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忽听得如此悠远闲雅的曲调,先是一愣,但觉曲韵悠游,并无恶意,又收起了戒备之心。
天命长老双手一拱,剑尖指地,说道:“何方高人!不妨现身相见!”那琴声仍是悠然,似在答礼。德修长老却喝道:“妖孽!胆敢私闯儒门诛仙台,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便在此时,琴声骤然增强,如突如奇来的狂风暴雨,令人猝不及防。八大长老一听,不由得一阵骨软心酥,全无厮杀之意,纷纷抛下手中兵器,顺着曲调摇头晃脑,应节而舞。
而常有为等众却安然无恙,见八大长老如此举动,极是不雅,喝道:“什么人!胆敢私闯桃源诛仙台!”手中长剑一挥,令兵众四下翻寻,但那琴声四下游移,却又哪里寻得了?常有为眼见八大长老与儒寒二人一番来回较量,早已看得眼花缭乱,却知道自己道行不济,并未上前相助。此时见有琴音来扰,唯恐儒子就此逃脱,因此极为卖力。
情急之下,天命长老喝道:“运功抵抗!”其余长老立马运起法诀。但越是运功与之抵抗,心内越是躁动不安,越是禁不住手舞足蹈,头晕目眩。
他们群魔乱舞一般,不住的在脸面上胡搓,身姿竟似女子,当真是“在水伊人”。如此妖冶之态,让平素的端庄稳重之风**然无存。常有为等人因无灵力,却是安之若素。他们见到八大长老如此情景,不由得暗自一笑,却又不敢笑出来。
儒子与慕容寒虽亦是会玄术之人,但因深受重伤,与常人无异,反而不为那琴音所控。儒子实在不忍心看到众长老如此失态,立马伸出手指,欲点众长老的穴道。
常有为见儒子举动有异,还道他乘机行刺众长老,喝道:“儒子!你窝藏外人,又勾结邪魔外道加害八大长老!今日好教你死得心服口服!”挥剑劈向儒子。
长剑将及儒子身上,那铮铮琴声又起,节奏不似先前缓和。常有为心神一震,手脚不听使唤,也舞了起来,余下兵众亦复如斯。
八大长老如梦初醒一般,得此余暇,立马捡起地上的仙剑,迎风祭起,四下游走,寻觅敌踪。
突然,琴声又突转高亢,众长老又不知不觉舞了起来,鼻子耳朵不住的渗血,神情痛苦至极。儒子亦觉天旋地转,突然,一头撞向古松,眼冒金星,眼前一黑,就此晕去……
未知几许,儒子只听得一阵铮铮之声,平缓舒和,如沐春风,竟尔睡意昏昏,又合眼睡去。
一番熟睡后张开眼来,只见四周一片昏暗,似在黑洞之内,洞内四周堆满装酒的坛埕之物。光线从一污垢斑斑的油布外照进来,油布外便是一片水草,原来身处酒船当中。
此时,那《在水伊人》的曲调不似先前轻柔中暗藏杀伐之意,全是清心疏怀、畅意舒神之调,情深款款、柔情无限,似是一女子向心爱之人告白一般。
儒子心中一喜,站起身来,伸手去挑开那张油布,只见船头上正坐着一少女,不由得心神**漾。眼前之人,正是从水中救起的那少女。
正欲出言相招,忽受琴音感应,便觉眼前又是一花,桃川宫前一幕呈在眼前。他心中一寒,叫道:“原来是你!”慌得连退三步,紧握琢玉剑。正欲劈出,突觉血气翻涌,脑袋“嗡!”的一声,触在船舱上,又晕了过去。
他被慕容寒劫到幽林时,正是因琴音而入幻,诛杀了道门众长老等。此时听得这少女的琴声,不由得浮想联翩,如在幻中。
舱外那少女“啊!”的一声,铮铮的琴声骤然而止。她转身进来,扶起儒子,见其右臂空空,不由得心中一酸,在他的太阳穴上轻按三下。
儒子悠悠转醒,盛怒难抑,抢在自身那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道迸发前纵身而起,左掌一挥,“啪!”的一声落在那少女苍白如粉的脸颊上,怒道:“是你!是你……”
那少女陡然被掴一巴,直觉天旋地转,一跤坐倒在地,伸手捂住那热辣辣的脸颊,清晰可见的掌痕立马泛起。她双眼通红的瞪着儒子,不明所以,泪水哇啦啦的再也无法抑制,簌簌而落,流过那浮肿的脸颊上,让人一见之下,楚楚可怜。
