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石狐子觉得自己的身体沉入地底, 穿过火海, 又来到另一片天空。
他看见火焰勾卷如云朵, 而身下是一片灰暗的海洋。众生在波涛之中奔行, 时而掀起滔天海浪,时而有暗潮涌动, 倏地, 海面掠过一条巨大的影子, 龙吟震耳发聩, 他看向日升的东方,应龙挥舞钢翅飞来,它的眼珠明亮若星辰, 两只龙角引导着风暴闪电,它的鬃毛金黄刺目, 它的口中吞吐云气,足以容下一头巨鲸。
应龙缠绕着他, 怒目圆睁。
他才看见, 应龙的腹部还挂着两道流血的伤痕, 似是与蚩尤战斗留下的印记。
天空下起磅礴大雨。
雾气升腾, 海天混沌。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长发滴流。
“我要打败你。”
石狐子抬起头。
他看进应龙的眼睛。他想要征服它,驾驭它, 他想让它成为自己忠诚的坐骑。
他攥紧拳头。
下个瞬间,一道雨刃刮过他的面庞!他见应龙竖起了鳞片,一只利爪从下方袭来!他猛地打出一拳, 手骨碎裂,却未伤应龙分毫!他被应龙俘获,被丢入风暴的中心。他浸泡在雨水里,胸膛内灌入腥咸的血水。龙身似蟒蛇勒着他的手脚,不留半寸空隙。他无法呼吸,眼前模糊一片,只听见肋骨一根一根断裂的声音。
一声龙吟之后,他似羽毛飘落。
忽然,他又听到一个渺远的声音
“必以火攻……”
“必以火攻。”
“必以火攻!”
石狐子的瞳仁浸染血红。
火云从苍穹流窜而下,汇入风暴中心,雨幕下,他的腕边凝聚起灼烫的剑气。
“必以火攻!”
长剑刹那成型。
刃流火,锋如尖锥。
石狐子手腕一转,握住剑柄。
一道火光刺穿了应龙鲜血淋漓的伤口,龙鳞坠落化为礁石,激起千百层浪涛。
桎梏已解,他乘龙直上九万里。
他回到人间。
……
“青狐,应我一声。”
夜深人静。
听着耳畔温和如水的声音,石狐子抬起眼皮,发出一声咳嗽:“先生可好……”
干燥的嘴唇迎来几滴甘霖。
石狐子抿下一小口,顺着眼前的那根芦管,看见月光中秦郁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试着收紧掌心,才知道,自己在梦中握着的不是流火的剑,而是秦郁的手。
“先生,我知道了,如何驭应龙。”
捏着芦管的手指微微颤抖。
秦郁的笑容停驻着,眼中渗出泪水。此刻的他只想扑上去狠狠抱住石狐子,然而,无论他的身体条件还是石狐子的恢复程度,似乎都不足以完成这样的壮举。
“先生,我渴。”
秦郁听了,连忙再蘸来一芦管,喂到石狐子唇边:“喝吧,不过也不能太多。”
石狐子撇过脸:“凉。”
秦郁道:“来人,端热水。”
“先生。”
石狐子拽住秦郁的衣角。
秦郁回过头。
“能不能……先生先饮,把水含暖……”石狐子道,“然后……用嘴喂我……”
未说完,石狐子就被秦郁用芦管轻轻抽了一下面颊,水珠飞溅,落在他唇角。
“知不知多少人为你担心。”秦郁背过了身去,“一醒来不说好的,还犯浑。”
“先生别恼,别恼。”
石狐子笑一笑,舔去唇角的水珠。
他的意识正在迅速地恢复,仅是看着秦郁的背影,他都能萌生出无限的遐想。
“这批铸铁剑若就这么毁去,我不甘心,先生,剑记冷暖,我,咳,我们原地再起炉灶,把炼废的铁石重铸,我从邯郸和河东调人手来搭设石锅。”石狐子道。
“你养伤,我自能应对。”秦郁道,“未经我允许,你的人不得入桃氏的门。”
“不全然。”石狐子道,“先生以青龙铸剑为天下楷模,而我则想用应龙之术把雀门从枭首手中抢过来,让朱雀与桃氏融为一脉,是故……”
石狐子休息片刻,说道:“即使剑身铭文没有我的名字,我也不能让它如此夭折,先生,世间若有能斩断青龙的人,只能是我。”
