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天亮的早,五更时候,农民就纷纷出去劳作了。他们成群结队,牵着牛,扛着铁犁,黑压压的就像是蚂蚁。西门的采邑之中,每隔一顷就立有一座亭子,里面设着铜锣,小西门每天带队来敲一次,提醒大家要勤勉,平时就荒废着,供大家累了过来乘凉说话喝水,小西门贪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不管。
今天到底有些不同,铜锣敲响时,一列威严的队伍逆着人流涌进垣城。妇女们放下织机,带上几块饼子,领孩儿们穿过东市,汇入了冶署门前的人海之中。
今天,验剑。
“雀门青宫,铸师蒹、葭、鹄、蔻……雀门白宫,锻师张、周、妲、苇……”
孩子们把手指含进嘴里,清澈的眼睛映着一个个威武高大的身影。妇女们叽叽喳喳议论,雀门究竟是哪家哪派,有说方术家的,有说兵家的,也有说杂家的。
申俞站在木台旁边,迎接这些受荆如风的邀约从四面八方赶来看剑的宾客。
为了驱赶蚊虫,郡里今日还特意调用了十八个失蜡法浇铸的香炉,用于熏草。
宾客登台时,一个光屁股的孩子突然跑来,笑嘻嘻拿树枝敲了下荆如风的剑鞘。荆如风一怔。申俞连忙把孩子挡在身后,说,是老张家的孤儿,没人管教。
张老爹是如何死的呢,他是垣郡拾县底下的里正,为了抗用贬值的句芒布币,拒绝兑换农具,结果壮举还没坚持半月,便在山林里被西门买通的愚民乱棍打死。
这帮愚民,后来也就平步青云,成为了垣郡冶治的梗喉之霸——祝氏三兄弟
“申郡守,垣郡的每根草你都认得。”荆如风笑笑,把剑鞘别在侧边,信步跨过台阶,案前坐下,“不愧是心细如针,只可惜当今世道,仁政不留民,无用。”
“有没有用,另当别论。”申俞吩咐人去催冶署开门交剑,回道,“只是我申氏九代,世居垣郡,说句不怕人笑的话,荆士师有多爱剑,申某就有多爱民。”
正对面,雾气渐渐消散,冶署大门上的朱雀张开双翅,拥着两列危坐的剑师。在众人议论之中,小吏搬上了十尊精雕为一对鱼嘴形状的,由雀门提供的承剑石。
荆如风把手肘搭在膝盖,把剑拔出放平,从剑鞘里掏出一包盐炒过的小豆子。
“申郡守,你说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肯攀登的,不断变得强大,站到顶峰制定规则,而那些自视高贵的,却仍为一炭一铢金发愁,被所谓规则踩在脚下。”
语罢,他把豆子抛起来,用嘴巴接住,一边嚼着,一边戏谑地笑看着申俞。
申俞应了一句:“可不是么。”他正欠身要坐直,突然,荆如风又凑到他的耳边,那颧骨一下一下凸起,牙关一下一下开合,似是要把豆子嚼碎给他听。
“秦剑三段分铸,铸接处有破绽,申郡守有意安排我魏剑作为防方,其中取巧的路数恐怕还是秦工师告知的吧?只可惜,熔炼的程式,雀门研究过百千次,不经复煎,未待炉火纯青就偷工时铸成的剑,即使其余环节再精致,也成不了事。”
申俞不敢说话了。
他未曾见过纯青的炉火。
一声轰鸣,门前尘埃纷扬。
人群躁动。
“是秦先生的剑!”
那光屁股的张家孩子跳起来叫:“冶署开门啦!秦先生的长剑又要入库啦!”
门缝缓缓张开,民众踮脚看,一把黑金之剑反射着朝阳之光,炳烨煌煌,映进他们眼中。在光芒闪过的地方,工匠唱着采苹,将一列列长剑抬出朱雀的胸怀。
迎面而来的秦郁,身披麻衣,高挑出尘,挺拔得似一把剑,行经的路都是笔直。他的身后只跟着一个戴着黑金面具的魁梧男子,其余的,连一个侍从都没有。
“申郡守,工师秦郁受大梁司空府之令,月内铸武卒长剑一千,铸成,请勘。”
申俞起身。雀门诸君也看了过去。荆如风动一下喉结,终于把豆沫吞入腹中。
秦郁清了清嗓子,笑道:“申郡守,魏武卒长剑一千铸成,请郡守勘验,我是秦郁,他是毐,我们对这批剑器负责,至于其他坊监,累坏了,在睡觉。”
申俞躬身行礼,眸中闪动泪光。
“郡守勿忧。”秦郁抬头,看了看木台之上威武阵列着的百八十面绣名旗帜。
雀门铸剑师,一个个仪表堂堂。
心想,幸亏他早早就命令了所有弟子待在桃氏大院不准出来,否则,看见这个阵势,还不知道有多少要夜里翻墙,携卷着他辛苦教授的技艺前去投奔。
荆如风道:“验剑。”
问都没问秦郁。
金鼓齐鸣,上库负责盘点的军官立即涌上接应。他们的职责一是清数目,二是丈量剑身长度,三是取点测试锋刃硬度并称重,把合格的收入,不合格的剔除。
“长,三尺……锋,齐……”
“量,钧分其三……刃,齐……”
军官与工匠常常办交接,彼此很熟悉,报数的时候吆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男女在互诉衷肠。他们打情骂俏,围观群众的炽热目光则随着一把把剑的转运而动。
验‘齐’是重点,最好看。
用于对比硬度的小刃铸在扳指上,因各个部位的要求不同,熟练的军官往往一手戴着三个,当他们依次划过剑锋和剑刃的试点并报告结果时,模样如艺妓弹唱,妇女们就会开玩笑点评,说有经验的军官是“老妓”,手生的军官是“雏妓”。
却早在第一声“齐”从军官口中喊出时,台上荆如风的神色就有了微妙变化。
人的话可以假,人的心可以隔肚皮,然而,剑的软硬一试便知道,虚假不得。
或许这人并不是个破罐子。
至少,他的剑不是。
“慢着。”
将近一半,未见任何差池,秦郁守护在他的剑旁,面前却突然晃过一道阴影。
荆如风道:“垣郡上库验刃的扳指用过五六年了,难免会老旧,不知准不准。”
秦郁道:“那就用你雀门的。”
荆如风道:“好。”
于是,雀门的工师替换上库军官,戴翡翠镶刃扳指,开始了另场精彩的表演。
秦郁多少也有些感慨,雀门工师的动作整齐一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齐”
二“长”
三“量”
一千长剑,无一把出错。
千无一失。
“千无一失呐!”雀门的诸位名师,蒹、葭、鹄、蔻、张、周、妲、苇,全都从座位起身,走下台,在发着光芒的剑阵中观摩,“这可是,一月之内铸成的!”
