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醉得厉害,第二日槐安起来便头痛欲裂,迟眉钝眼地查探着身上酸痛的部位,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她又猛地敲了几下脑袋,努力回想前情,却只隐约记得自己从酒楼出去,然后跌进了一个巨坑中,接着好像被人抽了几顿鞭子……槐安顿时一骨碌爬起来,欲警惕地打量周遭处境,却顿时呆若木鸡。
晨光甫入天际,洞中冷泉声脆,石壁泛着一层薄薄水泽,生出的青苔苍绿欲滴。而洞中,一张九尺石床,一堆薪柴的灰烬,这个洞竟然是……当初奕丞同她待过的那个山洞。
整整九万年,可于槐安而言不过一个春去秋来。
“醒了?”一个流水溅玉的声音从洞口的方向传来。
槐安偏头看过去,只见藏青色的天幕在洞口显出一圈光晕,奕丞背对着洞口的天光,英姿挺拔,下颚方正,一身潇潇白衫极其俊雅。
有那么一瞬,槐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原来的尘世,但槐安知道不是,因为眼前的他气质俊冷,生人勿近,一双星目沉寂,并无半分深情。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槐安慢吞吞地从石**下来,还在努力回想昨日之事。
奕丞信步过来,眉头微微拧起:“你不记得了?”
槐安发愣。
“算了。”他语气低沉了很多,将手里一些还冒着热气的东西搁置在一旁,神色间似有一些……失落?
不过槐安想来自己一定是理解错了,毕竟在她所认识的人中,情绪最捉摸不定的就是奕丞,他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从来都不是为情绪而生,他的一颦一笑一投足,都让人觉虚实莫测,她懒得去揣摩,因为她已经被一股香气吸引了过去:“是什么东西,好香?”
奕丞转身将先搁置一旁那被草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拎过来,油渍浸透昏黄的草纸。他信手拆开它,唇边还噙着几分若隐若现的浅薄笑意,慢条斯理地同槐安道:“狼崽崽没有,只有小天酥。”
槐安闻言便喜滋滋地凑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狼崽崽?”槐安随口问着,边过去不客气地拿起夹了一箸子,细细一品,入口肉质细腻,是从未吃过的东西。
“这是什么做的?”槐安问。
奕丞斟了一杯水递给她,方才答道:“将鸡肉和鹿肉剁成碎粒,再拌以米糁……”
“等等!”槐安突觉哪里不对劲儿,“你说鸡肉和什么肉?”
许是她反应有点大,惹得奕丞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白梅案底的净瓷杯,偏头端详着她,挑眉重复道:“鹿肉。”
“鹿肉?”槐安满口食物残渣喷得惊天动地,“这是鹿肉?我是……”
话到此处,槐安蓦然一顿。
她现在是瑶琴所化的柳月,不是神鹿槐安。
“你是什么?”奕丞饶有兴致地追问。
她绞着手指讪讪笑道:“我是觉得鹿那么可爱,就这样吃了,不好吧?”
槐安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开一步,小心翼翼道:“你不会……喜欢吃鹿吧?”
奕丞偏头看她:“我不食油腥之物。”
槐安倒是忘了这茬儿了,奕丞从来只食清淡之物,以至于后来环琅天涧上上下下弟子皆不食荤,她刚去之时每天清汤寡水可是憋坏了,好在后来他良心发现,每日饭食中加了一盅乌鸡汤,虽然也是加些药材熬成了清苦味。
“在泑山国中,女祭让说的那些,你应该知道了吧?”
当时奕丞在对抗蛊雕,虽然没有听到女祭亲口说的那些话,但是他既然知道用崆峒印为槐九桓修补内丹精元,想来,其他的也无须她再多做转述。
“自然。”奕丞淡淡眄了她一眼,“正好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槐安心头一颤,如果他问她那日雷电之事怕是有些不好解释,虽然胡编乱造一些什么所修雷电之术也许可以蒙混过关。
但是没到必要时,槐安不想骗他任何一件事。槐安默默拭了拭嘴角的油渍,假装没听到似的,打了个哈哈:“我看外面天色不错,我去……”
还未说完,就被奕丞截了去路,他逼近她一步:“槐九桓之事你为什么非插手不可?”