“断剑必然要重铸,申俞在大梁斡旋筹措,决战之日已延迟至明年开春,姒妤联络佩兰和竹茹,说还能再招两百人来,紧凑些可以补齐各处空缺。铁英倒不必再征,用原料即可,宁婴从新郑调运的五百斤黄金也足够补贴宁邑冶署回收坩埚冶具的用度。”秦郁说道,“我心里有数,不然,不会在北门夸下那样的海口。”
石狐子嗅到机会,追着道:“先生,浇铸我基本看过,范型是先生设计无疑,但制胚之人处理弧锋仍有瑕疵,先生也知道的不是么,这还不包括其后的难关,即,如何过砧,先生,我能够做出你心中完美的胚型,我的人精通锻术。”
“你已属秦,我不愿见你沾染是非。”
“秦人的梦在中原,先生。”
秦郁转过身,见石狐子的眼睛已退去血丝,变得清澈明亮,凝着露水似的。
他才意识到,从醒来的那一刻起,石狐子便在试探他,他毫无防备,以至于不仅三两下对石狐子说出了攻破应龙的秘术,还把重铸青龙剑的安排和盘托出。
他的徒儿是一只孽狼。
“只要你能痊愈,不落病根。”良久,秦郁开了口,“那就让他们来见我吧。”
石狐子长舒一口气,开心地笑了。
“先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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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狐子的伤势好得飞快,一日之内能令义悠去传信,三日肿胀消退,五日疮面结痂,没半个月就下了地,彼时,连医家都为他的体质惊叹,若非神助,被烧坏全身三分之一的人怎可能灵活如初?石狐子偏是吃着粗粮,在深秋之际痊愈。
他的后背留下了一片可怖的伤疤,远看吓哭小儿,近观却似一团狂舞的火焰。
他的手艺却越发精良,尤其对火候的感知突飞猛进,锻剑时,他能与火偕作。
后来秦郁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觉得,石狐子不过是对他演了一番苦肉之计。
好在当下,秦郁不必再为石狐子的安危日夜忧心,便率领弟子开始重拾铁料。
深秋,冷风如刀割,宁邑本地人见城北那片废墟残骸就避而远之,即使司空府此时也不便强行安排修造工事。宁怀忙着督导各家各户保存麦种,在这方面,他很有一手,不光让他们挑穗大饱满的,还把马匹借给他们,让马就着谷堆吃几口,然后用马践踏过的谷子作种,实践证明,这样种子不易生虸蚄。再后,霜降,宁怀又呼吁各家各户把麦种同干艾混杂储藏,一石麦一把艾,用瓦器或竹器贮存,如此,许多原本靠冶铸之术吃饭的工人也分得一两斗种子,越发不爱去城北揽活。
秦郁哭笑不得。
不知为何,他反倒不生宁怀的气了。
只是他的大部分援手还未到,只能挂着司空的空壳,亲身守炉坑,参与挖掘。
是日清晨,鸡鸣过后,桃氏出工。
红日之下,一片银装素裹。
秦郁望向霜野的尽头,一手拔出轮椅之后插的青龙旗,挥道:“各位辛苦了!”
他们的任务是在一天之内用玄铁将零落在首排五十炉坑中的铁英拾捡出来。
秦郁统筹指挥,姒妤率人用玄铁勘测被砖瓦泥土覆盖的铁英,一旦选中区域,标画出来,祝五叔的十字镐小分队便开始深挖,挖出方圆,石狐子则带领铁铲小分队下坑铲铁,铁垒到箩筐,阿莆负责筛去土块,并令运炭车队把铁块搬去仓库。
残破坩埚之中已冷却的铁水表面渗出点点的锈斑,叫人看着心疼却又觉得庆幸,幸而它们没有被他们放弃,幸而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将重新孕育出剑的魂灵。
至正午,霜已升华。
艳阳高照,汗气蒸腾。
频传的吆喝声热闹了冶区。
“先生,今日天气好,挖得快,已经挖完三十个!”石狐子挥手冲秦郁喊。
秦郁笑着挥旗子。
“全力以赴!”
