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议事大堂出来,玉书便一路小心跟着灵渊,却见他眼眶微红,牙关紧要,嘴唇抿作一条直线,只看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怕不是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直叫玉书心惊,也着实太担心他。
好半天,玉书才忍不住开口,道:“灵渊,你还好罢?”
灵渊瞪着眼睛,低声道:“好!我怎么不好!我哪里都好!”这话一说出嘴,便也叫他一时醒悟,颇觉得有些后悔,反思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对玉书说话,便道:“你不必担心,我只是骤然得了故乡的消息,一时回不过神罢了。没想到姜叔会给我这个机会,叫我得以踏上生我的故乡,自是叫我心绪难平……”
玉书听他语气缓和,表情也松懈了些,便稍稍觉得安心,又道:“我看你神色不善,竟是父亲那几句话勾起了你的尘凡。我虽不晓得桃源乡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倒也多少能够揣摩一二,欲要劝你节哀,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将功成万骨枯万古枯,战火一起,倒霉的总是老百姓。虽说桃源乡很有些特殊之处,竟能与虚皇和天人师都扯上因果,不过归根到底,这一切还都是兵祸,你却要想明白了,莫要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事实上,玉书的确是很善解人意,这几句话也说道了灵渊的心坎里,自叫他又清醒些,摇摇头没有说话。从玉书自己的角度来说,自然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家乡没屠灭,自己孤苦伶仃漂泊流浪多年的经历,本质上并不能与灵渊感同身受,却也真是担心他,牵挂他,想他所想,只感受到一星半点,便也觉得心里难受,说出来的话自然要更贴心些,也更入得了灵渊的耳。
见他平和了许些,玉书才又开口,道:“你这次也太冒失了,竟是这种事情都敢一口应承。我晓得你是因桃源乡而难舍,却也该考虑到那阿难陀的厉害。父亲说他武道一般,那是从父亲的角度;对于我们来说,寻常高手便是很难对付得了。我不晓得怎么说,也不知是怪你还是担心你,这一去不知天长日久,咱兄弟俩要许久不见啦!”
灵渊闻言一笑,道:“你这话说的,很有几分师娘的风范。我是没有亲娘,便辛苦你像亲娘一样为我着想,与我唠叨了。你不想我之前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出趟门其实并算不得什么。又是我晓得阿难陀,阿难陀还认识我不成?只要谨遵姜叔的教诲,莫要与他正面争执,便也是了,自是无碍,你放心就是!真当我和你一样傻哩!”
玉书便也笑笑,伸手拍了灵渊一下,就听他道:“其实师娘说得没错,我的确是把你带坏了。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不会这样随便动手与我打闹的……哈哈,带坏了华存山庄的少爷,这事儿足够我高兴许久了!”
看着灵渊的样子,玉书晓得他是故意说话来逗自己,好叫自己放心。又是站在灵渊的角度想想,若是换了自己,也不愿放弃此事的,便也叫他无法,只得听天由命,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唠叨了。原是好心好意,还要受你贬损,没了意思。你打算带那些东西,我这会儿就去跟你一起收拾收拾,先前我出门都是母亲为我准备,一路上也还有诸多为难……”
灵渊点点头,道:“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带上几件衣服,加上这柄宝剑,便足够了。你是大少爷,事事有人服侍;我反而喜欢清净自由,一个人就觉得挺好。你也别担心,汾州离山庄也不过千余里地,那里又没有龙虎真人留我喝酒;要是一切顺利,大概个把月就能回来了。反倒是这段时间,姜叔不在,你和师娘便有诸多辛苦,我不能为你分担些。”
玉书无奈摇头,直道:“山庄里单有母亲一人,便能主持大局;我不过是从旁看着学着,哪里会有什么辛苦。不成了,我从没有送哪位师兄远行过,这会儿不晓得要跟你说什么好,要不行我去求了父亲,叫我跟你一起去算了!”