槐安向后趔趄一步:“我……”
见她答不上来,他曜黑的目又越发高深莫测起来:“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四周寂静,槐安咽了咽口水,总算是勉强展出一个笑来,解释道:“因为我……我……”她发现自己竟然无从解释。
“因为你心悦槐九桓?”奕丞再次冷冰冰地接过她的话。
槐安震惊地看着他,神色如闻天方夜谭般:“当然不是啊!”
“不是吗?”他更加步步紧逼,“那你为何昨晚一听闻槐九桓饮了忘川,便迫不及待往他房中跑去?”
槐安有些无语凝噎:“我是担心槐九桓啊!”
他不依不饶:“那你无缘无故,为什么担心他?”
好了,陷入死循环了。
槐安两手一摊:“我去符禺山本来是因为担心你才去的,哪知你那么不近人情,伤口不让我碰,看也不让我看,连梦也不要我梦见你,还说我不知羞耻,我怎么就不知羞耻了?真不是我说你,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自己心上人不是很正常……”
忽地,整个山洞都寂静了下来,只有滴水穿石的声音在回响。
唇边温热而柔软的触感清晰地传至她每一处经络,像淙淙山泉清冽甘甜。
她看见奕丞根根分明的眼睫轻颤,感受到他舌尖从开始的毫无章法,到最后的不留余地,从生硬僵滞到现在的温柔缱绻……
饶是槐安已不是第一次同他如此,甚至比这个更加亲密过,但情势前后反差太大,以至于她一时傻了眼,甚至不知该给予怎样的回应,只得任由他肆意索取。
“最后一个问题。”良久,他松开她,温热的吐息扑面而来,两人呼吸混淆,气息都有些许凌乱。他抵着她的额头,“昨日,你是真不知我为何生气?”
槐安觉得唇边还是麻木的,她整个人僵滞着:“难道不是我在酒楼搅了你和别人的好事?”
奕丞的眼神又好像恨不能将槐安吃进去,好半晌,他才头疼地揉了揉额:“算了,我忘了你没有脑子!”
看着他此番欲言又止的神色,再一联系上下文,槐安忽然想到什么:“啊!我知道了,奕丞……你不会……不会是吃醋……”
堂堂环琅天涧的神尊居然会吃醋,吃的还是自己岳父大人的醋,想到这里,槐安就忍俊不禁,忽然笑得前俯后仰起来:“奕丞你不是吧,哈哈哈哈哈,你吃槐九桓的醋……”
笑到最后,槐安声势渐渐弱了下去,因为奕丞一双俊冷的眸子讳莫如深地瞧着她,他一字一句道:“你觉得很好笑?”
槐安立刻求生欲极强地收起笑容,连忙摆手道:“不好笑,这一点都不好笑!反正我在酒楼都吃醋回来了,也算是扯平了!”
奕丞一副你别想忽悠我的神情。
“不过,那个女子是谁?”槐安将头扭到一边,酸溜溜道,“为什么她可以命令你的坐骑?为什么可以自由出入你的雅园?为什么还知道彩灯叫矍如,我都不知道!”
奕丞耐着性子与她解释道:“她是白泽神女,不论是于我还是于幽云,都有莫大恩情。”
白泽神女?通天地万物,晓世间百态,造就幽云万灵的万物之精白泽神女!
槐安恍然大悟,她终想起那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幼楠是神女一滴泪所化,她们的形态间有些许相似,只是相比起来,神女更加开朗祥和,不似幼楠总是两靥生愁,泪光点点的惆怅貌。
“那……”
槐安还想问什么,就被奕丞拉进怀里,他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极是温柔:“好了,吃完东西我们启程,正好师尊想见你。”
“你师尊见我?”槐安惊了一下,又不解道,“为什么是正好?”
