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大堂,郡丞与小吏站在阶下侍候,秦兵披着锐士铠甲,坐在两边的席位。
一张羊皮舆图挂在正中。
石狐子终于见到了秦国将军,将军面容端方,威而不怒,似乎是个讲情理的人。石狐子决定,他不仅要让将军放出秦郁,而且,他还要这将军护送他们去咸阳。
此刻,石狐子举着灯盏,沿着舆图上的一条黄河,挨个地寻找自己的家乡。
秦国部将,五大夫公孙予,正坐在面对石狐子的位置,批阅着军中的公务。
“你自称是旧戌国怀郡石县呙乡十八里正的儿子石狐,可为何,他们都叫你石狐子?”
石狐子道:“乡里闭塞,阿爹阿娘希望我将来出去闯**,也能让别人称‘子’。”
公孙予执笔沾了沾墨,说道:“怀郡已是秦国之郡,戌国王室,四年前全部牵往东边的大荔安置,除非你能记起行经的路,否则,我如何信你说的,有位什么头戴斗笠的士子,坐在山洞里,把你的阿妹带走,让你去垣郡学艺的故事?”
“回将军,我记起来了。”石狐子深吸一口气,将灯盏收在胸前,“山洞位于荔水与淮水交界之处,我们称‘竹山’,然而在这图中,应是‘华山’,我从华山洞出来之后,给韩国商队牵马前行,可渡过了河水,商队似因携带秦国物资被魏国军队追杀,我躺在别人的尸体之下捡回一条命,事后,我捡了些钱币,乔装入魏,又遭到市井劣徒威胁,逃走后,我一路用木弓搭箭矢防身,夜睡树上,日钻沟里,方才摸到垣郡,这段路,走了整整一年。”
公孙予的笔尖停顿片刻,抬头看旁边的郡丞。郡丞点头,表示没有大的不妥。
公孙予放下最后一卷军务,笑了笑,说道:“那你说说,在垣郡学到了什么。”
石狐子道:“让他们退下。”
兵士道:“说,否则格杀勿论。”
石狐子道:“那就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只可惜先生苦心行劝降之事,还认为,秦国有望攻克中原,称霸天下。”
公孙予抬起手。
“下去。”
公孙予出身将门,当过二十年的兵,凭着实打实的军功进爵为五大夫。一个人面对威胁而放出的厥词,其中几分是神勇,几分是恐惧,他动动耳朵就能知道。
人散去,灯火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
石狐子铺开了武卒图。
公孙予说道:“既然你说有能够攻克武卒所用军器的工艺,那么,请指教。”
石狐子的脑中尽是宁婴在穑宴中对他说过的话——宴席,不过是各吃各的菜
“公孙将军,我想和你带甲格斗。”
公孙予忍俊不禁。
“什么?”
“我想与你格斗。”
带甲格斗是操练军阵的一种方法,也是男子之间的一种交际,无论在秦还是在魏,军中都有这种风俗。公孙予咳嗽了一声。石狐子再三坚持。公孙予终还是起了兴致。
公孙予吃了石狐子端来的菜。
一通鼓,清风过堂,月照前庭。
二人上阵。
石狐子带锐士甲[1],公孙予带武卒甲[1]。
格斗开始了。
一点寒芒闪烁,石狐子纵马前冲。
公孙予站于地面,把大盾镇在身前,扎稳马步。待石狐子冲至攻击范围,公孙予左手出戟,先竖刺,后横扫,一声嘶鸣,马蹄被斩断,石狐子落下马背。
击鼓人道:“长兵相交!”
公孙予道:“自武卒练成,针对车兵与骑兵,魏国率先在戈的头部安装矛尖,使它具有勾啄和刺击双重功能,以及更大的杀伤力,这就是武卒的长兵器,戟。”
石狐子瞳孔一锁,将长矛斜插入戈与矛尖的夹角,只此一招,钳制住公孙予。
“将军,戟长于转动,却不能灵活的收放,我认为,锐士宁舍戟,精铸长矛。”
语罢,石狐子突然收回矛尖,往上半尺对准了空隙,再行刺击。公孙予猛然后退,一看,手中的戟竟已被长矛撬断平戈。石狐子再击,公孙予被迫弃矛拔剑。
石狐子道:“将军,戟两头细长,魏国普遍用分铸或分锻焊接,这种工艺,虽然使刃硬,但在折角处很脆,如果我们在长矛的相应位置增加韧性,便能攻克。”
他还没说完,一阵寒风贴脸划过。公孙予没有废话,对准他的弱处便出了招。石狐子连退三步,见手中的矛也已残缺,立即回身取下盾器,拔出腰间长剑。
击鼓人道:“短兵相交!”