灵渊闻言,不住发笑,道:“你可能真是傻的。我这趟出去,要学着外出办事,独当一面;你留在山庄,自然也要学着料理琐事,独当一面。你还不晓得咱俩的身份,我也不好跟你多说什么,等这次事情过去,咱俩应该都学会了不少东西。”
他这话说得坦诚,也只在玉书面前才能说得这般坦诚,一时间叫玉书感动不已,又是暗暗觉得心疼;晓得灵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原非是他比自己聪明多少,只不过是习惯了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虽是显得成熟,却失了少年人的活泼,比自己还算好,比玉颜就可怜了太多。
然而也正如灵渊所言,他与玉书在山庄之中地位相近,身份却是不同。姜映明着实兑现了当日带他回来的承诺,一应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对待,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武功手段,都不曾亏欠了他,该给不该给的,也都给了。然而玉书始终是少爷,便也是少主,今后要继承华存剑派大统的人物,灵渊自不能与他相比;能够从旁协助,为他分忧,就已经叫他心满意足了。
两人说着话,便已经走到了枯园门外,抬眼见赵管事正垂手恭敬站着,身后跟着两个仆役,各自提了一个包袱。不等灵渊开口,赵管事便先说道:“灵渊公子,听闻您要外出远行,我们这边已经照夫人的意思给您准备了行李。”
这话听得灵渊一愣一愣,暗想自己跟玉书从大堂出来,一路也没有耽搁,就是说话费些功夫,总不至于慢得赵管事都得了消息,准备好了一切才是。然而这事儿也的确没有别的解释,却是薛琴心也不晓得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切只能归结于赵管事等人手脚实在麻利,便是叫人佩服。
谢过了赵管事,灵渊便也笑道:“看样子倒不用你我费心,师娘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咱俩还能说会儿话,到个别。”
玉书顿觉无奈,只觉得灵渊这会儿对要出行之事毫无感觉,就像是随便进城一趟一样,比之先前那苦大仇深的样子又有不同。也不晓得是他心态发生了变化,还是故意做这副样子来给自己瞧。
无论如何,这边灵渊和玉书便着实说了会儿话,一直到日头西下,才有人来请灵渊去姜映明书房领命。便是他一过去,姜映明就开口道:“玉颜去找你了?”
对姜映明的耳报神灵通,灵渊已经逐渐习惯了,便也如实禀报,道:“她想要些东西,托我给她买回来。师娘给下的盘缠着实丰厚,足够买这些东西了。”
姜映明点点头,道:“她为你备下的盘缠,足够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挥霍一年,你只说是‘丰厚’,便是玉颜要的东西着实不少。她被我惯坏了,你这做兄长的多担待些;要是实在无法,少给她买些也是无妨。一个小姑娘家,足不出户的,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作甚!”
灵渊点头称是,也是玉颜密密麻麻写来了一整张笺子,要是照数给她买办齐全,自己只怕是要雇一辆牛车才能回转。一时又见姜映明拿起一张薄纸来,便彻底吸引了灵渊的眼光和心神,只听姜映明道:“这便是桃源乡的地图,你拿去吧!别叫外人瞧见。”
灵渊激动着双手接过着地图,就见这图纸分作了上下两个部分,上半张纸标明了桃源乡与汾州之间的位置,下班张纸则是弯曲密布地画满了各种路线,看上去十分复杂,其中甚至有彼此交叉之处,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张正常的地图,也不像去往正常乡村的路子。姜映明乃是从二品的上将军,见过的军情图纸比灵渊念过的书还多,画出这等图纸,自有他的用意。
果然,就听姜映明压低了声音,轻声开口,道:“桃源乡既为世外桃源,便不是寻常人所能找得到的。此处原是一位世外高人寻找营建,数十年不曾与外界交通,其外自有奇门遁甲的方术环绕,非要照着我这图纸才能找到进入的正途。若没有这图纸,你就是绕着山十天半个月也难寻,更还有诸多要紧的细节,在这张纸的背面。”
灵渊翻过图纸,果见背面还有不少蝇头小楷写就的细则事项,其繁琐复杂之处,只怕进皇宫内院都没有这么麻烦,便是叫他好奇,一时问道:“姜叔在上,桃源乡究竟是怎样的所在,竟能有这样奇妙的布局?我从未见过这般隐蔽的地方,只觉得难解。”
姜映明叹了口气,道:“你是桃源乡人,你都不晓得的事情,我又从何知晓?当年我们赶到桃源乡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任何一个活人,自是无处发问的。唉……”
灵渊听得心底一紧,晓得姜映明所谓的“见不到任何一个活人”,便是他之前梦里看见的那一幕惨烈场景了,却是叫他一时心绪波动,自难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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