不时,北山那群与桃氏朝夕相处一整年的邻居陆续抱着簸箕来围观,彼此红着脸,喘着气,还正炫耀自家明年的种子,却见桃氏似乎也热火朝天,充满希望。
“哎呀,那地里埋的可是朱雀的怒火,秦先生怎么还敢去挖,真是不要命啊。”
“姒相师、祝五叔、莆监他们可一点不怕冷,上衣都没穿,还热得满身大汗。”
“那,那坑里站的石狐子?!”
“诶,还不知道么,石狐子为保护秦先生,硬扛彻夜的火烧,竟还挺了过来。”
“桃氏是什么人呐,反正我是不晓得,这辈子连剑都没摸过,别提铸剑啦。”
“听郡守说,他们要重铸废剑。”
“重铸废剑?!”
众人难免讶异,桃氏想在短短二三月里重铸一千的废剑,怎么可能呢,若铸成,岂不是把朱雀之怒都镇住了?然而,正是在这个秋日,四面的风吹来宁邑。
宁邑这座古城,在经历过一场天火的洗劫之后,再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晌午过后,一只船队出现在南边的颍水之中,船吃水极深,桅杆挂正绿锦绣,是韩国新郑区铸币区特有的木德大旗。船头站着一位肩挂双镰的男子,他的脚踩在高高的木屐上,他的衣裳是洗白的水绿,他眼角有一颗泪痣,胡子垂至胸前。
船靠岸,黄金百箱,城南议论甚多。
宁怀不得不出面迎接。
来人名号竹茹,常年耕读于昊阳林间。他收到秦郁的邀请,为宁邑风水所吸引,决心出手相助,然而他性格孤僻,只一人前来,是姒妤提前通知宁婴,让运金的船队在半途之中接住竹茹,才有今日的场面。竹茹深谙砥砺之术,刀法系魏国六大派系之一,隅东流派,因他打磨剑器时弃下的铁渣纤细不断如竹茹而得名,一直是昊阳地带口碑最好的开刃师傅,然而自从无雅宫开建之后,昊阳再无第二人敢提处土木之外的工事,竹茹便也收起手艺,转投农家门下,做了一个农户。
此番,竹茹来帮秦郁接管砺坊。
宁怀与竹茹聊过几句,觉得投缘,亲自送他到桃氏师门驻扎的城北冶区去。
“宁郡守!”“竹茹!”
秦郁和姒妤喜出望外。
竹茹沉默不语,只行礼。
宁怀瞧着这,觉得差事已毕,正要告辞,忽然被一个从北面跑来的小吏喊住。
“宁郡守!北面!鸿沟!”小吏道,“船队靠岸百号人,奔陈家几口人来的。”
姒妤笑道:“先生,是佩兰。”
城北三里之外,平静的鸿沟泛起波澜。
佩兰与鹤壁带着朝歌城的众位乡亲到来。鹤壁姓陈,陈家几口人首先指的便是果先生,陈果。听闻秦郁受困后,佩兰二话不说,立即提剑上路,整个乡里的人从太行山陡峭的崖壁飞下,唱着猎户的歌谣,顺风顺水,十日之内就赶到宁邑。
佩兰是来帮忙建设炼坊的。
他不敢与丰争风火令,可若只是和果先生共同培养几个炉正,他还自信能干。
如是,旧时几个从洛邑逃出的桃氏弟子终于见面,虽他们并非入室,但见着秦郁手中那面泛黄的青龙旗,仍是满腔的热血涌上心头,仿佛久违的春日已来临。
石狐子蹲在炉坑偷闲,不时看向秦郁。秦郁与佩兰、竹茹比划着原有的炼坊。
欢声笑语洋溢断壁残垣之间,昔日的血色地狱,登时化为生机萌动的沃壤。
突然,马蹄声从东方丘坡传来。
众人惊诧,以为有敌侵袭,霎时,黄尘中飞来十八骑士,骑士身着暗纹青绿色丝绸,腰间的水绿玉带钩宽大显眼。为首之人戴着面具,正是从大梁赶来的毐。
“秦先生!毐来晚了!”
