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在栗氏大殿黄钟定衡的消息,三日之内传遍了整座咸阳城。葛谭馆设置话题讨论这一手背后的意义,有人说五千锐士甲若照此完成浑铸,那么全国的军械制造大概都要用到这套衡制,也有人说,河西打通,秦与中原贸易增加,这套衡制必然会在市面流传开,掳走本地“玄武”的好处,当然,大多数人还是觉得秦郁奸诈,因为,如此谁都无法仗着本地风俗教训他,他自己定自己的规矩,把执行不利的责任全部甩给平栗氏,干净利落,逼得平栗氏和他踩在了一条船上。
是日,冶区南院人山人海。
桃氏的招工进行得如火如荼。
石狐子大早上来帮忙,就见棚子里已堆满竹简,连秦亚、六丫也在协助筛选。
姒妤定下的条件有三个,其一,工龄十年及以上,工籍清白,不得有偷盗记录,其二,所铸合格工件过千,其中剑器过半,其三,必须在两个及以上的矿区做过工程。要求虽严格,来的人却远比预期多,更有不少是试运气的,譬如退役士兵,市里小作坊主人,谈笑之中也有广厦。
院正中的木台摆满了青铜权器,姒妤端坐在案前,一一见人考工,记录成绩。
“姒大哥,这是昨天交进来的,符合条件的十八个人。”石狐子把名单整理好了,拿到姒妤的面前,问道,“我就按照这卷的顺序,一个一个往下念名字吧?”
姒妤道:“好。”
宁婴路过,也看热闹。
从前只有他们为别人做工的份,现如今别人抢着为他们做工,反倒不习惯了。
石狐子清了清嗓子:“荀三!”
茫茫人海中,一位身着蓝绸的男子站出来。姒妤觉得这人气质不凡,心中充满期待,正要开口询问,不料,这人并非荀三,只是默默地侧过身,让开了路。
“我,我在这里。”
另个颤巍巍的醉鬼出现了。
姒妤苦笑着摇摇头。
“《考工记》可背过?”
荀三拍着胸脯,说背过。
“四分其金而锡居一,是什么?”
荀三笑道:“短剑之齐!”
“那三分其金而锡居一呢?”
荀三笑道:“戈戟之齐!”
鸦雀无声。
全错。
姒妤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也不知是如何混进来的,又见,石狐子和宁婴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快忍不住笑的样子,连忙道:“荀先生,你可以走了。”
出师不利。
这时,一声笙音从远处传来。
“姒相师,巧得很呐。”狄允摇着一串铜葫芦笙斗,大摇大摆走来,“今天白工师也在铁工兵室招工,条件和你们一样严格,诏事府今年真是大有作为啊。”
“狄寺工,请坐。”姒妤挥袖行礼,说道,“荀三该不会是你故意派来的吧。”
狄允道:“姒相师不知,在寺工府,不背考工记的陇西老工师有很多,他们不识字,但是光凭掂量,就能比衡器还要精准,他们常喝酒,却能万无一失。”
姒妤道:“恕我寡闻,不过我仍觉得,无论量人还是量物,都应有统一标准。”
石狐子道:“下一位!敏!”
工师敏,正是方才那位蓝绸男子。此人上场,态度恭谨,目光始终平视前方。
敏与诸君行礼,淡定回答道:“姒相师,金有六齐,其中锡金占四分之一,是用于铸造戈戟的比例,锡金占三分之一,是用于铸造剑器的比例,请指教。”
姒妤道:“为什么是这样?”
敏道:“锡所占的比例越大,器物越硬,然而韧性越差。戈戟细长,如果锡金太多,则容易脆断,而剑器是短兵器,相比较于长兵器,可以使用更多的锡金。”
姒妤道:“好,请上前。”
一把短剑被交到敏的手中。
同时,姒妤也拔出敏的佩剑。
“你的剑是铜铁合铸,各占其五,外柔而内刚,不寻常。”姒妤道,“这是我的佩剑,朏朏,请你判断它的合金比例,然后,用这套衡器把它调配出来。”
敏眉间微皱。
在场的笑不出来了。
石狐子问宁婴:“你会吗?”
宁婴一溜烟,走了。
敏的动作很斯文,先是用方升黍谷量取朏朏的体积,而后,用魏国衡器秤取重量,再用红黍铜尺丈量了尺寸,最后,他问姒妤讨来一张白帛,进行精密计算。
“姒相师,我可以开始配金了吗?”
“嗯,请。”
无论周围有多嘈杂,敏旁若无人,仿佛眉间凝的不是汗水,而是千万把剑器。
狄允看见,笑着说道:“不是我自夸,姒相师,汉中的工师品学兼优,一向勤勉,只是那个地方太近巴蜀,留不住人,能铸锻的都更愿意往关中和河西靠拢。”
姒妤考虑到还有很多人排队,于是让敏在旁研究,叫石狐子喊下一位工师。
“下一位!疾!”
