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不会编织记忆,肯定是会露馅的,她寻思着混进天族的地界就直接去找她的母亲。
九日后,槐安跟着两位仙使到了天族边境。
天族和幽云本非一体,天族之灵若想一直留在幽云,须得过千劫,洗尘礼,而踏过两界结界之时,还得在若水的源头净河中沐浴,再喝上一碗云灵羹。这云灵羹就像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不过前者在于洗尽周身浊气,后者在于忘却前尘。
是以,当晚他们找当地的仙翁借了住处。
沐浴后,槐安准备凭借她贫瘠的记忆拟个路线图。因为她对九万年前的幽云地貌完全不熟悉,想来到时要从天族溜回幽云藏身,有个地图保险得多。
槐安倚窗而坐,正欲提笔着墨,却被上门的仙使打扰,她可不敢明目张胆地拟逃跑路线图,只得作罢。
还未寒暄,上门的仙使突然倒了一地,夜风萧索,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烛光与黑暗的交界。
“枕译?”槐安看见来人,惊了。
戴着面具的男子没有说话,伸手从墙壁上招回长剑,淡然眄了她一眼,手中长剑仍在滴血。
槐安见他这般冷若冰霜的神情,正待开口询问,而下一刻,他的剑已架在了她脖子上。
“我跟他们一样,也是来杀你的。”他声音寒彻入骨,面具泛着冷冷银光。
“嗯?”槐安抬眉,不解地看着他。
微凉夜风席卷窗牖,竹篾翻飞,长夜忽然死一样寂静下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一笑:“骗你玩的。他们没事儿,暂时昏厥罢了。”
又觑见她眼底的惊疑,他顿了顿,解释:“不是我干的。”
槐安俨然不信的样子。
枕译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怀疑我之前,你不妨先看看他们身上的伤?”
槐安闻言,执灯查看离得近的一位仙使,待看清上面纵横交错的伤口时,吃了一惊。
是雷伤!
槐安又立刻查看了另一位的伤势,无一例外,全是雷伤。
“是女祭?”槐安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将雷电使得这么出神入化。
枕译眼中溢出一丝诧异,挑眉看她:“你认识?”
“她是我……”“母亲”两个字被槐安生生咽了回去,继而面不改色,“是我偶像!”
枕译笑了笑,只旁若无人地执起桌上的冷茶,忽道:“你所崇拜的这人,可是要摊上大事了。”
槐安一顿:“何出此言?”
他提起青釉兰皋花底的茶壶,自斟了一杯,慢悠悠道:“连你都看得出这些伤口是她所为,天族的人会看不出?”
这件事若被天族知晓,女祭免不得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但女祭怎么也是上神之躯,断然不会故意落下这样显而易见的把柄,槐安在心中琢磨来琢磨去,顿时大悟:“她故意的?”
枕译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杯缘,赞许似的睨了她一眼,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不过兴许这只是她临时想出的权宜之计,毕竟她此行主要是取你性命。”
母亲要杀柳月?
槐安又想不通了。
幽云与天族在此之前毫无往来,柳月与她母亲八竿子打不着,又是如何结下这种要命的仇?
正要问枕译,却见他提步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睨她一眼:“你去哪儿?我送你。”
槐安咬咬唇:“天族。”
枕译意味不明地笑笑:“忘了告诉你,你偶像说你若去天族,她一定杀了你。”
察言观色槐安其实不太会,但也勉强看得出一二,估摸着这枕译大抵是想送个人情,但又不想跑天族那么远,后悔了,不好明着拒绝,所以找了个借口吓唬她。槐安识趣,觉得今日他出手相救已经很仁至义尽,便为他找了个台阶,婉拒。
然而枕译听完只低头一笑:“不算麻烦,顺路而已。”
从幽云去天族,最没可能的事情就是顺路。槐安显然是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问他:“顺什么路?”
他风轻云淡地说:“顺路送你。”
这个枕译不知是何来路,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两次。
虽然槐安从小喜欢捡现成的便宜,但从不喜欢欠人恩情。看着不知冥想什么去了的枕译,槐安便将话题转移到要报答他这件事情上。
枕译听完,含笑看她:“哦?你要怎么报答我?”
