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相对无言
灵倌儿刚来得及擦去额上的汗水,门就被几个侍卫撞开,当先跨进来的是皇帝。灵倌儿无从形容宣德脸上的表情,虽然步履仍然维持着帝王的高傲,脸上却象戴了一副木制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无表情。只要触到他的眼睛,就会被那里的狂暴和绝望吓一大跳,那是两团火,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灼热地散发着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
也包括他爱过,又伤害过他的人。
“柳云若呢?!”宣德也喘着气。
满屋的小太监,知道不知道事情原委的都能感觉到皇帝震怒了,哆哆嗦嗦跪了一地,却没一个能说出柳云若去哪儿了。
宣德眉头一皱,果断地对黄俨道:“消息走漏了——” 他一转身对几个侍卫吩咐:“你们几个,火速去丹房缉拿柳云若!”几个侍卫领命,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宣德冷冷地眸子扫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们,对黄俨道:“将这屋里的太监都拿下,送敬事房一个一个地审!”
灵倌儿现在知道了什么叫“天子一怒,流血漂杵”,他被两个侍卫扭住手臂提了起来,因为疼痛眼中冒出了泪水。但是抬起眼睛看着宣德远去的背影,他心里升起的居然不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而是对那个人,深重的担忧。
柳云若蹲在地上,看着最后一张纸带着火焰卷起来,轻轻地吐了口气。他听见了外面奔跑的脚步声,缓缓站起身,伸手进袖口中,抚摸了一下那个小小的药瓶。自从进宫以来这个小瓶一直跟着他,即使上次宣德因为这事打了他一顿,他依然把它带在身边。
他曾无数次地问自己,他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收手,他一直盲目而执着地往前走,却看不到终点。也许现在就是,他的生命会有一个终点,那么无论他是否成功,至少能无愧于汉王。
脚步声奔上了台阶,传来凌乱而粗暴的砸门声,柳云若用拇指轻轻弹掉瓶盖,注释着那个小小的瓶口,这是他一切恐惧和痛苦的出口,他的心平静如水,缓缓将瓶子举起——
……有朕一日,就有你柳云若一日……
……想让你早上醒来能够牵着朕的手指,想让你因为一盏热汤,一杯美酒,就能在朕对面微笑起来……
……别怕,有朕在……
……朕不要你再受苦了……
……这个皇宫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那一句句地话在耳边流过,诺言是什么,是他手中的东西?瓶子凑到了唇边,柳云若却停住了。就这样死了,是真的无路可走还是他的筋疲力尽?对自己是怯懦,对汉王是负义,对宣德是辜恩。不管怎样,至少应该再见他一面,即使有惩罚,至少可以减少他的罪过。
又或者,他的心中还有希望,希望那些诺言是真的。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柳云若嘴角掠过一个淡淡的轻蔑笑容,一挥手,瓶子以一道挥洒的弧线投入了火中。
皇上,我很想知道,你有多爱我。
四个侍卫一拥而入,两人扭住柳云若的手臂,两人分别抬脚踢在他膝弯处,将他踢倒在地死死摁住,那动作连贯娴熟地像对待江洋大盗。柳云若想告诉他们不必紧张,他没想跑,没想自尽,却发现这个姿势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尽量扭转了一下脖子好让自己能够呼吸,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宣德的靴子从他眼前晃过,只听见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给朕搜!”
一阵翻箱倒柜,许多珍贵的药材被打翻在地,然后一个侍卫发现了还在燃烧的炉火,用通条从里边拨出一些还发热的纸灰,惊叫一声:“皇上,有东西被烧掉了!”
宣德冷哼一声,似是挥了下手,按着柳云若的几个侍卫才松开手。柳云若一下扑倒在地上,贪婪地深深吸气,等疼到麻木的肩膀终于有了点知觉,才缓缓撑着地跪起来:“皇上……”他看到了宣德,那张俊美的脸冷酷到似乎连轮廓都是用冰雕刻而成,与昨夜那个温情脉脉的微笑恍如隔世。
“你烧了什么?”
柳云若轻轻揉一揉肩膀,以确定自己没有被那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给扭脱臼,喘息着回答:“一些写废的药方。”
“那这又是什么?!”一个信封被掷到眼前,宣德的声音里已经有压抑不住的暴怒。
柳云若扫了一下那熟悉的字迹,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废物!”他早知赵王不稳妥,却没想到这人窝囊到连如此重要的信都让长史给发现了。
真的是铁证如山无从抵赖了,柳云若苦笑了一下,俯身叩首:“臣罪该万死。”
“万死?……”宣德仰天“哈”得一声,脸上却全无笑意,言辞比刀锋还冷,“谁能万死呢,凌迟也就一千刀吧,你要不要试试?”