提起疾,众人耳目一新。
此为上郡出身,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在长陵矿区时,所产器物是滩毛矿区的两倍,结果冶令把此人调到滩毛矿区,奇了,风水轮流转,后者反超前者两倍。
故而,此人也名疾二。
若说敏的气质温润,那么这位疾二,一出场便骑马来,人如其名,疾风骤雨。
“姒相师,疾来迟了!”
他脸廓棱角分明,耳坠骨钉。
工籍摆在明面上,他似乎不用多回答什么问题,然而,他还是交了一份答卷。
一把镂空的短匕。
匕首分为两层,内部是浑铸的赤金薄层,中部是失蜡铸造,云纹,云内合金浑圆厚重,云尾的金线却和发丝一样细致,用手指轻轻拨动,还能见其娇羞颤动。
姒妤自然明白,厚重之处需要锡金较多,而轻薄之处需要赤金较多,此匕首浑铸,显然是在同组泥范之中浇铸而成,变比于无形,实在已经极尽配金之精妙。
可见,上郡之地作为秦国北方与中原距离最近的新土,已有相当精密的冶术。
一时之间,无人发问。疾见姒妤还没有回过神,微微一笑,便走向旁边摆弄权环的敏,说道:“他们的魏国的权器,比我们的要轻些,你不能按死规矩算。”
敏倒没有接受疾的帮助,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算出了配比,呈在姒妤的面前。
一分青金,三分锡金,六分赤金。
疾唉道:“太慢了。”
“二位的结果都是正确的。”姒妤说道,“请回去等候消息,明日就能答复。”
如此,全日操劳,师门终是考完了报名参加面试的五十余位符合条件的工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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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月洒桃林,水榭乘凉。
姒妤与旧剂坊的工师商量过后,定夺出了十六位新坊监的人选,按年龄排好。
石狐子好奇,凑热闹看了一眼。
“姒大哥,怎么没有疾工师?”
姒妤翻出几条残破的竹卷,说道:“疾的技艺虽然突出,但是,你看,头几年领他的那位工师名为‘樗’,不久前因工伤离开了咸阳,这说明,疾成名之后把樗排挤走了,这种人不讲恩义,技艺越高,反而越危险,我觉得他不能用。”
“还有这事?”石狐子道,“幸好姒大哥过目而不忘,叫我早就哗哗看过去。”
阿莆捂着半边脸,说道:“可若我们不用,疾工师定就去铁工兵室,怎么办?”
“那也是无奈之事。”姒妤说道,“师门进人,不比工室征工,今日这十六个人,将来要教会成百上千的工人,我宁可折损一两寸长度,也不允许出现漏洞。”
石狐子道:“我倒不这么觉得,先生才不是‘樗’,先生一定能驭住‘疾’。”
姒妤笑了,一把抓过人来,拿拐杖狠敲手脚:“又在说歪道理,我看先生光是驭你就够累了,去,把这个名单给他看看,就说,各门各派有什么人,各地各区有什么风气,我全部做了标注,只是坊主的人选还要过几天定。”
石狐子得令,转身跑了。
一池春水,映着明月。
姒妤放下拐杖。
“莆监,把那座歪秤拿来。”
“是。”
阿莆点头,立时从侧院的柴房里抱来一座长满铜绿,权环残损的歪脖子衡器。
秤是醉鬼荀三留下的。
姒妤行事谨慎,散场后,单独找寺工狄允问了荀三的情况,才得知,这个人也曾是得匠,负责与陇右重镇接洽,若不是五年前发生的意外,至今仍是把好手。
荀三曾有一好友,名为竹狸。
二人便是这座歪秤的创作者,他们偷偷改动支点位置,并在原有的尺上加刻度,凭此配金,铸造出了一批异常坚韧的剑器,但,当时大家都说他们用的是歪秤,是邪术。荀三害怕,劝竹狸罢手,竹狸贪功,径自把荀三之名从铭文中抹去,二人就此决裂。后来,别的工师揭发了竹狸,事情闹到将作府,公冉秋执行律令将竹狸杖毙,连坐百余人,而荀三,因为众所周知与竹狸有过矛盾,得以幸免。
之后,荀三就自请离开冶区,躲到了城外的一间小作坊里,以酒为伴度余生。
“狄寺工说,听闻先生用黄钟定衡之后,荀三跪在野地里,哭了三天三夜。”
姒妤洗干净双手,命人热来一碟醋,拿布巾沾过,小心擦去衡器上的斑痕,又按照两边的残损程度,相应做出补量,准备充分之后,开始了这场迟到的验证。
他选出秦国的偏重的十二铢权器,放在衡臂较短的盘中,再选出魏国的权器,一枚一枚地放入衡臂较长的盘中,他要通过比重,找出这起案件的背后的真相。
先添六铢,秦重。
再添三铢,秦重。
再添二铢,秦重。
直到最后的那枚代表一株的权环被放入,这座歪秤竟奇迹般地达到了平衡。
“晚来一步!”姒妤深吸一口气,拂袖而起,对着空中明月沉默了很久很久。
早在五年前,这片土地上就已经有人摸透了这个道理,可是,他们没有名义。
隔日,姒妤斋戒沐浴,去城外的破作坊里请回了这位身背百条冤命的荀工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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