被他如此直白地一问,槐安猝不及防地噎了噎。其实她想着,报答这种事情,也不是朝夕间就能做到的,他通世故的话,多少会说些客套话,让她多点准备的时间。但没想到,他这么直接。
是以她一边礼貌地说着要回报他,一边在身上摸索,可摸索了半天,她才发现自己根本身无长物!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枕译眼中似有揉碎的星光,支着下颚好整以暇地瞧她:“既无以为报,不若……”
“绝无以身相许的可能!”槐安斩钉截铁道,“我可是有那什么……夫君的人!”
枕译扶额愣了半晌,牵出一抹充满怀疑的笑:“仙鹤居的女子有夫婿,倒是头一次听说。”
哦,对,她现在是柳月。
她正不知道怎么圆回来,他又道:“说笑了,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惦念。”
从符禺山去天族必须穿过北冥寒界,据说北冥寒界有九头五荒兽。
这五荒兽槐安知道,是远古凶兽,曾与天族的元始天尊征讨六界,神力惊人,一声嘶吼就能引得风云变色。后来元始天尊在北冥寒界归寂,九头五荒兽一夜失主,哀嚎经年不绝,北冥寒界也最终从葳蕤青山凝为无人敢踏足的万里冰川。
槐安跟着枕译穿越北冥寒界时,偏逢天气恶劣,即便槐安披着枕译的大氅,但是在暴风雪的摧残下寸步难行。
枕译回头看了一眼面目被寒霜吹得狰狞的槐安,却四下张望警惕得很的模样,毫不留情地嘲笑她:“就你这修为胆量,还敢去天族?”
槐安一张口,风雪唰唰地往口里灌:“要不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这种天气,万一那个什么兽攻过来怎么办?”
枕译:“你说什么?”
凛冽寒风呼呼作响,槐安艰难道:“我说要不我们避一避风头!”
枕译侧了侧耳:“没听清。”
槐安欲猛吸一口气,结果张口又是囫囵一口风雪,呛得她眼冒金星。
枕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待他笑完之后才望着寒风嘶吼的远方,同槐安分析道:“北冥寒界虽然寒凉,但风雪也极少这么恶劣。想来今日是有人在挑战五荒兽的神威,换个日子走,你要面对的就是五荒兽了。”
北冥寒界已被狂风骤雪彻底吞噬,槐安知道枕译修为见识远在自己之上,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只能紧紧跟着他,两人往冰雪深处行进,走了很久后,果见一少年割血为引,将九头五荒兽悉数引了过去。
那少年周身伤痕,豆大的血珠顺着他手中的绛紫长剑一颗一颗滚落,五荒兽被他激怒,燃着怒火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全没有留意到正在远观的槐安和枕译。
槐安顿时看愣了神。
那少年眉眼间还残留几分稚气,可身段却已昂然而立。不比同龄人的天真,他深沉如水的眼中只有傲视一切的锐利。
常人一头五荒兽已是难以招架,更何况九头,且这片刻间,目之所及已是遍地血冰。
枕译抱剑站在一旁,丝毫没有要帮那少年的意思。
槐安实在看不下去,正欲跃身纵去,手却被枕译扣住:“你去了无非是给五荒兽当点心,恢复它的体力罢了。”
“那你能不能救救那个少年?”槐安不太忍心。
风雪在枕译银色面具上留下一层霜白,他的笑容有些高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位少年的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可是……”
“再不离开,可就没有机会了。”枕译耐着性子提醒她,“且那少年灵力深厚,怀中又揣着自己要守护的东西,他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槐安也不是没有看见那少年怀中一直藏着一株树苗样式的东西,但还是有些担忧:“可是……”
“没什么可是。”枕译回过头来,目光平静,“我若没有猜错他应是天族帝君,他若是发现我们,你觉得会怎样?”
槐安再次不可思议地吞了吞口水。
天族的帝君?
那么嫩一孩子?
独霸五荒六合,一统三界九州的天族难道无人可用了?竟让一个瞧上去还是少年的人担此大任?那小帝君与五荒兽打斗得激烈异常,须臾后,那小帝君便已渐占上风。
槐安转念一想,果然是自己太看轻人家了,真是后生可畏。
回神过来,枕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人教过你,路见不平绕道而行?”
槐安扬了扬下巴:“那你为什么救我?”