他眉宇轻扬,低声道:“因为正好我也想带你去见师尊。”
对于去见三清真人这档子事,槐安内心是拒绝的。
当柳月还是幽云天煞之命时,三清真人本是让奕丞前去取她性命的,倘若他得知自己爱徒非但没有亲刃她,甚至还反被她拐走了,不知会不会急火攻心要将奕丞逐出师门?
思及此,槐安瞅了瞅身边这天赋异禀优异得令人发指的男人,觉得三清真人顶多只会亲自将她给度化了,再残忍点,就是要奕丞当他面亲刃她以断此情之类的,加之奕丞向来又极是尊师重道……
“怎么了?”奕丞回头瞧了瞧远远落在身后踌躇不前的槐安。
槐安回神过来,望着云下那一片璇霄丹阙,开始打退堂鼓:“没什么,就是有点饿了。”
“是吗?”奕丞悠然一笑,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你方才已经折回去三次,每一次都要喝上两碗粮柑熟水以及吃上十来个柿霜清隔饼。”
他眉峰扬了扬,戏谑道:“你跟我说你又饿了?”
槐安真没意识到自己折腾了这么多趟,只得硬着头皮干笑道:“我这不是……没吃够。”
奕丞干脆抄起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半晌,下巴轻轻扬了扬,似在示意什么。槐安顺着他的视线望下来,看见自己兜里还有很多没吃完的柿霜清隔饼,雪白雪白的,透着淡淡的金黄色。
槐安面不改色:“吃多了想上个茅厕。”
槐安知道他在想什么,坦然地接受他意味深长的打量,镇定地解释道:“我虽是仙门中人,但我一直保留着为幻化成人形之前的传统美德,偶尔干点接地气的事,很稀奇吗?”
奕丞早已识出她的小心思,继续信步向前,漫不经心道:“师尊这段时间一直在殿中调养,要待七日后的幽云庭议才能见到。”
槐安立刻追了上去,毫无杀伤力地责备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紧张了这么久!”
奕丞一把将她擒到面前来,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来:“说不说不都一样吗?你迟早都是要见的。”
槐安竟无力反驳。
如今的环琅天涧一点不像后来那样庄重肃穆,反而烟波浩渺,设有云上平湖,湖上又险险托起一座座雕栏画栋的宫殿,入目处繁花遍野,处处皆是水木清华的庭院,构造出巨大的世外仙境,精妙绝伦,美不胜收。
然而,美则美矣,也是无趣得紧。
幽云半壁仙山覆灭,大多生灵仙士无路可去,奕丞独撑环琅天涧,便大肆招收弟子,让幽云每一位仙士皆有归处。而现下十六云山尚算地广人稀,三清真人便只收了奕丞一名弟子,是以整个环琅天涧仅有他们师徒二人。
如今三清真人静养,奕丞将槐安安置好后,也不清楚在忙什么,每天都在无阙台待着,很晚才回来。槐安这几日基本都是一个人闲逛着,今日阳光尚算明媚,她懒懒地爬在石栏上,瞅着那清池里的鱼打发时间。不过这生在环琅天涧的鱼也极其注重涵养,不论槐安投多少鱼饵下去,它们都是摇着优雅的尾巴慢吞吞地过来,然后小口小口地吞着。
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生灵啊!
腹诽了几句后,正觉百无聊赖,却在这时,一条鲤鱼跃出水面,紧跟着,满池鲤鱼兔起凫举一样,上蹿下跳,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稀里哗啦地给槐安淋了场急促的大雨。她一边摸着满脸的水,一边道:“这鱼……重获新生了?”
很快,她发现一个现象,这些鲤鱼并非胡乱雀跃,而是全都朝对面的岸上游去,像是在逃窜。
约莫是出于走兽的本能,槐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背脊顿时有根筋绷紧了。
她感受身后步步逼近的危险,还有越来越近的粗犷喘息,以及笼罩下来的巨大阴影……
槐安颤颤巍巍地、小心翼翼地回头,果然看见了一只发狂了的猛兽正垂涎三尺地冲她龇牙咧嘴,硕大的鼻孔翕动间更是喘出肉眼可见的庞大气流。
是矍如!