人影凌乱,电光火石。
石狐子对戟的理解源于冶署观察的冶氏的手法,所说已有模样,及至短兵用长剑,他的花样路数更是滔滔不绝,不仅砍在破绽,且躲避也恰如其分。
“将军,秦剑的优势在于长度,短兵相接,仅长半尺,便是先半个身位,我们可以改分铸为浑铸,使秦国之剑在刺穿时不弯折,如此,则弥补了大不足。”
然,石狐子虽懂造剑之道,却不懂用剑之术,七八回合,他数次被公孙予击到甲间的软肋,以至于不得不拿盾牌格挡,盾牌重,他又举不动,故而一退再退。
砰地,铠甲坠地。
石狐子被公孙予击倒在地。
一道道劈砍落在他的盾牌。
“将军,盾器亦有讲究,中原用铁,铁轻,坚硬,但秦国若没有铁,也可以分层处理,表面淬火使之耐磨,至深层,则逐渐减少锡金含量,使其外坚而内韧。”
公孙予道:“还不快跑!”
至此,胜负已分。
击鼓人道:“五十步!”
石狐子大叫了一声。
公孙予却给足石狐子带盾撤退的机会,不慌不忙从肩后拿出弩机,搭箭上膛。
石狐子忍痛逃出格斗场,卸去锐士甲,方才回头喝道:“将军神勇,我认输!”
公孙予松开扳机,哈哈大笑。
他自然不必再听石狐子剖析弩机如何改良,那连弩的厉害,他已是亲眼所见。
笑声响亮,传彻里外院墙,众人赶进来,看见了大汗淋漓的公孙予和奄奄一息的石狐子。郡丞和兵士谁都不敢相信,公孙予竟和一个工人格斗得如此尽兴。
石狐子抹去嘴角的血痕,说道:“将军,似这样的改进工艺只是皮毛,先生知道的远比我要多,不知将军是否愿意派人送我们去咸阳,让我们效力于秦国?”
公孙予答应了。
一夜无眠。
天明时分,郡衙大门敞开,石狐子走出来。姒妤就在门口,问他情形如何。
石狐子换了身褐衣,手捏着铜牒,对众人道:“姒大哥,走,我们接先生去。”
※※※※※※※※
囚牢的门又一次打开。
秦郁拿手挡住眼睛。
他已经连续在黑暗中待了三日三夜,既渴望阳光,又觉得阳光是刺目难耐的。
张曷只陪了他一日,他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地,把魏国李相邦的法经背完数遍,第二天的早上,便因拒绝秦国将军让他协助理政的要求,被狱卒拖出去,处死。
秦郁洒了水在席前,敬张曷是条汉子,不想,临死前,这人依然叫得像只猪。
令他不寒而栗。
他思忖着,等将军提自己问话的时候,一定要顺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
“先生,是我。”
一个声音打断遐想。
秦郁犹豫片刻,把手拿开,看见石狐子穿着一身整齐的褐衣走进囚牢的门。
“青狐,是你。”秦郁苍白的面容浮出一丝笑意,“怎么,你难道又犯了法?”
石狐子道:“先生,我来接你出去。”
秦郁不笑了,他看着石狐子,反复确认,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觉得不像。
“先生受苦了。”石狐子道,“先生放心,昨天我拜见过将军,都已经办妥。”
秦郁道:“办妥什么?”