谁能相信呢。
满街欢腾,似是有了这一千把长剑,就能守住魏国疆土,就能保卫所有人家。
荆如风笑了笑,一个纵身跳了下去,站在秦郁的面前,贴不到一寸的距离,猎犬般嗅闻着这个人。秦郁觉着郁闷,往后站,竟被荆如风活生生扯去一缕头发。
秦郁捂着头:“你是人是狗?”
荆如风退一步,行礼,说道:“狗和狼的区别,秦工师应该比荆某更加明白才是,狗被养在人的身边,为了那点可怜情意,束缚着自己所有的天性,却仍然只能流连在人的房屋之外,而狼不一样,任是苍原枯岭,彼此守契,便自由无羁。”
申俞打了个喷嚏,总觉得有一个自诩是狼的人,在野狗的面前骂他是家养狗。
“齐、长、量”验证完毕,接着便要按照尹大夫的意思,拿秦国的剑来劈砍。
秦郁道:“请这位名为……”
荆如风:“在下荆如风。”
秦郁道:“请荆士师选剑。”
荆如风干脆利落:“第一排。”
军官把第一排的前十把魏剑取来,用丝帕沾脂擦干净,郑重放在承剑石之上。
十位白衣的雀门工师从木台后面出现,手里各端尚沾血痕的秦国锐士长剑。
已是正当午,人群中翻滚汗气,一团团蒲扇上下翻飞,嘈杂不堪,议论嘤嗡。
这可是秦国的剑,没见过。
秦剑厚重,脊高,剑从呈缓坡线,剑柄直筒无环,剑刃长直呈一字型,短锋。
“秦工师,旧关是道坎,看清了跨过去便好,可新关是座山,高不见顶。”荆如风笑道,“既然你们的人定了攻防的顺序,那我也定一条规矩,不过分吧?”
秦郁道:“你说。”
荆如风走到其中一把魏剑旁,从陶瓷小瓶子里倒出油液,在剑丛沿着一条细线涂抹。不久,阳光之下,剑锋收弧之处冒出细小的泡沫。荆如风眯了眯眼。
就是此处。
秦郁道:“你要击此处?”
秦郁原本以为荆如风不过是唯尹昭之命是从的傀儡,看到此番举动之后,印象改观不少,这个在乱世中长成的,奴隶出身的男子,竟摸出了他的“范节”。
因两范片连接的地方,榫头再紧也会有缝隙,所以浇铸时比其余部位更易氧化,受到酸液腐蚀后有不同痕迹。这是个取巧的办法,可以轻松找到剑的弱点。
只是,秦郁想不出,荆如风试验了几次才调制出能恰到好处地腐蚀金体的酸。
荆如风道:“正是此处。”
“好。”
秦郁的神色依然很淡,淡淡地笑着,多少年过去,被岁月磨洗得只会笑似的。
“请。”
列列旌旗之下,冶署的工师高举起十把秦剑,万众瞩目,万众屏息凝神以待。留着白胡子的蒹,顾不得擦去嘴角边残留的酒液。毐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申俞背过身去,不直视。对于雀门,这批秦剑只是刁难异己的工具,对于百姓,这批秦剑只是从未见过的新奇物品,而对于他而言,这是无法直视的国殇。
若魏剑胜,则置魏国累累败绩于何地?若魏剑败,则是领先百年的骄傲不复。
“砍下去呀!磨蹭什么!”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小西门拔出佩剑,一手举起,连同旁边冶氏的那位砸锅的祝工师,笑着喊着。
“砍呀!杀呀!”
申俞道:“砍。”
剑下之时,众人惊退。
仿佛千钧之力,集于一刻一刃,那刹,电光火石,若有神灵闪现,声断九霄。
一声声,一次次,起刃,牵动着人的心脏,下刃劈砍,就像天雷轰击在头顶。
断裂的剑片落在鱼嘴承剑石下,如神龙的鳞片落于沧海,飞鸟羽毛飘散人间。
一时辰内,秦剑十折,魏剑无折。
高下自明。
魏剑,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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