槐安坦然失色,三魂七魄在它一声怒吼下震得七零八碎,捡回一丝理智拔腿就跑,一边逃窜,一边嚷嚷:“你主子还在山上,你不能胡来啊,你饿了去吃青菜萝卜,花花草草,我不好吃的!啊啊啊!救命啊!”
矍如像是被人拔了触须一样,异常暴怒,横冲直撞。
仓皇间,槐安使“柳叶飘”使错了好几次,就在矍如唇齿快够到她衣袂时,她又掐出招云诀来,腾着云连滚带爬地往无阙台方向奔去。
就在矍如飞身一口吞来的千钧一发之时,槐安忽见青黛色的瓦下显出一片水墨长袍,她翻身而下,听到身后矍如牙关一紧,发出铿锵之音。
“奕丞——”
石破天惊的一声在环琅天涧崩裂开来,奕丞方一抬头,一个尚未来得及看清的物什迎面扑来,电光石火间,他五指合并,一道白虹祭出,矍如应声倒地,而与此同时,槐安的腿死命盘在他腰上,活如藤蔓上树般与他贴得紧密无间。
素来处事不惊的奕丞顿时如铁板僵立。
四周寂静得有些诡异。
槐安惊魂未定,只顾大口大口地喘息,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抬头一下顿时也震住了。
奕丞的身后是一张张狐疑、凝肃,且带着震惊的脸。
幽云庭议,各尊主安常习故,提前赶到环琅天涧,此番奕丞正领着他们去后殿安置,谁知撞到这一幕,他们皆是张口结舌。
须知这幽云庭议三年一次,而寻常时候,奕丞又居于环琅天涧,各州若无大事,很少走动,即便有事,奕丞办事干净果断又从不滞留,故同这些尊主顶多也不过一个点头之交。
但奕丞盛名在外,又品貌兼修,是以这些尊主个个想将自家帝姬塞过来,但众所周知,奕丞虽正值年少却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他们一直找不到机会,如今撞见这一幕,除了不可思议外,更多的是惋惜自己动作晚了一步,居然叫别人捷足先登了。
“下来。”良久,奕丞低沉的声音略带严肃。
槐安原本苍白的脸此刻涨得通红,顺从地从他身上下来,一直埋着首。
奕丞这才发现她前襟湿透,额发散乱,口吻顿时软了下来:“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有奕丞高大的身形挡着,槐安看不见身后一众侧耳窥探的尊主,颔首盯着脚尖委委屈屈道:“能不能好好管管你的坐骑,让它认认主。”
奕丞往沉睡的矍如那边望了一眼,目光不易觉察地沉了一沉,似乎有什么迫不及待要去解决的事情,可看着面前的槐安,片刻后,只轻叹道:“我还是先管你吧。”说着便转身向诸位尊主致歉,“先失陪了。”
奕丞虽是环琅天涧门下弟子,却也是三清真人唯一弟子,况池亘一战他名震天族、幽云两界,一把青凌剑使得出神入化,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这等天资过人之人,继承三清真人之位也不过是迟早之事,遂各仙上的门生仙士抑或是长老尊主对他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会礼让三分,便立刻回礼道:“请便。”
两人正准备离开,忽听一声突兀的、刻意的、有力道的干咳。
“三清尊主。”不比之前同奕丞回礼,诸位尊主这一拜,是跪地而拜。
槐安心头猛然一紧。
面前这个鹤骨松姿负手而来之人是幽云最为显赫的人物,槐安自幼便在各种道经古籍中见证他一生风光伟绩,忽生的敬畏支配了她原本的紧张与恐惧。
奕丞微微松开槐安,亦是颔首一礼:“师尊。”
槐安连忙跟着道:“师尊。”
空气寂静了一瞬,槐安听到有人哂笑,便不自觉地瞅了眼一旁的奕丞,见他嘴角竟也噙了几分笑意。
容不得她多想,三清真人已至她面前,道袍翻飞,口吻肃穆:“莫欺本尊年事已高,便不记得有几个弟子。”
他沧桑的声音厉得骇人,槐安忽然明白那声哂笑是怎么回事了,连忙改口道:“三清尊主。”
