来。他用手臂搂住宣德脖子,在他脸上,脖子上亲吻着,他流着泪说:“皇上,我爱你。”他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也不是想让宣德能够饶恕他。等一会儿宣德盛怒之下也许会完全忘记他说过的话,只是他想这是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时间,他只想多留一会儿,哪怕一瞬也好。那些残酷的真相就在门外,他们再次被逼近真相,且无任何挽回的可能。
宣德愣了片刻,他被柳云若抱得太紧,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恍惚中想起,柳云若是第一次跟他说这句话。他只当是刚才那样深入感情的谈话让柳云若激动,便搂住他,吻着他脸上的泪。他在沉醉和满满的爱意中,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又在奇异地清醒着,柳云若的眼泪非常苦涩,似乎不是因幸福和甜蜜而流。
他捧起柳云若的脸,轻声问:“云若,你有事吗?”
柳云若的嘴唇颤抖,他在想是不是应该由他告诉宣德,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算了。他不敢直面宣德由微笑变成愤怒失望的过程,亦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向他乞求任何可能,利用他的感情,再一次将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放下了手臂,他开始平静,现在需要等待的,仅仅是一个惩罚而已。他拼凑起一点微笑,摇摇头说:“没事,皇上,你去吧。”
宣德有些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眼,但门外黄俨又道:“皇上,杨大人说事情紧急,请皇上赐见。”
宣德道:“好了好了,朕来了,让他们在书房等候。”他在柳云若额上又轻吻了一下,笑道:“等着朕。”
他松开了柳云若的手,转身出门,柳云若缓缓摊开手掌,望着掌心,那个地方刚刚被宣德抚摸过。他用心记忆,他的温度,他的气息,那些模糊而温柔的片段,两年来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他握起手掌,那是这个世界留给他的全部。
宣德到了书房,皇帝和大臣互相一照面,都愣了一下。
于谦是今年刚刚调任到南京兵部尚书的职位上,虽然年轻,但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现在更是双眉紧锁,脸上阴云密布;杨荣是三朝老臣,早练出一副宰相气度,脸上虽然平和,但手指却微微发颤,表明他正极力压制内心的不安。
皇帝却完全是另外一副神态,双颊微红嘴角含笑,给人熏熏如醉的感觉。
宣德坐下的时候还有些心不在焉:“两位爱卿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急事?”
于谦深吸一口气,迈前一步:“皇上,刚刚接到急报,郑王于九月十三日起兵叛乱,号称十万大军,已向京城逼近!”
宣德耳边“嗡”地响过一阵尖啸,脸色骤然失去了血色,但他还镇定,喝道:“拟旨,传令山东巡抚吴成调德州兵马……”
他还没说完,杨荣也上前一步,轻声道:“皇上,京城的廷寄也刚刚到,巡抚吴成……”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液,“……也反了……”
“吴成,郑王……”宣德迷茫地反问了一句,他还没想清楚,吴成在剿灭汉王叛军时为先锋,因功被封为伯爵。他将这样一员干将派往山东,只因为山东为南京、北京之间的冲要,汉王的势力又在那里根深蒂固,派他去整顿军务,便是防着几个藩王有异动。他实在不明白,吴成和郑王素来没有交往,怎么会为他谋反。
杨荣脸上掠过一抹悲意,似是不忍心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皇帝,他颤抖着手指捧上一封奏折:“皇上,吴成谋反不是为了郑王。指挥使李智救出朱高煦,与朱高煦一起逃往山东,巡抚吴成、莱州参将李晖等人起兵拥立朱高煦,青州德州,都已入敌手……”
“朱高煦!”宣德几乎是喊出这个名字,“朱高煦怎么会逃脱?!西内看守的锦衣卫有三百人,怎么会让人把犯人救走?钟法保是干什么吃的?!”他难以压制内心的惊怒,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奋力往地上一摔,哗啦一声碎成了千百片。
杨荣低声道:“臣也是接到皇太后的书信才知道,李智拿了盖有皇上玉玺的手谕,说要提人犯入宫审问,守卫西内的锦衣卫不敢怠慢,让他把人带走了。钟法保一个疏忽,两天后才发现李智已逃出京城……”
玉玺……!!!
宣德只觉得眼前一片白雾罩来,身子一晃,抓着椅子就要软下去,黄俨杨荣等人吓得魂飞魄散,一窝蜂冲上去,扶住宣德。黄俨几乎哭出来,摩挲着宣德的胸口道:“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您得保重龙体……”
杨荣竭力沉着,安慰皇帝道:“皇上不必焦急,郑王就藩之日不久,不可能有十万兵马,京城有大将军张辅在,古北口大军训练有素,足以支撑。朱高煦一路,可以调动江南各省兵马前往营救……”
宣德睁开了眼睛,根本就没听杨荣在说什么,刚才一下击倒他的,不是几路藩王谋反的消息,而是朱高煦的逃脱。手谕上盖了他的玉玺,能够动用他玉玺的,只有秉笔太监黄俨,和那个人……而他不用思考,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原来全是假的……所有的温柔缠绵,虚情假意,隐藏地那样深,全是假的,假的,假的!他还是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人不惜谋反,为了那个人不惜引发天下战乱,为了那个人不惜致他于死地!
于谦还在和杨荣争论:“……古北口的驻军不能轻动,关外瓦剌一直蠢蠢欲动,畿辅门户怎能防卫单弱?”