“但凭皇上发落。”
“你倒是有恃无恐!你以为朕不能把你怎样?你以为朕还会再原谅你么……柳云若,你本事不小啊,人在皇宫,还能教赵王如何招兵买马,如何联络官员,你怎么那么笨?为什么不干脆一点,行刺算了?!”
“皇上……”柳云若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缓缓抬起头,“我只是想救他出来……”
宣德的身子一动,他差点冲上去揪起柳云若的领子问一问,朕对你到了如此地步,你还念念不忘的是汉王?这一年来,所有的泪水,欢笑,缠绵,依恋,就没有一丝是真的么?
可是他立刻意识到,这里有很多侍卫,这已不是他和柳云若之间的感情问题,这是国事,他是皇帝,便只能用皇帝的方式。
朝堂上,当刑部右侍郎魏源抖出这封信的时候,他的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只看见魏源的嘴一开一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赵王果然是够窝囊,柳云若给他的信,说明了让他看过随即烧掉,他却大大咧咧带在身边,喝醉了酒从袖子里掉出来,被宣德派去的长史李时勉顺手捡了去。
李时勉果然是够聪明,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用密折承奏皇帝,而是让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交给了他的同年——在永乐年间任过御史,现在官居刑部侍郎的魏源。
魏源果然是够老辣,他也没有呈报皇帝,而是在早朝百官云集之时,将这封信连同请求惩办柳云若的奏本一起奉上,于是满朝大哗。
宣德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听着一个接一个的大臣慷慨陈词,痛斥柳云若的罪行,要求自己除去妖孽,以正纲纪。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左手把右手手腕掐出了血,他想自己应该回应一些什么,同意也罢,否决也罢,他是皇帝,总得发表意见。可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原来柳云若说的是真的,人痛到极处会发不出声音。
那一刻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被深深伤害的普通人。他能够看见自己的心脏裂开很多缝隙,疼痛出血的,却又无法填补,柳云若把所有的信任和诺言都夺走了,他甚至没有跟他打个招呼,让他有个准备,就这样迎头一击。
他现在希望柳云若的眼里会有些恐惧,有些哀求,好让自己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他的本意——而不是如此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好了这一切。宣德不愿把这平静理解为不在乎。
他深深吸口气,想起魏源说的那些话,现在已不仅仅是杀掉柳云若这么简单了。
“谁给你送的信?”
“赵王派了一个人来,我不认识,把信交给他而已。”
“你信中说‘在京多方联络’,都联络了什么人?”
“没有……”
“撒谎!”
“真的没有……赵王胆怯,我不过虚张声势,增加他的信心而已。”
“柳云若!”宣德怒喝一声,猛地起身,顺手把一个香炉砸过去,他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强迫自己又坐了下来。现在只能冷静,这亦是一场战争,最先动情的那个人会输,他已经输了很多次,这次不要,坚决不要!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朕?
原来最残忍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是自己。
他压着嗓子,想提醒柳云若一些事实:“朕告诉你,这件案子已经满朝皆知,就不是你一个人能够承担下来的!你现在说出来,或许还能活命,要是按照百官的意思,把你送到锦衣卫狱,你到时候连死法儿都没得选!”
柳云若抬起头,怔怔望着宣德,他试图从这些凶狠地言辞中剥离出一些关怀,我还可以这样认为么?皇上,你在担心我?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高高在上的方式,也许一个拥抱,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倾吐出来。
柳云若轻轻地说:“真的……没有了……所有罪过,在臣一身,请皇上发落。”
宣德阴郁地看着他,自己一次次伸出手,而他一次次地拒绝,他知道始终是自己爱得更多,所以也伤得更重。
这个人凭什么?一再为所欲为,而他,身为皇帝,却除了等待和隐忍,无能为力。愤怒和失望让他全身战栗,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脏结成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石块,既然不能用爱解决,就只好用权势。这样才能控制他,这样才能不受伤害。
宣德咬着牙狞笑:“你真想去参观一下锦衣卫的监狱么?朕还没听说谁能整个儿从那儿出来,你要不要亲身一试?”
柳云若的脸色变得苍白,但他坦然直视着宣德凶恶的眼光,也许那里会有一丝不忍……
他的沉默让宣德的丢弃了最后的软弱,也许他没这么冷酷,只是心太痛了,痛得连心都没有了。
“黄俨!带他到锦衣卫北镇辅司去,交给指挥使钟法保!你以东厂提督身份会审,给朕审出个结果再回来复命!”
黄俨陪着宣德从早朝回来,折腾到现在几乎要晕倒。他知道宣德现在是气昏了头,锦衣卫的监狱是出了名的暗无天日,指挥使钟法保是永乐年间酷吏纪纲的嫡传学生,号称有十八般酷刑,犯人到他手上不死也脱层皮。要是把柳云若送去打残了,过几天皇帝再后悔都来不及。他看了看跪在那里的柳云若,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劝道:“皇上,就在这宫里审吧,再不然,臣带他到东厂也行……”
“混账!朕什么时候给了东厂审讯犯人的权利?!”