他没应,良久,才转而去命令奕丞道:“矍如失控,必是戾气所染,去看看怎么回事。”说着又凉飕飕地刮了槐安一眼,“你随本尊来。”
槐安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终于还是坍塌了,碍于柳月出生仙鹤居,槐安本还计划着给三清真人留个端方懂礼的温婉形象,谁知,遇上这么个事……真是令人叫苦不迭。
天机镜中异象虽已消失,可这些微妙玄通,本就识不可破,槐安心里总是没底的。且三清真人既能孤身奋战创幽云盛世,定然有不少雷霆手段,只是如今他为修补天机镜大损修为,若他真的要背着奕丞将自己处置了,谁也阻止不了。
正惶惶不安地揣测着,三清真人忽然停下步子来,两手拿住拂尘握柄,极是松懈的姿态垂在身前,看了槐安半晌后,竟慈祥地笑了起来:“方才没吓到你吧?”
她方才倒是没吓着,倒是被这么和蔼可亲的三清真人吓着了。
“您不是要……度化我?”槐安看着明眸善睐,很是慈爱模样的三清真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度化?”三清真人捻须长笑起来,虽已是老态龙钟貌,却精神得很,“本尊原本是该度化你的……”
槐安蓦地往后一退,警惕地瞅着他。
他笑得更加明朗,摇头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单凭天机镜一个命盘之术又岂能断其乾坤,若万事之物皆有命定之法,我们存在又有何意义?”
槐安:“啊?”
他和善地眄她一眼,继续道:“且天机镜中的异象是来自崆峒印,你不过是与崆峒印系下了不解之缘,所以命盘之术才会指向你罢了,世人不知其中玄机,皆是雾里看花,我却是知道的。”
槐安:“啊?”
他又语重心长地叹道:“世间生劫易度,死劫由命,唯情劫难断,其中微妙本座也自是明白,天机镜既指定于你,有些事情,理应让他自己选择……”
“能不能说得通俗一点点?”槐安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这些云里雾里的话绕得她晕得厉害。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看样子,应该是第一次在说话时被人打断。
良久,他问:“你信命吗?”
槐安愣了。
同样的一句话,奕丞也问过她,不过是在后来环琅天涧的祠堂,她祭拜母亲灵牌之时向奕丞问起幽云浩劫的事,当时奕丞也是这样虚无缥缈地来了这样一个问题。
当时槐安觉得莫名其妙,并未回答。
奕丞只是笑了笑,袅袅青烟自他山沉水静的面容拂过,又道:“我原本也不信,遇见你后,我就信了。”
这句将槐安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话,他说得无比从容。
他自槐安手中拿过点好的香,也向三清真人的灵牌拜了一礼,平静道:“想必师尊当年早已预料了今日。”
三清真人挪步到旁边竹椅上坐着,姿势清闲惬意,娓娓道:“就像你和崆峒印,你们共存于幽云的确有大凶之兆,本尊作为幽云之主,让奕丞取你性命也不假,可除了在天机镜中得知幽云祸劫,本尊还得知你与奕丞本该有一段情缘,这件事我不曾与他说过,可不论是在仙鹤居外,还是那日的良渚仙府,他都没有取你性命,他说若幽云的生死全系于一女子,或要用一女子性命来护全幽云,这才是与他所修之道背道而驰,本尊问他如何解,他却坦然道:‘尚未想到。’”
“尚未想到?”槐安惊疑,因为这完全不像奕丞会说的话。
在她还是符禺山帝姬时,便有人说奕丞神尊是幽云架海擎天之玉柱,避世于环琅天涧的方丈之地,治理幽云却应付自如。她觉得世人大多道听途说,传言得过于浮夸。有一回跟奕丞呛嘴,她还以此揶揄他误导仙门弟子,他却是轻勾起嘴角,将她一把擒到怀里,毫不谦虚道:“本尊就是有通天的本事,怎么,不信?”