枕译回答得很不以为意:“想救便救。”
天族猛将如云,即便槐安已经打听到了她母亲仙邸在雷神殿,以她的本事也未必能顺利闯进去。
槐安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既然她母亲扬言要杀她,那她何不将计就计,故意向雷神殿泄露她的行踪,然后坐等她母亲主动找上门来?
但这件事有一定的风险,这风险在于她仍需躲着天族其他人。
槐安苦想几日,得出结论,这件事还须得麻烦枕译。
枕译听了她的如意算盘后,脸上看不出是肯帮还是不肯,只是问她:“你为什么要找女祭?”
槐安一本正经地敷衍道:“我不是说了吗,她是我偶像,我千里迢迢来天族就是想见我偶像。”
理由很牵强,但他到底是答应了帮她。
随后,一路相安无事,不过越是相安无事,槐安越是辗转难眠。
依着她母亲的本事,得知她的行踪应该几天就找来了,怎么会一直没有动静?
槐安正为此困惑之时,正在架火烤肉的枕译偏头看她,问了句:“你怎么就知道女祭一定会来呢?”
槐安想也没想,道:“不是你说的吗,她说千万别在天族见到我什么的……”
枕译顿时也不知道是该夸她天真还是傻,随便一句话就相信了,只兀自笑了很久。
被嘲笑的槐安闷闷不乐地坐到火堆旁去,却在抬头看见枕译那一瞬间定住了。
枕译玄色长裾缚身,席地而坐,嘴角还噙着几分未尽的笑意。几缕发丝顺着他脸上泛光的面具垂落肩头,别有一股风华,令她一时看愣了神。
“怎么了?”捕捉到她灼热的视线,枕译看了她一眼。
“没什么。”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槐安立刻收回了视线,低声道,“你这样,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枕译饶有兴致地追问,“谁啊?”
晚风萧瑟,槐安垂下眸子去捞身前的碎发,声音很淡:“一个故人而已。”
寒意渗透浅薄的草席,这夜槐安一直睡不踏实,她蜷缩着身子,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些梦。
梦境零零散散,里面却全是奕丞,从良渚仙府的初见,到她亲手从他元神中取出崆峒印……一幕一幕在梦境之中纷呈,真实得很。
梦境终止于奕丞白发垂落时,他长袖中祭出的一掌,那一掌将她从包围的利器中推出去,亦将她的梦境击得支离破碎。
槐安猛然惊醒,苍白的月光洒下,四周静得不闻蝉声。
直觉告诉她,眼下这个情形不太对。
枕译修为不浅,要不是为了照顾她这个灵力微薄的人,完全不用休憩,可她发现他睡得很沉,就连贴身法器脱手也毫无所察。
槐安来不及再继续分析当下情势。
因为在她起身的时候,一个钟鼎样式的法器破空而出,直直朝她而来……
事后很久,槐安都在想一个问题。
她为什么老是被人劫,或者说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好好商量一下,非要采取这种强制措施?她明明可以迫于**威主动跟着走的啊!
总之槐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牢牢捆在一根金龙彩绘的短柱上,柱子上雕有鱼龙虫兽物什的纹理,凹凸不平的硌得她背脊十分难受,而她又半点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十步外缭绕的云雾忽然平地卷起,形成一扇月洞门。
槐安挣扎着看门外光景,想看看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不想随之进来的一群人就将外面光景挡得死死的。
“你便是柳月?”一个仙官上前来,目光凌厉地盯着槐安。
槐安小心翼翼地问:“我若说不是你们就放了我吗?”
仙官瞪了她一眼:“是与不是,岂能听你片面之词?”
槐安:“那你何必问我?”
那仙官又凶狠道:“此番请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商,还望你如实回答!”
槐安低头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自己,颇有些无语凝噎,寻思着他们对“请”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但是眼下情势又着实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槐安开始卖惨:“大哥,我也想端正姿态,但毕竟被这样绑了一夜,背脊挺酸痛的。”
仙官大抵是吃了点瘪,有些愤然,正欲开口呵斥,却被他身后一个刻意的咳嗽压回去了。
闻声看去,率先进来的是两位掌灯的仙婢,仙婢颔首退至一旁后又才是几排银鳞铠甲着身的将士,最后进来的才是那个咳嗽的男子。
来人身裹赭色长袍,腰间锦绅嵌玉,敝膝是金边祥云样式,但因他低着头,槐安实在看不清他的面貌,不过单看排场便知来头不小。
“幽云中人,果然不同。”那男子声音沉稳,有难掩的震慑之力。
他目不斜视地往旁边走去,仙婢用她们手中的物什挥了一挥,便平地幻出一处飞檐流角的亭子来。
男子坐进亭子中,继续道:“我们原本也安排了人手护送你,但因着在结界处出了一些差池,之后你又一直隐瞒行踪,想来你是不想来天族的,所以前段时日得知你的消息,才迫不得已用这种方法……”
“你派人护送我?”槐安表示怀疑,这怎么可能!