秦郁微怔,旋即释然笑了。
姒妤介绍互相认识。
石狐子却不自觉松开握铲的手。
“毐师兄。”
石狐子知道毐是助剂坊来的。
多路人马齐至,唯独这一路最让石狐子吃惊。他一眼就认出了毐的身份,记忆瞬时被拉回垣郡冶署,在那一扇雕刻朱雀的大门之前,他喊过毐一声“师兄”。
那时的他十五岁,是桃氏门中跑工做杂活不起眼的弟子,宁婴和毐并列而立是那般光鲜夺目,而正因毐自千剑后就离开师门,所以他的出现更让石狐子触动。
他们从不是孤立无援。
他们的剑遍布九州。
“姒郎啊。”秦郁道,“你这脑子里究竟记着多少事,能让他们同时赶到。”
“不敢,今日确是巧合。”姒妤笑道,“到了傍晚时分,估计西边还要来人。”
秦郁看向石狐子,点了点头。
石狐子铲掉最后一块铁,拍了拍手,跃上岸。一束影子从他的鞋边游过,他抬起脸,望见天空飞着三个竹飞子,这意味着再过一个半时辰,他的人也应到了。
很快,五十炉坑完成,众人边回边说话——按这样的进度,十日内可以动工
玄青的青龙大旗在夕光中飘扬而行。
空中隐约飘来笙箫的声音。
宁怀和一众宁邑官吏看着此情此景,再也吐不出半句抱怨之言。宁怀苦笑,道是这位秦司空当真有魄力,一敢在魏国用玄青之色,二敢再度挑衅朱雀古兽。
更多人看见,宁邑依旧歌舞升平,一群人在淡月下注视另一群人远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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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应龙门中五百人抵达。
他们有些是从栎阳出发,经河东,或穿函谷,有些是从邯郸越过两国交界之处的长城,一路沿太行山南下,总之,皆是风尘仆仆来到这座以修武闻名的城市。
“公乘!”
石狐子到院中时,一众人见他历经火劫而不死,感动得跪在地上,齐齐叩拜。
其中有澹、花蛇还有疾。
澹是从楚国云梦泽跟来的,因他在锡战之中曾被官府通缉,是石狐子出面作保救下的,所以自那之后,他为报答石狐子,举家迁徙,随石狐子入秦学艺做工。
花蛇不是良人,三番偷出锻钢工艺送至星宫暗桩,让雀门得以抄袭模仿,然而石狐子在初次见面时对他说的话如今已全部应验,他对故土也起了一两分情愫,故而,现在他只希望能赎清自己的罪过,然后求石狐子还他一个清白的工籍。
相比前两人,疾的故事最多,可他口中无舌,说不出半句话,只能啊啊地叫。
“我等愿效忠公乘!九死无悔!”
“快起来。”石狐子道,“现在我负责范坊和金坊的事务,我带你们见先生。”
※※※※※※※※
桃氏团圆的日子里,草庐灯火通明。
石狐子扶着疾,扣动秦郁的门扉。
“先生,我的人来了。”
秦郁坐在姒妤、佩兰、竹茹、毐当中,在座立时停下了叙旧,看向疾的面孔。
疾的面孔干净,衣着整洁,目中再也没有狂妄与狡邪,只有戒律之内的清明。
秦郁道:“青狐,你说。”
“先生,姒大哥。”石狐子道,“每个人都有犯浑的时候,我认为,只要接受相应惩罚,愿改过,并在此后表现得好,那就应当给犯浑的人重生的机会。疾工师自被割去舌头,在上郡铲铁三年,回咸阳守林三年,又随我去邯郸,日夜抄写律令一年,期间,他为应龙设计了五种锻床,也为锻术提供了许多经验,单从工艺上说,他当年提出的‘百炼成精金’是正确的,故而,我希望他能够得到大家的原谅。同理,尽管应龙之术在中原许多学派的口中是恶金之术,但我认为,桃氏的初衷是研习世间至刚至韧,是为能制造出最伟大的剑器,是为让世人有能力守护心之所爱,而锻钢,虽然用的不是传统的浇铸工艺,但它既然能与旧物匹敌,甚至斩断旧物,说明它符合桃氏初衷,它也是桃氏的分支。”
“先生,我觉得石狐子有理。”姒妤笑道,“新物总会取代旧物,桃氏不能落后。”
秦郁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
“你们拜先生吧。”
应龙门下齐声跪拜。
※※※※
桃氏收编应龙子弟之后,五坊的人手到齐,一场逆天改命的工事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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