而这句话,完全不似出自奕丞之口。
三清真人又继续道:“奕丞在本尊身边长大,行为举止从来都是幽云各州弟子楷模,他从一点就通到无师自通,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稳操胜券百无一失……”他顿了顿,目若琉璃,看向槐安,沉声道,“而你是他此生做的唯一一件没有把握之事。”
她“嗡”的一声耳鸣了。
长久以来的猜忌得以证实,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沉重。
槐安其实早料到仙鹤居外的初遇不是意外,幽云边境、天族弱水、良渚仙府甚至护送她去符禺山都不是机缘巧合,她以为他只是为了寻找崆峒印与她屡屡相遇,却不知道他是寸步不离地在护她周全。
奕丞方躺下,窗户传来一声响动,他眉间一动,闭眸假寐,不作声张。
灰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启开窗牖,往里面窥看,见屋中一片静谧,适才将一个手中拎着一个长形物什悄悄扔了进来,那东西很轻,四尺之高扔下去居然只发出微不可查的摩挲声,接着,那身影也跟着越上窗台,轻手轻脚地落了地。
夜下静谧,悄无声息,那人影四处张望了一番,适才小心翼翼地弯身抱起地上那团东西。
忽然,满室烛亮,照如白昼,那小小的人影猛然一僵,而奕丞半坐在床头,迎着灼灼烛火,他轮廓分明的五官就像一块精心雕琢过的美玉,刀削的唇边似笑非笑:“为何不敲门,又越窗而进?”
床帏外,槐安揉了揉刚在窗户上磕疼了的膝盖,唏嘘道:“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休息……”
奕丞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半晌,竟然被她气笑了:“你觉得越窗便不会了?”
槐安转身将窗关了严实,捡起地上那个长长的白边枕头拍了拍灰尘,在奕丞灼热的视线下掀开他一旁的棉衾,又将自己的枕头放在他枕头一旁,然后两手在枕头之间比画了一下,有理有据地同他道:“你看你睡这儿,我睡这儿,这中间起码有两尺远,我都挨不着你,又怎会打扰你?”
奕丞压抑着心头某处涌流的东西,神色变得有些迟疑,眉目微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啊!”槐安一派坦然道。
奕丞微微怔了怔,看着已经乖巧躺在他**的槐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终才揉额道:“这不合……”
“不合规矩是不是?”槐安截过他的话头,“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但是我又不对你做什么,怎么就不合规矩了?”
顿了顿,她指天指地起誓道:“那我发誓,我绝对不碰你。”
她只是想随时都在他身边。
奕丞有些哭笑不得,但是槐安尚算老实,躺下之后,果然缄口不语,也就随她去了。
“奕丞……”安静了没多时,槐安就憋不住了,将枕头往他那边悄悄地挪过去。
奕丞微微睁了睁眼睛,斜斜地睨了她一眼,正要开口说什么,槐安率先凑至他耳边,贼兮兮道:“反正你都被我吵醒了,那抱一抱,不做什么,也没关系吧?”
奕丞本只是想象征性地将她揽进臂弯里,可手方一触到她,顿时惊了一下。
槐安浑身冰凉,如块寒冰,奕丞想来应是在外面徘徊了太久才会如此,手上一使劲便将她连同被子一道捞进了自己怀里,温声责备了她几句,结果她这玲珑小巧的身子还是半天捂不暖。
“你在数什么?”良久,奕丞听到枕在自己胸口的槐安发出很小声的数数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甚至感受到有泪渗透了他轻薄的绸缎,让他不得不开口询问。
槐安轻声启齿:“心跳。”
沉稳的心跳,一声一声,如古钟沉吟,刚劲沉稳……
她想起那日在环琅天涧,他倾泻而下的青丝变华发,想起他以残余之力抵挡那滔天之水,想起光影斑驳,将他深谙的面容映衬得苍白无力……想起他喉结滚动,说了一句话,然后一口鲜血喷洒而出,将他铺于胸前雪白的长发点染得触目惊心……
是她猜忌他怀疑他,是她亲手所书引来四方仙士共伐环琅天涧,是她趁他毫不戒备剜走了他元神中的崆峒印……是她亲手杀了他。
可如今他还活着,就在他的身边……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多时,奕丞忽地咬牙隐忍道:“别**。”
槐安伏在他胸口上:“现在也不能让我看看伤口吗?”
