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方术

“快看炼坊,好大一片火海。”

“真热闹,像飞舞的红鬃。”

“小陀山下那几座方方正正的又是什么?看见没,连木骨都搭得一模一样。”

“是秦得匠的新工事,据说坊间还有地道暗连,可以过人,是不是,石狐子?”

盛夏之夜,银河亘空。

远望,小陀山线如少妇的腰身。

石狐子和阿葁领着一群少年登上西城墙。他们刚从城东的马市被轰回来,土头土脸,浑身沾满黄的褐的红的鬃毛,却都不想回家,便偷爬到这里吹风乘凉。

他们观察着渐渐落成的工程,就像浪尖的渺小水滴在俯瞰着整条浩瀚河流。

日久,石狐子一边完成秦郁布置的作业,一边逛城,不仅请阿葁吃过上好的酒菜,还去百家场馆见识了各类剽悍武艺,又凭一场硬仗,结交了这群新的朋友。

此战,是为秦亚。

自从秦亚意识到自己的镯子是招凶之物,便再也没有拿出来戴过,可他毕竟是魏国郡守之子,举止又太斯文,很快就引起那帮本地熊孩子的强烈反感。譬如冶区范坊有个霸道的孩子头,叫大牛,每回狭路相逢,大牛都要朝秦亚吐唾沫。

秦亚懂事,忍着委屈从来不哭,只一次,他帮师门送文书,在范坊撞见大牛,便被拉进陶土巷子里,让大牛尿了全身,这事就无论如何瞒不住,秦亚求石狐子不要告诉长辈,石狐子看了看院子里正忙于记账的姒妤,咬咬牙,让秦亚放心。

“亚,我就是长辈,这点芝麻小事,还轮不着姒大哥出手,更不至惊动先生。”

石狐子当天就找到阿葁,说道:“秦亚是先生的义子,大牛如果尿我也就罢了,可尿在秦亚身上,那和尿先生脸上有何区别?”阿葁问石狐子要做什么。石狐子说,他倒要看看,大牛身边的那些兄弟,几个是赤胆忠心,几个是飞鹰走犬。

阿葁说,有个小哭包,从小就被大牛欺负,为了不挨打,只得跟在大牛身边。

石狐子便找准这个小哭包,用他杀过十四人的弩机换得了大牛的作息规律。

小哭包抽噎着说:“大牛每天傍晚都要去河畔的芦苇丛里,偷看女工洗澡。”

石狐子便招兵买马,在大牛的必经之路上,设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连环陷阱。

日暮时分,芦苇丛中一声惨叫。

“啊!”

大牛落入土坑,被困在一张麻网之下,登时失了锐气,像被捞出水面的鱼在徒劳地扑腾着。他的双眼瞪得老圆,从网孔往外呼喊,却看见一个细瘦的身影。

大牛道:“你小竖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在我地盘上撒野?!我弄死你……”

石狐子咧嘴一笑。

“你喊吧,把女工她们都喊来,我也好邀功请赏,说为她们抓住了一个贼。”

大牛道:“你!”

大牛把嘴巴张得老大,却不料,从天而降一道腥骚的黄水,正灌进他的喉咙。

圆日沉西山。

石狐子抖着裤头,朝身后的小哭包等人一挥手,说道:“来,咱们腌大虫。”

这场关于冶区霸权的斗争,以石狐子大获全胜而告终,事情都过去大半个月了,仍然有晚辈慕名而来,参观石狐子所留下的精妙绝伦的四杆联动连环陷阱。

石狐子就这么获得了小哭包的拥护,也终于在秦亚的面前竖立了长辈形象。

“天机,不可泄露。”

此刻,石狐子坐在城头,晃着两条腿。

“石狐子,你可真行,这二牛和三牛的范,一个为剑锋而制,一个为剑格而制,原本一个是介虫,一个是鳞虫,非在你的这双手里,合成了一条蛟龙[1]。”

大牛蹲在火炬旁边,拼接石狐子前些日子所烘制的,用于浑铸的新式范片。

石狐子道:“可惜我试过了,秦剑太长,果然如白工师所说,金液不过范道。”

大牛道:“你又不是秦得匠,你能把用于分铸的范片合成一套就很不错了,你看,我爹天天也照着模子做这些范片,可他就不敢把三段合起来变成一段。”