男子审视般望向槐安,槐安彻底怔住了。
四角亭中落座的男人浓眉轻挑飞入双鬓,红色胡须自胸前铺下,这个形象与那《群仙录》中画的别无二致,确确实实就是神界的天神雷公赤凌!
所以这个人,竟然是她外祖父!
按照时间推算,如今天族五宫未得一统,她外祖父应当还在北方天宫的颛顼帝君麾下当职。
所以眼下地处的是北方天宫的九重天?
槐安不知道该摆出一个怎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外祖父,想了想又觉得眼下着实不是认亲的时候,遂只将态度摆得乖顺了一些:“刚才被上神威力所震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适才上神所说为何?”
赤凌眉头牵动了一下。
“听说你能为人重新编织记忆?”他看向她的目光严肃又认真,“此番一是为了天族,二是为了我的长女阿祭。阿祭与你们符禺山槐九桓联姻之事,你应该知晓,阿祭她……”
他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槐安总算是明白她母亲为什么要杀柳月了,因为柳月要改写记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母亲女祭。
槐安寻思着编织记忆首先得知道此人先前的事迹吧,正好可以用这个由头仔仔细细地打探她母亲的生平事迹,多了解母亲一些。
传言女祭两千岁时抗下第一道天劫,五万岁荣升上神之阶,法身修得漂亮,乃是难得的美人坯子,可是这样绝无仅有的美人却十分好战,在同龄女子还痴迷于珠钗耳饰、绣花针法的年纪里,已战绩显赫,为天族屡立奇功。
就是这样一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女战神在一千年前的幽云与天族的池亘一战中,吃了第一个败仗。
女祭也在那场战役中身受重伤,最后流落东海,被东海世子沧胥所救。
接着故事的发展基本同戏文中所书的别无二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云云的。
不过槐安想来她母亲是战神,在天族也是很有地位的,不可能无以为报,所以搞不好他俩是两情相悦。
不过后来颛顼帝君一道天旨,却定下了她母亲与她父亲的婚事。
槐安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讽刺。
幽云与天族从古至今大大小小战役打了无数,一直都是水火不容,直至池亘一战,奕丞与白泽神女联手布阵,大败天族。到今日,幽云与天族已息战千年之久,双方一直泾渭分明,直到这场婚事尘埃落定,僵持了万万年的幽云与天族之间的关系才得以和缓。
其实撇开两界恩怨与过往是非,单对于两界生灵来说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两界生灵自由往来,大家互利互惠取长补短对发展大有裨益。
如今婚事已成定局,所以她外祖父迫不得已只能去请柳月前来为她母亲重新编织记忆,让其忘情。
但槐安有一事不明,问道:“与其大费周章编织记忆,不如一杯忘川来得干净。”
赤凌摇了摇头,道:“以阿祭的性子,即便是忘了沧胥也断然不会接受这门婚事。”
“那你知道编织记忆后会是什么下场吗?”
“什么下场?”
