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隐没在黑夜当中,看着眼前如地狱一般的景象,听着韦津悍然的咆哮变成绝望的痛哭,冯宽刚刚才兴起的一丝兴奋,瞬间烟消云散。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直接现身,宣称这是一场误会……或者意外?”
“在黑暗中大喊几句,没有妖魔鬼怪?”
“直接一走了之?”
这样的几个念头,在冯宽脑海中一闪而过,却都没有让他付诸行动。
最后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和身前的韦成一样,冯宽一动也不动,直到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雨势渐小,局势也最终被控制下来。
剩余的几百军士神色茫然,动作机械地收拾着散乱一地的车马、尸体、刀弓、旗幡等东西,剩余的武者在一旁监督。
韦津坐在泥地里,背靠着冰雕战马,两眼无神地听完亲随报告伤亡情况。
看着他们都候在一旁,等待自己接下来的命令,韦津忽然想起昨晚出发前,叔父韦霁的劝告,一时后悔不已。
可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找借口的时候。踉跄起身,韦津抿了抿唇,准备开口时,听到了一个,让他一瞬间便痛哭流涕的女人声音:
“小津,我来了,别怕!”
安排好随行军士,迅速扎营处理伤员,带着韦艺过来,韦竹叶神色自若道:
“你爹这样,多久了?”
韦津抹了抹眼泪,“姑姑……应该是三个时辰前……我们刚到这里不久的时候。”
说完,见韦艺两眼通红的过来,就要扑向马背,韦津慌不迭地拦住他:
“别乱碰父亲!之前……已经被我不小心,掰断了一根手指……”
“大哥……这到底是?呜呜呜……”
韦竹叶叫来修为最高的几位武道高手,见他们都是一副茫然不知甚至心惊胆颤的模样,眉头一皱。
围着冰雕战马走了一圈,让军士搭建了一座营帐,将冰雕直接围了起来,又让所有人都退出一里地。
等营帐中,只剩下她和这座诡异的冰雕战马时,忽然看到韦成连续眨了几下眼睛,紧接着闭上眼,流出了一行血泪来。
韦竹叶心一慌,仰头轻喝一声:
“别装神弄鬼了,冯子虚,我知道是你!”
说完,马上又觉得不好,韦竹叶抿了抿唇,语气缓和道:
“是你……对吗?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叫你冯子虚。”
话音刚落,一青衣少年出现在马背上,很快又跳下来,轻拍马首,韦成身子一软,摇晃两下往旁边栽倒下来,被韦竹叶接住。
原本还有些肉色的战马,此刻完全变成了亮白,紧接着,便如冰块一样直接开始融化。
这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拨开云雾投射下来,战马的形状很快便模糊扭曲起来。
看着近前的少年和诡异的融冰,韦竹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搀扶韦成的胳膊下意识地想要往回缩,可还是咬牙忍住了。
“你知道我不是他,对吧?”冯宽淡淡一笑。
“我不知道,你把他怎样了?”
“晋阳子和慕容燕联手,或许,可以给他续命一个月。”
没得到理想的答案,冯宽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咸不淡地回道。
韦竹叶面色一冷,“你是替宋国报仇,还是为了倾泻私愤?”
“我不知道。”
冯宽说完,转身准备走出营帐,忽然回味过来,扭头,又重复问了一遍:
“你知道我不是他,对吧?”
韦竹叶沉默好一会,最后盯着冯宽的眼睛,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沉沉。”
冯宽笑了笑,“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吧?”
“说不准。”
说完,见冯宽耸耸肩准备出去,韦竹叶急吼道:
“为什么要杀他?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冯宽背对着她,语气生冷道:
“那请问,宋国狄帅是怎么死的?还有那些征战沙场多年,赤心铁胆的将军们,他们又是以如何的方式死去,你能给我说说么?”
“那些事,与我神策府何干?你这么厉害,怎么不直接去找他们?”
“相干不相干的,我弄不清楚。我只知道,一年前原本还属于大宋的地方,如今在上面耀武扬威的,好像都是你们的人。
至于你身边这位……我觉得,你应该去了解一下,外面那些人的最初想法,我不是杀人,我是自救而已!”
说完,冯宽犹觉得不过瘾,加了句:
“现在听你说,他是神策府的大将军,我觉得自己做的,实在是没什么问题。至少对于两国将士来说,总算有人出来主持了一回公道。”
刚说完,营帐外面传来浑厚笑声:
“好一个公道!哈哈哈哈,这话从你冯子虚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让人笑掉大牙!哈哈哈哈……”
声未消,倏忽间,晋阳宫四大执事分别出现在营帐四方,分持一柄金色的刀、剑、斧、钺,表情各异地指向营帐方向。
右尊者郭长生头戴紫色玉冠、身着玄色大氅,端坐于帐顶,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
“郭执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居然能将这把滑稽的斧头耍得有模有样,还可以故弄玄虚地说些狗屁倒灶的话,实在让人佩服。”
冯宽两手抱胸,看着西边轻笑道,“还有上面的这位老哥,顶着这么大太阳,就不怕,一会骨肉都晒化了?”