“不过石狐子,你先生还真是从容不迫,白工师都已令范坊制造出五百座剑床了,他还那么耐心,又是摆弄衡器,又是为炼坊寻柱础石,全然不知时间紧。”

阿葁编着自己的小辫,探问石狐子。

石狐子说道:“我在魏国听过一句话,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已经见识了甘棠师兄的四孔坩埚,秋后一旦开炉,产出八千剑都不成问题。”

阿葁道:“那,能比铁剑还厉害吗?疾似乎已经摸出门道,他说,百炼成精金,把冶出的铁块放在剑**隔着空气烧软,再用锤子按照固定频率和力度敲打,正百下,反百下,对折再三百下,如果时间控制得好,淬火后就比黑金还坚韧。”

小哭包道:“好厉害。”

石狐子听说,心中也一动,可这一动只维持了一瞬间,他又想到,即使自己如此钻天打洞,依然没有试出秦郁交代他的能够完成浑铸的剑范,难免感到挫败。

尽管他知道,秦郁只是为了磨炼他,并非真的要把制范的过程交给他一个人。

他今日见众友,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因按师门的安排,不久之后,他就要入菁斋密室和秦郁共同研制用于浑铸的剑范,这一闭关,将是与世隔绝的一个月。

所以他得先安顿好生活的琐事。

“阿葁,先生说世上没有绝对,凡事都得分情况,最好的未必是最合适的,铁那么珍贵,五百下的锤炼,一下都错不得,除了疾,全城,全国,几人能做到?如果工匠只是一味心急就成,最终所产恐怕连铜剑的质地都不如。”石狐子说道,“今天找你们,不光为看红鬃宝马,也是请你们在我闭关时,从狭窗给我通消息。”

阿葁扎好小辫,迎着风,长舒一口气。

“石狐子敬重秦先生。”

大牛嗨了一声,岔开双腿,道:“你们还不知道啊,石狐子呢,也就是在我们这里逞威风,真要到秦得匠跟前,诶,乖得和亲儿子一样,叫他洗衣烧火都行。”

石狐子回过头,淡淡看了大牛一眼。

大牛吓得低下脸。

“好了,你还是赶紧多吸几口日月的灵气吧,别在密室被憋坏了。”阿葁笑了笑,跟着跃上城头,站到石狐子身边,说,她也要开始和安年学习如何修护剑床,等他出关,她要检查他的剑胚和范,她还要和他比一比,看谁的工艺功夫深。

石狐子答应了。

他看着漫天的繁星,觉得它们是那火热的范片上扎着的细小的冒气的针孔。

※※※※※※※※

盛夏万物生长,通商浪潮从河西地区涌至咸阳[2],城内日日运进异国布匹、陶器和金器,当此,葛覃馆为迎士子,更换了一批风靡中原万户的楚国乘云纹装潢。

乘云纹丰富绚丽而不显杂乱,来往宾客夸赞那菱框中的鸟雀和瑞草就像活的,一细问却更吃惊,原来这些诗情与画意,全部由桃氏门下金坊坊主宁婴提供。

宁婴不仅在三个月之内摸清往楚国进货的渠道,且还背着师门做起了副业。

他深谙市律,先请浣氏帮忙以葛覃馆手段在关中购置谷物,再以诏事府工程为事由,将谷物装进空车出关,绕运到魏国贩卖,方琼转手,换中原盛产的池盐送至楚国旧友之处,又从铜绿山一带购买锡金,分水路与陆路两段运回咸阳城。

头批赚的钱,除去供养师门的部分,宁婴就悉数交给了浣氏,让她自主向葛覃馆交利。如此虽是公差,但私带几件货物不成问题,也拉动了沿途数十商户。

浣氏对宁婴倍加青睐,便告诉了他——她和馆主四年前跟着大良造来到秦国,无偿替大良造办事,秦郁初到的那日,如果没有立即回复葛覃馆表示立场,而是拖延回避,那么,秦郁请公冉秋申报的三个条件,大良造一个也不可能批准