槐安虽然不会编织记忆,但为了不出纰漏,她来天族之前便在柳月房中找到编织记忆的经书准备修习,但翻开看到经书首页所书文字,她便放弃了。
编织记忆是血作谱,以弦为刃,世人只知柳月挑捻间能注入奇幻之术将记忆重新编织,却不知没了记忆,便如同新生。这所谓的记忆编织不过是骗人的幌子罢了。
但是想了想,如果她说出来了,大抵是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她母亲了,只好道:“只是需要消耗些灵力,但我这一路舟车劳顿的,须得时间调养一番方可施展此术。”
赤凌听罢,倒像是松了一口气:“这倒无妨。”
天宫神霄绛阙浩大无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是以住下的这几日,槐安连她母亲的衣角都没见到过一片,本想去找几个仙婢问一问情况,却也不知这天族都是些什么金规铁律,这些仙婢见人就是卑躬屈膝的模样,槐安乐呵呵跟她们套了半天近乎,可她们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缄口不言,她嘴皮磨破却是半点消息没有打探到。
这日碧空如洗,槐安正煞有介事地跟她外祖父讨论,应该编织一个什么记忆才能让女祭忘记沧胥心甘情愿嫁到幽云时,就见一仙官匆忙进殿,附在她外祖父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外祖父听完便着手派人打点府邸,一番交代完后才将凝重的目光放在槐安身上。
“你此番来天族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有啊。”
她外祖父横飞的浓眉顿时拧作一团:“哪些人?”
槐安一边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一边掰起手指慢条斯理地数了很久,道:“很多……”
她外祖父头疼地扶了扶额,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是打点好的,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吗?”
槐安两手一摊:“没了。”
“与你同行的那位呢?”他继续追问。
槐安手中茶杯一紧,讪讪笑了两声:“路上偶遇的,顺路而已,并不认识。”
开什么玩笑,她还指着枕译来帮自己脱身呢。
槐安一脸坦然地说完后,赶紧转移话题:“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赤凌酝酿了很久,才缓缓道:“适才得到消息,你同行的那位,好似因为中了我的术法昏迷,被野兽趁机而入,吞食入腹……”
听到这里,槐安脸色已全然煞白,良久的僵滞之后,她才出声:“不可能,就算他昏迷,他的坐骑也会护着他。”
“哦?”赤凌看着她,“那坐骑长什么样子?”
“形如猛虎,两颗獠牙,耳朵似刀。”
“果然如此。”她外祖父突然小声低语,“我说我与他素无交情,他怎会忽然登门造访,想来是这件事他已经知晓了。果然,能以一个阵法退我神界三十万天兵的人,定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槐安一句也没听清,急忙问道:“你说什么?”
赤凌看了她一眼:“有客来。”
槐安更蒙了,这说的是一件事?
她问:“谁?”
“幽云三清真人的弟子,奕丞。”
槐安紧捏于手中的白瓷茶具“啪”的一声落地,碎成了三瓣。
当奕丞驾着一朵青云风流倜傥地出场时,一旁的小仙使看入了神,杵在原地仿若灵魂出窍,躲在角落的槐安都恨不得上去给他们擦擦口水。
槐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能见到他,说不惊喜不激动是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心虚和不安。
只听他与赤凌出于礼节地寒暄了几句。不同于九万年后,年少的奕丞声音像是泠泠泉水,少了几分深沉,多了一分甘洌。
“阿祭与符禺山的婚事你师尊已经同意了,不知你此番前来所为何?”赤凌开门见山地问。
奕丞骨节分明的手正执着一把薄若蝉翅的折扇:“忠心不是愚忠,你为天界雷神之司,手握四方兵权,护北方天宫千年太平,如今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他顿了顿,“你要为颛顼的一己私欲葬送自己的女儿,本与幽云确实没太大干系,但我与槐九桓是过命之交,却不愿他受人欺骗,坐视不理。”
“什么?”赤凌显然不明他所指。
“看来你还不知情?”奕丞搁下折扇,“你只知柳月可以将记忆重新裁合,却不知记忆重新编织之后,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赤凌目光深沉,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你到底想说什么?”
奕丞不紧不慢道:“编织记忆,神灵归寂,同如初生,这是当年元莆仙人普度恶灵的咒法,而所谓记忆重置不过是骗人的幌子罢了。”
话落,槐安便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望过来。
槐安的心抖了抖,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奕丞坐在窗边一把别致的木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既然他搭了个台阶,槐安顺势也就下了:“他所言不假,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编织记忆的方法,所以我说不若一碗忘川来得干净利落。”
槐安一番话有着坦白后的畏惧,也有有了靠山后的理直气壮,她自认为演绎得无比完美,却不知奕丞为何目光意味深长。
奕丞敛目,又看向她外祖父:“既然横竖一死,为什么不选择让她活?”
立在一旁的槐安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什么叫横竖一死?
她外祖父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古往今来,昊天塔诛伏多少邪魔,救人?谈何容易?”
