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南南南北

开春冰雪消融,天下格局焕然一新,咸阳的风波也渐渐平息,监狱陆续放人。

因在上郡被河西军威胁过一次,连诲不敢怠慢,头批就把秦郁列入政治白名单,交御史大夫递至了相邦府。当日,相邦过目后判定无罪,秦郁重获自由。

出乎冶区众人意料的是,秦郁回菁斋,日夜参拜欧冶画像,不仅拒领大匠之衔,且也不去将作府接工程,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公冉秋猜不透其中的端倪,本想亲去探问,可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只好让狄允去栎阳把姒妤请了回来。

姒妤一动身,桃氏弟子悉数返程。

秦郁顺势收了各路的判书。

此番与雀门隔着千里之外的交手,虽有惊无险,但其背后的寓意却不容忽视:桃氏师门的剑器已引起雀门的注意,那道看似坚固的函谷关,挡不住蔓延的野火

秦郁不敢天真。

试想,尹昭仅仅在闲暇之余写了一封信,便逼得他不得不入狱明志,苦肉以求太平,那么将来,如果尹昭把精力腾挪出来对付他们,齐、赵就是前车之鉴。

野火将燎原,草木不偏安。

秦郁决定召回弟子,商量对策。

※※※※※※※※

是日,宁婴拉着珠玉过武关,汉水边遇见甘棠和敏,笑着招呼二人搭乘商队。

在汉中时,敏兢兢业业,凡事都问甘棠的意思,因有秦岭之隔,南北不便于沟通,所以他们因地制宜,以南郑和旬阳为东西两端,沿汉水布置工坊,不仅普及冶术,还绘制出一份南通巴蜀,东连商於的舆图,组建了熟悉舟船的工师团队。

人称,水匠。

宁婴每每过商於,都要夸赞二人功绩。

敏却看宁婴一身珠光宝气,光佩饰就有玛瑙、琥珀、翡翠五六种,便坚决自己骑马,不与之同车:“宁坊主,先生为了我们才甘受牢狱之苦,你未免太招摇。”

宁婴笑道:“是,我这人藏不住,不似甘坊主,悄无声息就多带一个人回来。”

这话说的是敏的小妹,文。

文与甘棠结发半年,婚事是在南郑办的,宁婴一直因没受到邀请而怀恨,甘棠却坚持认为,宁婴的面相容易祸害女子,不适合出席。

“难道说错了,已经不止一人了?”宁婴不见甘棠反应,又不知好歹追问道。

甘棠刚出剑,宁婴已跑远。

沿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南方的这几人,磕磕绊绊,终是共同回到了咸阳。

宁婴并非不在意秦郁入狱,只是他常在秦楚间跑动,知道时局,不至于添乱。

他素来以占得先机,掌控市场为乐,秦律虽严控商业,但对于外来商人相对轻松,一有修改,宁婴立即能从市吏处套出漏洞,为友商提供方便,乘云纹是一回,铜镜是一回,再加上如今风靡的黄金珠玉,他周围的商机渐渐聚拢成了网。

他甚至已经利用姒妤在栎阳的工程的名义,筹建起魏人和楚人在咸阳的商会,只是姒妤从来不让师门中人知晓,他们高达八分的浮动工饷全部是金坊提供。

这件事还未完,近段,宁婴得知楚国芈氏即将嫁入秦地,其所携商贾过千,他判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这次回来,他势必要说服秦郁往南边发展。

当日,宁婴再次转进葛覃馆,把他的豪情倾倒而出,却发现仆从正收拾行李。

堂内棋案边,弈氏仍在酣战,只是对面的那个位置,换成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平邈再也不会来葛覃馆下棋。

宁婴心下一惊,登楼冲入厢房,撞见浣氏对镜抹唇脂的背影,忽才觉得寂寞。

他仍有豪情,她却要走。

时局变了,浣舒所效忠的人不再在秦国任大良造,她必然留不下,而她走的也不算匆忙,她回过身,对宁婴嫣然一笑,摊开的掌中摆着一对金河般的耳坠。

“帮我。”

那是初次见面时她戴的。

宁婴捏起那枚细针,指尖扎出点血浆,将耳坠夹在指缝里,缓缓抚摸过浣舒的白皙脖颈。浣舒觉得冰凉又炽热,嗓子里发出轻吟。宁婴撩拨她的耳廓,看着镜中的面颊泛出红晕。他贪恋须臾,灵活的手指送了一下,针便穿过浣舒的耳垂。

“宁郎好不自知,馆主可就在隔壁的听着。”浣舒一把抓回宁婴的手,身子和那细长的耳坠般贴了上去,她的两条玉臂勾住宁婴的脖子,脚尖不安蹭动着。

光线朦胧,宁婴捏住她的手腕摁在屏风上,暗哑的话音暧昧,神色却清醒。

“打算去哪里?”