儒子怒火遮眼,丝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又喝道:“我甘冒奇险,煞费苦心的救你;你却恩将仇报,让我身蒙不白之冤!”又欲欺身上前,一泄心中积攒已久的怨怒,忽而又想:“如此欺负一个女子,岂是儒门中人所为?”当即强忍怒气,也不再向那少女瞧上一眼。
他先前因听琴声,只见了一眼那少女的背影,眼前便显浮出桃川宫滥杀无辜的惨状,立马想到眼前的这少女就是以琴音迷惑自己心性,致使自己堕入魔障中的罪魁。如此横祸竟是自己亲手所救之人,不由得心中惊怒交集,胸膛气炸欲裂,因此满腔的怨怒尽数倾注在掌心之上。
那一巴打得那少女着实不轻,所幸并未运上内力,否则那少女已有性命之虞。
儒子一掌既下,怒气仍是难消,又想:“琴为四艺之首,有修心养性、禁人邪念之功,这人却是利用琴音将我催入杀人的魔道,玷污琴道。无耻之尤,莫过于此!”
那少女愣愣的望着儒子,嗔怒道:“什么恩将仇报?我将你从八大长老手中救走,我……”突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冲口而出。
儒子立觉心中不安,手足无措,心生怜悯,本欲上前慰言几句;但一想起眼前之人所作所为,心肠一下子便硬了起来。自己本是儒门君子道中人,谨守礼法,却因一时恻隐之心大动,救了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人。此人非但不知恩图报,还利用自己与她曲韵相通的志趣,陷自己于不义,堕仙成魔,成为儒门的叛徒。
就算他平素再温文尔雅、豁达开朗,这一口气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咽下的了。
此时,儒子欲站起身来,但因先前心神过于激动,出手极重;诛仙台上被八大长老一番诛杀后,仙身重创,竟尔无法站起,左手一挥,说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如今无力下手,如果此刻你不想杀我,那就请便吧!”伸手向船外一指,示意不愿与仇人共处一船。
那少女收住哭声,站了起来,问道:“什么报仇未晚?我又为什么要杀你?”虽有几分怒意,但语声中的娇滴清脆,无法掩住。
儒子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狠狠的说道:“你不想杀我,为何要以琴音催我入幻?我一听到你的琴音,就看到桃川宫前那惨无人道的一幕。”
一瞪之下,见她顾盼流转之际,楚楚动人,清丽不可方物,心中又是一软,但转即又想:“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甚至觉得她远比慕容寒更甚,慕容寒虽是工于心计,心狠手辣;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讨自己的欢心。
那少女突然喜上眉梢,问道:“你当真是听到我的琴音,便想起了这许多往事?”
儒子一咬牙根,点了点头。
那少女立马破涕为笑,笑颜逐开,苍白的脸颊上竟是热辣阵阵,如飘过朵朵红云似的,羞不可抑。
儒子心头一震:“果然是恶魔,她将我害得越惨,心里越是高兴,此时竟笑了出来。”愣愣的斥责道:“你这妖女,你……”那少女终于忍不住,“嘻!”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我!我!我……我什么?我很开心啊!你在重创之余,听到我的琴音,居然可以想起你迷幻之事。”
儒子道:“是啊!你害得我堕仙成魔,成了儒道两门的公敌,你自然开心啦!”
那少女仍是满脸的娇羞,向舱外跑去,突然回过头来,说道:“儒子,你是精擅音律和修仙之人,难道不知世上有一门‘灵犀咒’吗?”