石狐子说道:“我与姒大哥把武卒的工图给秦国将军过了目,才得知,当年,为研究这一套工艺,秦国总共派出过六百名学徒,却只有我如约回来复命。先生,戌国现已成秦国的怀郡,王室则都被安置去东边的大荔,我不牵挂了,我们走吧,门吏在将军面前还道了不少好话,说是攻城时,先生曾试图劝降张郡守,将军高兴,给了公验,会派人护送我们去咸阳找将作府公冉秋,此外,阿葁也在咸阳。”
秦郁听完,琢磨一阵子,问道:“真不回家看一看么?或许还有认识的乡亲。”
石狐子说道:“不用了,当时那伙佣兵挖了个土坑,把我们乡里的人全埋了。”
秦郁抬了一下眉毛。
石狐子来之前,把自己那双沾过鲜血的手洗得干干净净,安静放在身侧。他站了许久,却不见秦郁动作,于是上前扶人,不经意间,手触到秦郁披盖在腰间的薄褥。褥子湿的,掀起来,有股淡淡腥味。石狐子顿了顿,发觉秦郁又犯了病。
“先生,你坚持一下,先……”
“青狐,谢你来接我。”秦郁倏地抱住石狐子,把脸贴进那瘦小胸膛,说道,“我在这里,每天听行刑的声音,没病都吓出病来,快带我出去,我要晒太阳。”
石狐子怔愣着,手放在空中半天,终于捋在秦郁的嶙峋老背上,轻轻拍了拍。
“先生,别怕,别怕。”
秦郁被石狐子搀着走出囚牢,看见师门四十余人已收拾好行囊,温情望着他。他也没有再问余下的二十余人去了哪里,因为他知道,劫难总是会逼人做出选择。
不可避免。
他们便如此离开了魏国。
※※※※※※※※
秦国,月夜,长城。
马车朝着巍峨的城墙进发,城上灯火闪烁,远望,如同一支利剑逼近厚盾。
石狐子替秦郁上了针。秦郁这次的病情比上回严重,短期内连站都站不起,于是,他让石狐子把大家召集在自己的马车里,议论现在的情形以及之后的行动。
“我们现在要去的是秦国的都城咸阳,因有将军的随从护送,中途就不方便停驻了,各坊需要的物资,统一报在姒妤处。此外,有句话我必须交代,到秦国,不许私自揽活,不许私自出没酒肆与乐坊,请给我三个月,必能为大家献惊喜。”
秦郁捂着暖炉,说道。
众人无异议,开始报用度。
冬衣。
针线。
马匹。
羊奶。
姒妤记下各坊的明细,说道:“所幸是河西打通了,魏国的圜钱在秦国境内依然通用,采买的过程中,我会尽量把魏圜换成秦圜,也会多留意风俗与民情,再添几个马奴给咱引路,刚好到咸阳时,大约是三月,各处行雩礼,市场繁荣。”
秦郁道:“好。”
姒妤说道:“先生,我还听张曷麾下一位士子提起,士到咸阳,必去葛覃馆。”
宁婴道:“葛覃馆是什么地方?”
姒妤说道:“消息海。”
宁婴道:“那我去吧,我把大小矿产和国内工事都打听一下,看看哪里招人。”
石狐子道:“宁坊主辛苦。”
宁婴回过头,瞪石狐子一眼。
姒妤笑了笑,道:“先生,剂坊坊主未有人担任,昨日几位坊监和甘棠采苹也说,既到秦国,不如就招一位秦国的工师,帮咱们在短期之内校正度、量、衡。”
秦郁说:“好,姒妤采买招工,宁婴打听消息,你们二人都很辛苦,那我也说说自己,到咸阳,我的首要计划是,随青狐去见将作府大监公冉秋,接回阿葁。”
石狐子道:“是,先生。”
议定行程之后,众人散去。
秦郁坐在马车外边,看着前方的那道斑驳的城墙,墙垣残破,参差不齐,就像一块久经沧桑被剑器砍出无数缺口的盾牌,而他自己,则正要刺透这道屏障。
“先生,外面风大了。”
石狐子安顿了秦亚,把白绒裘披在秦郁的肩膀,给他裹紧,在下巴系好绳子。
平原尽头,凝着几丘墨黑的山川,渭水在风中腾细浪,似银鳞的巨蟒在爬行。
石狐子坐下,又把秦郁手中的暖炉拿来,添几块小炭火,递还说道:“先生,若不是跨过河水,我不知秦人英勇,若不是跨过这道城墙,我不知秦域广阔。”
秦郁笑了笑,说道:“我还在想,申郡守是不是已经从西门那里要回了铸币之权,又是不是已经守住了垣郡的冶业,你倒好,心思早都飞到城墙的那头去。”