奕丞面无表情:“伤口不在那儿。”
槐安一脸人畜无害:“那这是什么?”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半晌,颇有些无语道:“你说呢?”
她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本想支起身子来看看他的伤势。奈何基于这一小小“冒犯”后,奕丞将她束得动弹不得,莫说去扒他衣服,就是揩油都不成,只有个脑袋还能转动。
是以,她干脆伸头上去,在奕丞唇边亲吻,本想浅尝辄止,不料正欲缩回来时,身体一个反转,被奕丞蓦然压于身下。
他目光灼热,却只挑眉道:“你倒是敢?”
想起之前的誓言,槐安立刻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认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下一刻,奕丞已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他唇齿间还留着淡淡的清茶香,体肤上是清淡的檀香,他轻扣着她的双手,吮吸间的力度却是温柔到恰到好处。
渐渐地,他吮吸的力度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加深,像一场急雨过境,狂风席卷,甚至开始不满足于唇齿间的掠夺,炙热的吻开始向下游走,直到解开了她腰间的绦带,往更深处探索……
衣服退至一半,槐安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道:“我过来时好像看见三清尊主在旁边的凉亭打坐?”
奕丞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提及他师尊,停了停动作:“怎么了?”
槐安道:“他要是在那里,那我就……小点声。”
奕丞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翌日秋阳明媚,照得满室熠熠生辉,槐安趴在**腰也酸背也痛,奕丞则已起身去拾满地狼藉的衣服,将两人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理出来,他穿衣间风骨自在,动作更是行云流水。
槐安想起昨晚他的告诫,又联想到之前在符禺山小小冒犯他一下便拂袖而去的场景,顿时有些心虚,可睡都睡了,如今就只能一本正经地甩锅了。
是以,她咳了咳,轻描淡写地道:“昨晚可不是我动的你,我真的只是……”
话戛然而止。
纵横交错的晨阳中,奕丞四肢修长有度,唯独背上那些比九万年后更加触目惊心的狰狞雷伤成了他这完美身躯唯一的瑕疵。槐安看得走了神,目光明灭一番,终还是一笑抿之,继续道:“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伤而已。”
闻言,奕丞正系着腰封的手稍稍一顿,他点了点头,喉结微动,发出很轻的一声“嗯”,又低声道:“是我。”说罢,又将槐安的衣服从床沿拾掇过来,见槐安迟迟不动身,只得将她从被窝里扯出来,耐着性子帮她穿着衣服。
大抵是不太懂女子这些复杂的绦带裙纱,他动作间略显得有些笨拙,待系完最后一个衣解,他微微沉默了一下,忽道:“我们完婚吧。”
槐安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惊愕道:“这么快?”
这年少的奕丞跟后来的奕丞怎么在这种事情上都这么速战速决?
奕丞闻言,神色却是凝了凝:“你忘了你昨晚说的?”
她昨晚仍是稀里糊涂的,说啥了?
可再一瞅奕丞阴沉得不能再阴沉的脸,她好像忘了一件最不该忘的事。
奕丞眉目果然冷淡了一些,提示道:“你说,我欠你一场婚礼。”
槐安嘴角抽了抽:“啊?”
见她如此反应,他果敛起容来,神色越发冷肃。
瞪了槐安半晌后,他好像已经不指望她能想起来了,终败下阵来,将她胸前的发往后顺了顺,道:“虽然不知道何时欠给你的,但这的确是我该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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