儒子心中自问:“灵犀咒?什么叫灵犀咒?”说道:“我只知道你在咒我,把我往死里咒,却不知什么叫做‘灵犀咒’!”那少女不答,当空轻轻的一划,快步出了舱。儒子一时觉得奇怪,只见那少女伸出手指划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紫光,紫光中浮出一排排小篆,正如儒子的仙书宝笈一般。
儒子凑过去一看,一阵沉吟,突然心头又是一震。
原来这灵犀咒是一种疗伤仙乐,是为世间痴男信女而创。只有两情相悦的男女,任何一方弹这灵犀咒,便可替对方疗伤,且所须的灵力极微,受伤的一方会因此而排除心中旁念、恶念。儒子听了这以灵犀咒弹奏的《在水伊人》,心中正在挤除一直无法放下的恶事:桃川宫诛杀道门上下及众长老。
看到这里,他心神立马变得激**无已。
原来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便令自己朝思梦想、牵肠挂肚的人竟也念着自己。他激动之余,胸口又是一热,晕倒在地。
这一晕如在云际间飘**,虽不知所往,不知所踪,却始终觉得有一人相伴左右,形影不离。迷糊中,似乎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一直在抚着自己的脸,欲伸手去抓,却又抓不住。
待得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三日的晌午,仍是听得一阵熟悉的铮铮之声,但这一次并未看到杀戮的情状,自是未运灵犀咒的缘故。
儒子爬起身来,欲走出舱外,但不知为何,双膝如有千斤重似的,不敢向前迈出半步。
日光下,但见那少女盘膝而坐,正自抚琴,有如水中伊人一般。他一直记挂着此女的安危,如今此女就在眼前,却不敢上前。回想替其更衣化毒疗伤的情景,脸上不由得阵阵热辣,手心也渗出了冷汗,恨不得马上缩回船篷内,有生之年,永不出来。
他正自踌躇不定,琴声陡然一转,换了曲调,轻铮而起,只听得那少女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清波不解曲中意,舟头抚琴独自思。”即弹即唱,声清娇脆,盈盈欲滴。
前两句出自《越人歌》,后两句竟是即兴而唱。
儒子听得一片心醉,鼓足勇气,走出船舱外。自舱内至外,也不外乎一丈之遥,但就这么几步的路程,儒子却是仿似走过了千山万水,呆立船头,说道:“儒子见过姑娘,儒子有礼!”
那少女“啊!”的一声,琴声突然止住,回过头来,双眼碧云流盈,两颊桃红,嘴角似乎仍有一丝血迹。
儒子见此,心生愧疚,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一时竟是不知从何说起,但见那少女身前那具长琴,只得借“琴”发挥,说道:“好一把长琴!”那少女道:“长琴虽好,只为流水知音而设。儒子既是乐道中人,请不吝赐教,长琴何故只长三尺六寸五?”
儒子微微一笑,故意正话反说道:“当真被姑娘问倒啦!长琴不长三尺六寸四,也不长三尺六寸七,只因一年不是三百六十四日,也不是三百六十七日。”
那少女又道:“琴面何故为弧,琴底何故为平?”儒子说道:“自古有传,天圆地方,弧者为天,平面作地。”
其实两人均是精擅琴韵之道,对这些道理都是了如指掌,只因一时无话,儒子顺着她的话题故以琴作引而已。两人一直三句不离琴,又谈到曲调,琴弦,话匣子一下子被打了开来。
原来,长琴有十三个徽,代表一年十二个月,另加一个闰月。起初神农所作为五弦,以具宫商角徽羽之音,五弦者,五行是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文王时,伯邑考被纣王烹杀,做成肉羹赐给文王,文王忍痛食下。文王为了纪念长子,增其一弦。后武王亦增一弦,两弦者为少宫、少商,故此又称作“文武七弦琴”。
两人一问一答,话语渐多。
一番谈曲论琴后,儒子故意将本就平白无奇的话说得妙趣横生,越说越是得意,竟尔忍不住问道:“那灵犀咒当真有此神效?”
那少女脸上又是一红,低下点头,说道:“你又在欺负我!”
儒子想起大怒之下不问情由便打了她一掌,心中好生过意不去,说道:“冒犯姑娘,儒子好生愧疚!儒子向你赔罪!”正欲行礼,却被那少女一把扯住,说道:“人家心里,不知……”欲言又止,但觉与儒子这样拉扯,甚是不雅,看了一眼儒子。
此时,儒子也正好看过来。四目相交,都是微微一震,两人忙不迭的松开了手。
那少女转过身去,拉着自己的衣角,说道:“你这人当真好欺负,我胡乱编了一个小小的灵犀咒,便可把你骗得神魂颠倒。”
儒子又是一怔,却见那少女转过身来,伸出右手,问道:“拿来!”儒子一时不知所以,问道:“什么拿来?”那少女嗔道:“羊脂玉,快还来!”