郭静平沉默一会,见郭长生睁开眼,这才轻哼一声,笑回道:
“你小子能让我们使出诛神阵来,也算有福气的人了,一会可千万别哭爹喊娘……”
“平执事这话就不对了,他不过一杂毛野种而已,哪里认得有什么爹娘?”
拿刀的风执事狞笑一声,逗得郭静平和另外一位拿剑的霜执事哈哈大笑,只有回执事两手紧紧握着钺身,始终一言不发。
冯宽刚想怼回去,忽然感觉一阵地动山摇。很快,自己脚下的地面出现了一道巨大裂缝。
冯宽不敢大意,闪身迅速挪退到一边,可每落到一地,马上又会生出新的裂缝来。
几番闪转腾挪下,最后在中央生出的一座五尺见方的石台上落下,
缓了一阵,这才发现原本周围的营帐已经消失不见,头顶正上方,是一轮散发金光的太阳。
“幻境?”
冯宽心一紧,刚准备使出神念术,听到韦竹叶的一声惊叫,寻声看去,只见她背着韦成,在石台附近的一块云图上跳跃。
每到一处,云图会很快消失、出现在另外一个方向,每一次消失再出现,云图大小就只剩一半,而且消失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眼看韦竹叶就要坚持不住、跌落到云图四周的无底深渊,冯宽喊了一声:
“往我这里来!”
可韦竹叶似乎听不见,也看不到冯宽这边一样,依旧在渐消渐出的云图中间来回跳跃,最后终于蹬脚预判不及,向下跌去。
冯宽一咬牙,跳下石台接住她,可再想回去时,却无处借力,只得一起往下坠落。
耳边的风越来越大,韦竹叶用腰带将自己和韦成紧紧系在一起,眼带歉意地看了冯宽一眼。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将冯宽胳膊推开,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动,下一瞬直接昏迷了过去。
冯宽用肩膀扛着两人,时间一长,渐渐发现自己开始呼吸困难,忙屏住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渐渐地,冯宽感觉到周围的黑暗渐渐消散,自己身体下降的速度也在慢慢降低。最后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漂浮在海面上。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刚松一口气,却感觉到肩膀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仿佛上面的韦竹叶两人,还在继续往下坠落一般。
冯宽运转真气扛住,可又感觉到,那压力渐渐沉重如山,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得想办法,唤醒他们才好!”
脑海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忽然天空一暗,紧接着风云突变,海面开始波动起来,远处有座如山一样高的海浪呼啸而至。马上又电闪雷鸣,下起如针锥一般的雨点来。
心一急,冯宽一声喝,烧火棍应声而至,棍身上的冰凤图案一亮。
一声凤鸣,风雨顿消、海浪成冰,只剩天空还漂浮着一朵雷云。
“别吵老子睡觉,滚开!”
火麒麟图案闪了一下,雷云瞬间炸裂成灰,天朗气清,一切恢复正常。
“两位,多谢了。”冯宽笑了笑。
“你小子还呆这里做什么?”
冰凤提醒道,“丢下他俩,吼一嗓子就出去了。不像在那座怪山上面,这里又没什么灵气,呆这破阵里头,想要精进神念修为,实在是痴人说梦。”
冯宽苦笑几声,“没有灵气,混沌之气还是有的,只是稍慢一点嘛。而且……这位叶娘,她也不是坏人。”
“懒得理你!按你的话说,没接受过社会真正的毒打,是不会醒悟过来的,等会扛不住了,你自然就明白。”
说完之后,冰凤的图案也暗了下去,烧火棍从半空落下,一头扎进了冰面当中。
感受着右肩上越来越沉的分量,冯宽运转真气,用手托住如山一样的两人身体。
活动下肩膀,闭上眼,让自己试着去忘记手上,那沉重无比的分量。
努力回忆起以前的一件件事、一个个人、一幅幅画面来,冯宽最后看到,在武当山八卦台上静坐等雨的自己:
烈日下,看到自己两手交叉而成的凹槽中空空如也,冯宽忽然有些想笑。
等到风云渐变,雨水落下,又看到凹槽中的微型湖面上,静坐的一个青衣少年、以及他肩上的两个人时,冯宽再也笑不出来了。
正当青衣少年刚刚沉入水中,肩上的分量正在减轻时,雨却停了。
阳光照下,湖水渐渐干涸,无法形容的沉重压力再次浮现在肩头。
这次,不像是一座山,仿佛是一整块大地。
“雨……会再来吗?”
两手酸软,肩膀一痛,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干涩起来,冯宽努力咽了咽口水,默默念道。
不知过了多久,冯宽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不近不远地看着湖底、已经变得干瘦的那三个人,他心底渐渐感觉到绝望起来。
就当他准备放弃时,耳边响起了一声熟悉又亲切的声音:
“师弟,我都挺过来了,唐师姐刚才还夸我了呢,加油加油加油!”
眼角流出一滴泪来,落在手心,身子一凉,冯宽抬眼一看,太阳瞬间被云雾遮住。
这场雨……终于又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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