唯有当机立断,方得无恙。

是日,长街蝉鸣不绝。

宁婴再度来到葛覃馆。

他骑在马上,隔着老远,看见浣娘平时倚靠的窗前飘挂着一条艳红的丝绸。

一来二去,二人很熟悉了。宁婴觉着浣舒和云姬到底是不同的。生在乱世,云姬是一朵随风上青云的茅花,而浣舒则像盛开在泥沼中的净莲。浣舒曾对他说,律令叫秦人只知打仗和耕种,可她却想教秦人下棋,教他们辨认玄青之外的颜色。

宁婴也欣赏浣舒。

他穿过堂,掀开后院竹帘,见树下花瓣纷飞,浣舒坐在一张七道棋盘前自弈。

“浣娘,我听几个商贾说,咸阳近日发放了头批的通价符传,你得给我指路。”

“先坐,陪我下棋。”

“方术家下棋凭计算,诡谲莫测,天下闻名。”宁婴自觉坐下,“可,七道棋盘黑白各三,剩的路太少,数都数得出来,你还敢往错处下,岂不是小瞧我?”

浣舒缓道:“此子的确错,但如果换为十七道棋盘,此子正挂星位,是好棋。”

宁婴也不下棋了,笑说道:“看来我太狭隘,胸中格局只有七道,不及你。”

“七道可以算尽,十七道也可以算尽,若把苍生视为棋子,山川河流视为棋盘,那么命运就像棋的路数,依然是可以算尽的。”一双琥珀色眸子清亮动人。

她的肩头落了一片瓣。

宁婴见着,不忍去揩。

“浣娘想算谁的命运?”

浣舒道:“秦人。”

宁婴道:“上回浣娘曾与我说起秦人在河东的进与退,而今可是有了定论?”

“秦军必退。”浣舒道,“宁坊主,河东若退军,从局部看确实是给了魏国喘息的机会,可放眼天下,北有义渠待定,南有巴蜀未平,而秦国才刚夺回河西,新军尚未建全,即使渡河拔下了几座城池,却依然不具备长期占据河东的实力,在这个时候,如果魏国与齐国、韩国联盟,再派人游说义渠出兵,秦人就输定了。”

宁婴陪说道:“你的话在理,义渠要彻底平定,河西也要收编建制,所以大良造器重中原工匠,放通价符传鼓励商贸,这也说明,你和我赶上了好时候。”

浣氏垂下眼,看着棋盘叹了一口气:“可秦国主力出于陇西,东部新军一旦编制,不可避免与旧部争夺军功,大良造,又何尝不是君上制衡陇西旧部的棋子。”

“浣娘。”听到这里,宁婴伸出手,为殚精竭虑的浣舒捋下花瓣,“别算了。”

“宁郎是觉得,一个卖酒的女子说这些话,很可笑罢。”浣舒笑了笑,问道。

“不,不可笑。”宁婴摇了摇头,“人各有志,你信方术,志在算尽天下事,理所应当,只可惜我是一个卖壶壶的,跟不上你的思想,我比较关心活计。”

棋局很快就结束了,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七道棋盘之上,黑白各半,阴阳各半。

“好,不算了。”

浣舒收住了情怀,一抬眉,目含别样风韵:“你还记得上回提起的平贾人,平邈吧?他在咸阳做市吏也有三年,与我熟悉,你找他要一张通价符传,这样,就算被查到你往魏国运粮的事,也可以说是为了差价才绕的道,公文上合法。”

“多谢浣娘。”宁婴提袍起身。

浣舒送宁婴到前门,把棋盘赠给了他。

※※※※※※※※

八月半,桃氏开始制范。

冶区上下都在探问,制范是关键,诏事府怎么突然不见了秦先生的身影,小匠们追到菁斋里去打听,方知,桃氏师门的制范过程是保密的,秦郁要闭关一月。

整个月里,只有一个人可以进出密室伴其左右,那就是师门的嫡传,石狐子。

石狐子背着竹篓来时,菁斋的池中正盛开七八朵粉色的莲花。他看见姒妤、宁婴等人在向秦郁汇报事务。秦郁坐于曲桥边,素衣白鞋,手里剥着一个青莲蓬。

“先生,长陵矿区的冶令昨日已调集金锭出库;炼坊处,木骨泥墙全部建好,现在上瓦,二十日后试火。”姒妤顿了一顿,说道,“只不过,还缺六成锡金。”

秦郁道:“怎么差这么多?”