他有妻有女,不真浑,之所以惋惜镜中皮囊,只因他的骨血也是这般模样。他淘的从来不是金,而是世道人心,她卖的也不是酒,而是她心中的那张棋局。

浣舒勾起唇角:“秦人已经学会下棋,馆主心愿也已了,打算北往赵国谋生。”

宁婴道:“赵国?”

浣舒点了点头:“赵人有血性,若有朝,秦国在中原逢遇对手,一定是赵人。”

宁婴道:“浣娘,然而我这辈子再难踏入赵国一步,你我,恐怕就此别过。”

“那就好聚好散,馆主已和新的东家说过,他叫曾矾,他认得你的晋郢商会。”

浣舒早从宁婴的身前飘开,她坐回镜前,撷下丝帕,慢慢地抹去耳边的血迹。

宁婴下楼,坐到弈氏面前,不自量力地输了一局棋,方才骑着马往冶区而去。

今日的冶区很热闹,姒妤搭帐篷记功劳,荀三就在南院门前扯着嗓子嚷嚷要钱。荀三觉得自己在雍城做过最风光的事是扛住了陇西工人的三次暴动,因雍城同样是抵御西戎的要塞,工量却骤然缩至一半,他开始也不知所措,后来才摸索出化整为零的方法,细看公文,将诸坊工师下派去郡县修补农具,取得极大成效。

宁婴又望向通往菁斋的巷口,那里依旧宁静,似有什么神兽在驱逐世俗荤腥。

“回来啦?”姒妤道。

“我无功,你就别假惺惺地记了。”宁婴走近,抽出姒妤手中的笔,“秦郁的身体还好么,他那么畏惧刑罚的一个人,从监狱出来,该不会又吓得尿床吧。”

姒妤抬起脸,温和的笑了笑:“宁坊主还是应该先关心一下晋郢商会的前程。”

“怎么?”宁婴道。

“石狐子比你早两日。”姒妤道。

“拴马的时候,我看见他那匹‘小红’了。”宁婴道,“还是我带他去东市……”

“如果你亲眼看到他,怕不能如此淡定。”姒妤打断宁婴道,“实话说,我都不敢想象他这些年在北方怎么过的,整条手臂是伤疤,其中甚至有狼牙留的印……他带了很多的人回来,什么桃花卫士、雅鱼谋士,还有一伙是邯郸的铁匠。”

“修哨楼摔下来这种事,也只有他。”宁婴哂道,“他倒是去见过先生没有。”

“一连两日,现在还没出来。”姒妤道。

“应该,三年杳无音信,只寄箭镞,没见秦郁念得头发都……”宁婴正碎碎念,突然察出不对劲,惊道,“两日?他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急行军打仗么。”

“和打仗也相差无几。”姒妤意味深长道,“宁婴,他在与先生辩论南北。”

※※※※※※※※

彼时,石狐子一人回到菁斋的巷口,卸去戎装,把应龙剑插进竹丛的泥土里。

他看着自己在池面的倒影,脑海中仍然是北方嘶吼的风和铁蹄踏过的铮鸣。

那夜里,三军狂欢。

公孙邈和范忱带着二曲和三曲的新兵去二郎山练夜袭,石狐子就坐在山顶和将要退役的老兵谈心。他们是配合默契的战友,一个旗号,一道军令就能明白对方的处境,换了谁都不懂。石狐子问老兵将来的打算。老兵想都没想,答说,哪里打仗去哪里,只要能上阵,就能换田地。石狐子不辩驳,只嚼着野草,抬头看月亮。

月如勾。

总有个声音在耳边回**。

“青狐,如果有一天师门的担子突然压在你的肩膀,你能带领大家走一条明路么?你能看穿时局变化,坚持心中信念么?譬如,我死了。”

石狐子吐掉野草,纵马奔回中军大帐,连夜见部将公孙予,要求役满回师门。

他没有忘记。

“石狐,随我来看。”公孙予笑着把石狐子带到应龙大门之前,“即使你离开,这些工人依然能够铸锻器物,他们已经学会方法,就像你,已经学会格斗。”

“将军不留我?”

“这是与秦先生的承诺。”

石狐子低下头,看见公孙予在自己的胸前挂了一个亮亮的,纹饰猛禽的徽章。

“只是佩饰,不可当真,但是石狐你记住,只要你戴上它,你就是河西军的人,这辈子如果遇到任何麻烦,河西军的兄弟都会与你同仇敌忾。”公孙予道。

“谢将军。”

直到石狐子交接了冶署的事宜,跟随退役队伍回到咸阳,他才知道,这是公乘的爵章。

石狐子功封公乘。

风起,湖面泛涟漪。

石狐子回过神,菁斋就在他的眼前,而他的胸中还装着一个贯穿南北的计划……他捋清自己思路,定神扣门扉,又突然发现秦郁在门口新种的一片竹子。

思念在瞬间喷涌而出。

哪里有什么计划。

他只是想看先生,像三年前那样,趁先生睡着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蹲在旁边看。

“先生,弟子石狐服役而归,愿与你切磋南北铸锻之术,及,进取中原之策。”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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