石狐子有些违心地说:“先生和申郡守是君子之交,可我,我没什么好想的。”
马车过门楼,将军的随从与门吏吵吵嚷嚷,肩并肩在野地里撒了一泡尿,很快就通行了。月光被门洞挡住的时候,秦郁垂下眼帘,在阴影之中长叹一口气。
“青狐,如果有一天师门的担子突然压在你的肩膀,你能带领大家走一条明路么?你能看穿时局的变化,坚持心中的信念么?”秦郁道,“譬如,我死了。”
“先生!”石狐子喊道。
秦亚闻声,揉着眼睛也坐了起来。
秦郁唉了一声:“看来我还不能死。”
他们终于穿过那道古老的城墙,来到一片新天地,村庄如珍珠洒在河畔边。
秦郁仰头看月亮。
他当然还不能死。
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好了,青狐,我说着玩的,别往心里去。”秦郁扶着木板,爬回车厢里,拿水袋漱了漱口,朝窗外一吐,“早些休息,明天还有大好的风景可以看。”
“先生,我陪你睡。”石狐子道。
在外颠簸,秦郁的手脚总是冷,石狐子知道这一点,尤其现在还是秦郁犯病的时候,更容易受寒。见秦郁躺下,石狐子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躺在相反的方向。
秦郁嗯了一声。
整个寒夜,石狐子将秦郁的冰凉的双脚抱在自己的胸前,用体温暖得紧紧的。
※※※※※※※※
七日,汾郡失守的消息传至安邑,再七日,传至垣郡,再又三日,传遍魏国。
因王命,中府昂昆出任河东上将,率兵三万阻挡秦军,垣郡又迎来了新的工事。城西破庙,矿井旁终于还是搭起了十余座三丈高的冶仓。雀门耗费万万之钱,雇佣河东将近八千工人,先修复了坍塌的平巷,而后,开始批量锻造所需剑器。
在荆如风监督下,火光昼夜不曾停。
一把黑金之剑的出产,要经过捶打、刨锉、磨光、淬火四道工序,其中最耗费工时的是捶打,最需要精密技术的是淬火,为此,荆如风又调来了白宫的百余工师,他们亲自下井搭设范床,研究黑金与铁的物性差别,不断修改原有的程式。
荆如风要在年中之前锻造出八千剑。
然而这世上的事,总没那么容易。
用作燃料的木炭,在没有完全通风的环境下,会产生能让人无声死亡的气体。当荆如风走下斜巷来到地底隧道的尽头,在那被工人故意闷住的冶炉子旁,看见自己的兄弟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浆中时,他哽咽了,他知道,这是无声的爆裂。
是日,云舒阁香烟缭绕。
荆如风来找云姬问计。
云姬却是他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子。听闻西门铸币之权被夺后,她咬着他的脖颈,洒满室麦谷,在床帏间与他欢爽了三天三夜,编入星宫,她又闷在房中,一张古案一张琴,将雀门中那些最可怜的蝼蚁视作乱世英雄,编出了一套曲子来。
曲子名为茅花。
她就像一朵茅花,享受着乱世中的自由,永远想飘得更高,想看最美的风景。
再之后,破庙的矿里每锻造出十把黑金之剑,她都会在荆如风的手臂上刺一朵茅花,荆如风的两臂,现在一边落满自残留下的伤疤,一边开起了盛大的花园。
荆如风拧紧拳头,看见花瓣儿颤动。
“云姑娘,按门主的意思,王上今年顶多割让曲沃,不能再退,算昂将军夏季任命,率军三万前锋八千,怎么也需八千柄,即便雇佣近万工人,实在太难。”
并不是锻造剑器难,而是底下的工人有封邑和申俞的庇护,百般给他使绊子。
云姬拨弄着七弦,笑说道:“水之所以通达九州,在于它不拘泥于形态,遇见顽石便绕开,遇见池泽便蒸腾于天地间,事都是这么办成的。如风,你为何不与他们谈一谈,在垣郡,雀门就只取这八千剑,之后,便再也不动余下的冶权?”