姒妤道:“没办法,咸阳无锡金,库存又已被‘玄武’的工事占去,就这四成还是狄允好心让的,他说,寺工府不少工事也是从楚国买的锡金,虽然慢些,但反正我们诏事有渠道,总能运够,切莫因为等不及一时而得罪了‘玄武’。”

宁婴道:“那行,你再多给我点工钱,我往铜绿山那边添些人手,加紧转运。”

“我还没查你金坊的账,你倒先开血口。”姒妤对宁婴道,“工钱是先生从诸工室手中抠出来的,若有一点闪失,咱全都得赔命,诶,你还笑,良心何在?”

宁婴但笑不语。

秦郁道:“荀坊主,你过去常与陇西军接洽,可知道‘玄武’到底是什么人?”

荀三刚从剂坊回来,拍了拍小腿的泥土,边说道:“其实倒没什么,公冉、白廿、安年都认识玄武,宽点说,我也认识几个。早先在旧都,有一脉工师是专为陇西军打造剑器的,后,商君伐魏,他们随军监冶,很多都立了功,在关中受封爵位,最著名就是现驻守咸阳的玄武军左部将军范雍,因他,‘玄武’才得名。”

“如此牵涉太广,得罪不起,只能等楚国锡金运到。”秦郁思忖片刻,说道。

衡制普及,炼坊建成,锡金在运,他向将作府索要的三个条件已全部用完,好在今年年景不坏,劳工征召似乎也不成问题,剩下的便是制成剑范,开炉合金。

石狐子见此,捋一捋肩绳,走近撞了宁婴一下:“宁坊主,运锡金就看你的。”

“嚯,挡着你上山劈柴了?”宁婴道。

“先生,他说你是柴。”石狐子道。

秦郁苦笑。

大家都喜欢看石狐子和宁婴别扭。荀三笑呼热闹。敏站在后排,也微微笑着。

商议之后,姒妤领众人退去。

秦郁仍在晒太阳。

石狐子在桥中站了片刻,双膝一曲,跪在秦郁面前:“对不起,先生,即使用最精确的配比,我也没能试出剑……但我又重新画了七八套范图,可以再试。”

石狐子知道,阳光是这世上最让秦郁贪恋的东西,但,他现在不能放纵秦郁任何自践的行为,他必须替秦郁去爱惜那具被黥纹侮辱的躯体,因为那具躯体中,已然有了三辈人的志愿。尽管他的心中亦忐忑,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坚实。

自从入秦,他看着秦郁的计划在土石中垒砌起来,他看着秦郁的身影在冶区万千瞩目中穿梭,他看着秦郁每日都调动数以千计的工人,雷厉风行,无所阻碍。

此刻,轮到制范,一切变幻的风云相应静止,他们只是铸剑的桃氏,他们要用剑范驾驭住横溢的火候,将金石的戾气收拢在泥土之中,汇聚在刃与锋之处。

秦郁掰开最后那瓣莲蓬,顿了一顿,从白肉之中取出鲜莲子,放入自己口中。

舌尖一点甜苦,美味极了。

“来,你也尝一尝。”

石狐子摸到秦郁的手是温热的。

秦郁这一低眉,才发现石狐子的裤子又短了一截——小半年,谁都觉得石狐子还是那么矮,又瘦又矮,可那条裤子却在无声抗议,石狐子已快赶上宁婴

秦郁感叹自己忙于建业,却忽视了半年光阴对于十五六的少年意味着什么。

石狐子已经能够独立设计标准范片,并针对中原的六剑系提出攻防方案,他制定的工艺流程越来越切实,不仅使在汾郡的设想都变得可行,甚至还有所超越。

秦郁触及石狐子的目光,忽又觉得石狐子已不再是徒儿,而是同道并肩之人。

那目光依然亮如星辰。

一时,秦郁挪不开视线。

那是他所渴望的生命的力量。

石狐子深吸口气,连皮吞下了莲子,如嚼珍馐,回道:“先生,教给我,我会成为你手中的……”话没完,秦郁已经起身,与他擦肩而过,直往屋里去。

“进来,模范。”

一道长影从洒满阳光的曲桥上渡过。

“是。”石狐子应道。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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