儒子顿觉一泓清泉从自己脸上流过,陡见芙蓉脱俗之容,难画难描,不由得满心羞愧。为她的容貌所折,又被她这般突然一问,儒子竟尔两腿发软,忍不住后移两步,又退回舱中。只觉舱中静得出奇,唯闻心跳怦然,不住的暗骂自己胆小如鼠。定了定神后,伸手探入怀里,摸出那羊脂玉,呆呆直视,美人白玉俱在眼前,一时竟分不清是美人如玉,抑或美玉如人。
此羊首软玉是剑容贴身之物,油光纯白,乃软玉中极品。儒子替其更换衣物时掉了下来,后又被慕容寒夺去,在诛仙台上因身子一抖而掉了出来,几经波折,最终还是回到自己手中。此时想来,不由得耳红面赤。
那少女见儒子退入舱中,心中暗笑,走进舱来,将手向儒子一伸,说道:“不问自取,是为贼也!儒子甘愿与盗为伍么?”声音极是低沉,自有一番醉人韵味。
一时舱中无语,那女子又是一阵嘿笑。
儒子索性笑道:“此刻我只与姑娘同在一舟中,如果是与盗为伍的话,那姑娘岂不是盗贼?你我就是蛇鼠一……一……”笑声却不似昔日爽朗,自是身受重伤之故。他本来想说“蛇鼠一窝”,但觉如此措辞,实在是亵渎佳人。
那少女道:“胡拉乱扯,你这个窃玉大盗,采花大盗,偷心大盗……”最后两句,声音低微。
儒子道:“请姑娘宽恕儒子冒昧,儒子还姑娘这玉便是,不过儒子得有个条件。”
那少女道:“本是物归原主,还得有条件么?”儒子道:“也只是张口之劳。”那少女道:“你这儒子真爱闹,人家是举手之劳,你却笔削春秋,偷换称‘张口之劳’。你张口闭口与我谈条件,本姑娘从不喜欢与人谈条件。”柳眉一扬,故作怒气,却见儒子满脸嬉笑,又道:“不过,对你这盗贼倒可勉强破一次例,你倒说来听听!”
儒子道:“儒子当真是受宠若惊,不敢冒昧请教。”那少女插口道:“儒子还止一次冒昧么?”转过头去。
儒子心头一热,说道:“这‘剑容’二字便是……”心下却觉得如此直问,大是不恭,当下忍住不问。
那少女低声道:“小女子便是剑容。”微微一笑,头也低了下去。儒子笑笑,故意道:“我还道姑娘带了个琴,便是姓琴,原来是姓剑!”那少女道:“呸!呸!呸!儒子喝多啦!又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来了。那是羊脂玉,又是羊头模样,小女子便是这个姓。”
儒子道:“哦!原来姑娘叫羊玉剑容。”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儒子不叫儒子,叫疯子!”儒子摸摸脑袋,假装满脸糊涂的问道:“不是羊玉剑容么?那就是羊脂剑容;不是羊脂剑容,便是羊头剑容!啊!还是羊玉剑容为妥,此玉为羊,佳人如玉,精刻剑容,是为羊玉剑容也。”将玉递过去。
那少女哼了一声,说道:“叫羊剑容,好不好?不过我师父的名讳中倒是有个‘玉’字!”
这女子正是羊剑容。
两人这般相互嘲讽一番,隔阂之意尽消,心头不约而同泛起亲近之感。
羊剑容正欲接过羊首白玉,却听得儒子道:“如此美玉,我还没有好好欣赏过呢?可否借我饱一饱眼福?”羊剑容点头。
儒子正欲将手的玉放入她手中,却忍不住顺手勾住羊剑容的右手。羊剑容本欲抗拒,不知为何,右手一直没有缩回去,任由儒子牵着。
舱内昏暗,儒子牵着羊剑容出得舱来,细细的打量着那块白玉,回想一个月前与“柳三妹”也是这般同处一舟,河水依旧,但心情却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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