杨荣道:“岂不闻攘外必先安内……”
宣德听到这里,突然挺身而起,他的脸色由白转红,目光疯狂,咬牙切齿地道:“对,攘外必先安内!朕就先除了这个家贼,让你们安心!”他一眼看见墙上挂着的龙泉剑,大步走上前摘下,撇下不明所以的于谦和杨荣呆若木鸡,抬脚就行寝宫而去,只有黄俨猜到了原委,痛呼一声:“皇上三思!”他伸手去抓宣德的衣袖,却被宣德一脚踢倒。
宣德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寝宫,耳旁只有呼啸的风声,眼前是大片的黑暗,那些雕栏,假山,花圃仿佛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空旷荒凉。迷离而混乱一如梦魇,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追逐还是在逃避,他所有的希望已经被堵塞。
进入后院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有叮咚的琴声飘来,屋内一灯如豆,窗上映了一个正在抚琴的影子,是柳云若的声音,合着琴声低吟浅唱:“欲挽长条已不堪,都门无复旧毵毵。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
芭蕉叶下挂着雨水,空气中有桂花的清香。
宣德只觉一股悲痛席卷而来,这一幕原本象征的安定与幸福,已在一个瞬间天翻地覆,柳云若再一次的欺骗,如此不留余地的背叛,如茫茫的黑暗一样让他无处可避。他心中燃烧的爱的火苗,对人世的信任,对未来的企盼,就这样被他一口气吹灭。
他一脚踹开了房门。
琴声嘎然而止,寂静如同黑暗的潮水,将宣德迎头覆没。
柳云若缓缓站起身,看到宣德的神情,他已明白了一切。
宣德“唰”得一下拔出七宝剑鞘里寒光凛凛的龙泉宝剑,指着柳云若走过去,他的脸色铁青,却又威严沉静地摄人心魄,当心中终于没有爱的时候,他便还原成了帝王的身份。
宣德暗哑着嗓子问:“是不是你?”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不知自己为何还要多此一问,或许是希望,他能辩解,哪怕是撒个谎,他会愿意相信。
柳云若什么也不说,他的头发还没有扎起来,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落拓淡雅翩然出尘,让宣德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梦境。
“是不是?!”宣德嘶吼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兽。
柳云若望着宣德,这个被他深深伤害的人,他想说对不起,却发现这是最无力的言语,他对自己的自私和残忍无能为力。他只能点点头:“是我……”
宣德的手颤抖起来,他的剑尖已迫近了柳云若的胸膛,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想说点什么,想让他给自己一个理由,可是那理由他已知晓,他面对着自己灵魂上一个巨大的伤口,心力交瘁,手足无措地疼痛。
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柳云若脸上掠过一抹悲凉而奇异的笑意,让他的心刹那间冻结成冰,他慌忙要后退……猛然一股力量通过手臂传到心脏,柳云若抓住了长剑,整个身子扑了上来。
“不!”宣德狂喊一声向后夺剑,抽出的剑尖上有鲜红的血液,柳云若的身体似乎寒冷般得战栗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依然望着宣德微笑。
“云若!”宣德冲上去抱住那个缓缓倾倒的身体,恐惧如黄泉里钻出来的藤蔓,将他的心一圈圈缠绕,迅速抽枝生叶,让他无法呼吸。他全身颤抖,发泄地大喊:“你这个疯子,你干什么!我没想杀你,你为什么要死!”
柳云若轻轻咳了一声,长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他居然没有觉得多痛,只有一些冰冷的感觉,然后这冰冷从胸口扩散开来。他缓缓抬起捂着胸口伤处的手,大朵的红晕迅速扩散,在白衣之上显得特别醒目,如同一簇充满生命力的杜鹃花凄艳地绽放。
他的手沾满鲜血,他就用这只沾血的手轻抚上了宣德的脸颊,那样的缓慢,那样的爱惜珍重。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声音微弱但异常清晰地说:“皇上,对不起,除此之外,我不知该如何补偿你……”
“我不要你这样报偿!你给我活下去,听见没有!”席卷而来的恐惧让宣德彻底崩溃,这个人刚才还抱着他说“我爱你”,他们约定的三十年……宣德咆哮着,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泪水打在柳云若胸口的血迹上,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柳云若的眼神迷离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清明,他轻轻摇头:“我太累了,皇上,今世我欠你的,来世,来世吧,我去找你,好好爱你,一定,一定好好爱你……”他的声音渐渐凌乱模糊,很多话他来不及说了,他对他的珍惜和渴望,深情与歉疚,只是他们真得到了分别的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么便期盼来世吧,期盼来世能够再遇到他,每天早上醒来,能握住他的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他的脸像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地。
宣德全身颤抖,他就要死了……如果这个人死了,他该怎么办?他在那一刻无法想象,对柳云若的爱早就如同长长的丝线,束缚住了他的灵魂。
屋内的亮光忽然摇晃了一下,那盏灯骤然熄灭,只剩下浓重的黑暗与绝望。宣德一把抱起柳云若,向着门外跑去,脚步踉跄,像是背后有无数的鬼怪在追赶他。
赶过来的杨荣于谦黄俨等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皇帝抱着胸口染血的柳云若,在寝宫里毫无方向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传太医!传太医!”柳云若静静地躺在宣德的怀中,长发垂落,在风中飘动,千丝万缕,仿佛牵绊着许许多多的感情,却又柔软得什么也挽不住。
他们轻轻打了个哆嗦,夜色凉如水,他们都觉得渗入骨髓的寒冷。
本文没完啊
还有,为什么大家觉得我留下小柳是为了用刑虐他呢?(我当后妈当惯了)实在是因为故事没完,他还不能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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