荆如风道:“你说得容易,可门主拿下这座矿产不易,只取八千,非宰了我。”
云姬说道:“未必。”
“哦?云姑娘又有何妙计?”荆如风松手,仰面倒在云姬怀里,看她下巴的弧线随琴音而张阖。他又像个婴儿,误打误撞地,满怀好奇地,摸过云姬的肩臂。
云姬道:“申郡守的眼光只在垣郡,而门主于九天之上观瞻整个中原,垣郡黑金只是门主撬开三晋冶业的一根棍子,及时得到剑器,比完整得到冶权重要。”
荆如风听说此计,更不能自拔。
不久之后,云舒阁向西门封邑与申府发出私底里的邀约,让他们聚首谈话。
西门忱已回大梁,不能参加,封邑幕僚商量之后,决议派出小西门为代表。至今,小西门路过田里的神社,还会不自觉摸一摸腰间的带钩,和侍从谈论石狐子投壶时的神采。然而他也渐渐觉得,自家先生教给自己的远不仅是六艺,他敲着锣,提醒大家好好种黍米时,口中不再歌唱诗经,取而代之的是法经和政令。
对于这次聚首,申俞的回复却是中规中矩的,微妙的,甚至有一丝少女的娇羞。他同意参加,不过,不是以垣郡郡守的官家身份,而是以老申氏族人的身份。
魏后元六年的春天,热闹了。
云舒院子里,乐童唱着诗,一株株地把山野间摘得的花栽种在石头路的两边。
阁楼未点香,已然芳香四溢,荆如风、申俞和小西门三人先后在案前坐下。
云姬坐于屏风后,安然抚琴。
“春天来了,申郡守给自己做了一把鹅毛扇子?”荆如风笑道,“洁白细腻,清隽飘逸,果然是性情高雅,比不得我们这些雀儿,成日下矿井,满脸灰土出来。”
“夫人做的,夫人做的。”申俞面色红润,摇着扇子,“她爱羽毛,也爱我。”
荆如风现在才明白,这把羽扇只用轻轻一拨,便是他承受不住的重量。他无可奈何,必须认输,他为申俞端上一只耳杯,承诺只采垣郡半年的矿,而后退出。
“申郡守爱民,如今算领教了。”荆如风说道,“可我也不是无情之人,这段日子,我连做梦都能闻见血腥,申郡守,我只想安安心心采半年的矿,好不好?”
在垣郡,雀门斗不过官府。
申俞听完,走到敞亮的窗户边,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巷,长叹一口气。他恨自己只是井底的一只蛙,庙堂之高,苍生之远,他看不见,他只愿每年的榆柳摊都热闹如旧,他只愿垣郡每年都风调雨顺,大丰收,他回过身,郑重地喝下那碗酒。
“好。”申俞道。
正是这时,二人中间传出一个声音。
“不成。”
荆如风和申俞怔了下,侧过脸,看向懒洋洋坐着,一直安静不说话的小西门。
申俞笑道:“西门小主人有何吩咐?”
小西门说道:“半年的门税如何能全归郡府衙门?封邑年年举办穑宴,不也是为郡里省了不少钱吗?再说,如果不是父亲,邦府岂会批准这道公文?我……”
小西门是极有主张的,但凡封邑先生们的话,他觉得自己今日必须带到。封邑吃了大亏,咽不下气,没了廉价采买农具的便利,自然要换别的方法抖老虎威风,这就落在了冶业的门税上。他要制定规则,这次,雀门上缴的三倍门税,需得有五成化作垣郡支付封邑用于举办穑宴的资金,以后任何商贾来采,同样道理。
“西门小主人的意思是,今后但凡有想来垣郡采黑金矿的商户,封邑都要分去一半税额,明账则以办穑宴的名义获得,对不对?我答应你。”申俞一语说穿。
小西门点头。
荆如风敲着耳杯,跟着旋律唱起一段茅花儿。事情与他无关,可规矩到底还是规矩,只不过换了一副皮囊,越到此处,他越是佩服申俞空手套白狼的伎俩。
申俞把羽扇持在手腕间,对小西门行礼——头上又多一片荫庇,当真是恩人
荆如风道:“申郡守,西门小主人,斗胆问一句,雀门如今可以安心采矿了?”
申俞道:“怎么不可?从来都可以,荆冶师这么说,倒像是我欺负了你,可仔细想想,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说的话,无非是守一个信,来,祝八千剑有成。”
庆祝八千剑有成的时候,云姬的琴曲依然平稳如早春的湖水,又镜子般透亮。
这群人如履薄冰的一年终于结束了,垣郡的田地,又将迎来新一轮的春获。
※※※※※※※※
三月,青草依依。
“先生,我们到咸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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