黄俨吓出一身冷汗,慌忙跪倒:“臣失言,罪该万死!”
宣德哼了一声:“你是怕朕舍不得,所以不敢审讯?好,朕让你安心!”他向侍卫一挥手:“传慎刑司的人来,先重责五十大板!告诉钟法保,朕已经打了,你们尽管放手去审,什么刑都可以用,朕不心疼!”
一句句冷酷的言辞,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坚强,宣德咆哮地时候依然盯着柳云若,想看他是否有一丝恐惧。可是柳云若只是慢慢闭上眼睛,把他的绝望和恐惧都隐藏了起来。宣德最痛恨的不是背叛,而是这样的隐藏,他始终在拒绝他。
黄俨很无奈也很歉疚,他没想到自己一句好心劝阻,反而给柳云若召来一场额外的折磨。
慎刑司的掌刑太监很快带着刑杖来了,丹房中地方局促,没法摆放刑凳,于是两个侍卫将柳云若按在地上,撩起他的后襟,板子便“呼”得一声重重打下。掌刑太监看情形也知道皇帝盛怒,没有留任何情面,只一下,柳云若便没有忍住,“啊”得叫了出来。
宣德紧紧攥住拳头,你为什么不对朕坦白,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
一个侍卫口中数着:“一,二,三,四,五……”
柳云若能够感受到打在身上的板子,比任何一次都疼。原来甚至是那次在文华殿的杖责,还是留了余地的,他一直在受着这个人的保护,只是他终于挥霍掉了最后的机会。
柳云若死死咬住嘴唇,强压住喉间的叫痛声,他不是想抵抗什么,而是知道,他已经没有了求饶的资格。宣德说的明白,这连惩罚都算不上。行刑的太监看得比他还清楚,宣德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怜惜,这样深刻的切肤之痛,是最好的证明。臀上撕裂的疼痛如同水波般扩散到心脏,为什么这打在皮肉上的刑杖,最痛的地方却是心里?
真的完全不在乎了么?这一年来的形影相随,你就只看到了欺骗?
“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
既然皇帝说了要给锦衣卫指挥使表态,掌刑太监便不用顾柳云若受得了受不了,板子落得又狠有快,一板板是剜肉一样的疼,只二十来下,便有一道道涔涔血痕透过了裤子。柳云若的手抠着青石砖的砖缝,指甲拗断在了里边,他刚才是忍着不叫,现在痛到了极点,反而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片混乱的意识里只盼自己赶紧晕过去。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鲜血浸透了裤子,板子打上去的声音便格外沉闷,宣德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身体因为剧痛而阵阵抽搐,看着坠落在青石砖上的不知是汗是泪的水滴,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无法呼吸。他突然能够体会,柳云若的疼痛,眼泪,绝望,只是体会到也没用了,他们都把对方逼到了绝境。
五十板子打完,柳云若的裤子早吸饱了血水,一滴滴淌到了地上,在他身侧凝成两滩。按着他的两个侍卫走开,他已丝毫动弹不得。宣德打了个手势,两个侍卫又把柳云若拉起来,架着他的手臂,勉强将他摆成一个跪着的姿势。
柳云若还没有晕过去,头发都被汗水全浸湿了,一缕缕的贴在额上和脸颊边,身子轻微地颤抖着。他勉力睁开酸涩沉重的眼睛,却只看见那个冰冷的轮廓。
光线阴暗的的丹房内,他们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地观望。
似乎再也无法触及。宣德几乎想不起柳云若昨夜那个甜美如春风的笑容。他的内心有恐惧,但他已欲罢不能,被盲目的权利和更盲目的愤怒驱使,说出连自己也不懂的话语。
“还不招?锦衣卫的大刑比这个难受。”
柳云若的嘴唇动了一动,似乎是惨笑了一下,他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宣德冷漠地看着他,缓缓转过脸去,对黄俨道:“带他走。”
黄俨不敢再说什么,指挥着侍卫架起柳云若,他回过头,只看见宣德空洞而麻木的脸。
柳云若半身是血地被侍卫拖着出了乾清宫,在凛冽寒风中经过三大殿、隆宗门,一路上招来无数惊异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目光。知道内情的,说他自寻死路,不知道内情的,只感慨伴君如伴虎,昔日的宠儿也有这样的遭际。柳云若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些目光,他听到头顶上有声音,于是努力抬头,他看见一群黑色的飞鸟,平展着翅膀掠过苍灰的天空,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问自己,他和宣德真的相爱过吗?为什么幻象一旦被戳穿,总是这样血淋淋的支离破碎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说要吓吓大家,结果写了四千多字还没写到,呵呵,这一章只好在这里收住,下章再吓。大家表打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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