奕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从流袖中拿出一卷文书隔空传入他手中:“女祭上神执掌崆峒印,冲破昊天塔的封印也并非绝无可能之事,就看她愿不愿意了。”
槐安只见她外祖父将那文书展开之后,脸色顿时大变,双目瞪圆,看着奕丞。得到奕丞肯定的答复后,他眉目一动,环顾一下四周,命令道:“你们先退下。”说完自己也往暗室而去。
槐安正要浑水摸鱼地跟着离开,身后不轻不重的一声“柳月”蓦然将她定住。
已踏至门口的槐安与他并立于一束光中,空气忽然有些凝滞。
即便到了现在槐安也没有真正看懂过奕丞,不论是现在,还是九万年后,她所认识的奕丞性情雅正,即便那些证据已经确凿,可是她看着他,还是很难相信幽云的浩劫是他一手策划。
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你到底是天族中人还是我幽云中人?”
槐安愣了愣,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斟酌道:“自然是幽云中人。”
奕丞口吻颇有几分耐人寻味:“那你躲着我做什么?”
槐安左顾右盼:“没什么。”
“过来。”
大哥你这口吻这么理所当然是怎么回事?
“刚刚配合得不错。”奕丞话里噙着笑,但槐安完全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槐安不知该以什么方式跟他相处才能不露出破绽,左右思量,唯有按兵不动,在弄清楚情况之前,静观其变。
故而她淡淡道:“哦。”
“此行诸多危险,小心为妙。”奕丞口吻平缓。
槐安又点了点头:“哦。”
奕丞抬眉看了她一眼,默了默,又道:“昊天塔中戾气颇重,你修为不高,尽量不要逗留。”
槐安继续道:“哦。”
等等!
“昊天塔?我去昊天塔做什么?”槐安不明所以。
昊天塔是天界第一至宝。
那日昭华钰与她说崆峒印之事时,便给她看过天族的一些典籍记载,其中就有昊天塔。
说是此塔能吸星换月,拥有无穷之力,能降伏一切妖魔邪道,可化上古神者仙骨剔其精髓,后被天昊帝所得,更名昊天塔。
奕丞挑眉看向她的眼神似在说:合着我们说了这么多,你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于是槐安回顾前文,忽然明白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你怎知女祭被关在昊天塔中?”
奕丞十分有耐心地同她分析:“女祭违背天旨抗婚,又重伤多名将士,除了昊天塔,我想不到这天族还有什么神器可以让名动天下的女祭上神消失得这般干净利索。”
槐安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气愤。
这北方天宫的颛顼身为帝君,这事做得未免忒不厚道。
后来槐安才知道,这其中还有层故事。
当初池亘之战,幽州十六云山据于方寸之地,终究势单力薄了些。是以幽云万灵皆为将士,而天族来势汹汹,本是胸有成竹,却不料最后输了。
三十万天兵擐甲执锐,整装待发之时,颛顼帝君稍微喝多了点便到处放狠话,据说若非文墨司君拦着,他甚至连天旨都拟好了,说是什么拿下幽云之后,就将这世外桃源腾置出来,用来豢养天宫的骏马,并且保证他们北方天宫的生灵有用之不竭的赤梭丹云云。
故此战一败,输的不仅仅是战役,还有颛顼帝君的颜面。
而前段时间,率领池亘之战的天族将领见女祭形势不好,便落井下石,去帝君面前参了她一状,说是当初战败天族落得如此下场一是轻敌,二是他与副将不和。
副将就是女祭。
这位将领以嗜血成性闻名四海,但凡是他踏过的战场,皆是横尸遍野,池亘一战亦是照旧下了屠城令,而女祭身为副将,极力反对,由此产生的内部分歧,也不失为最后战败的因素之一。
这桩事在女祭处得到证实之后,颛顼帝君火冒三丈,将这一切全部怪罪于女祭。
赤凌从暗室中出来时,手里拿着拟满天族符篆的文书,上面墨迹还是新的,不过槐安看着上面弯弯曲曲的复杂笔画却是一个识不得。
目前能正大光明进昊天塔见女祭的人只有她,届时只要她将这东西交给女祭,女祭自然有法子自救。
但是槐安觉得夹私带货很不靠谱,那凡界去监狱探望犯人还得搜身呢,更遑论天族。
为了让事情顺利进行,槐安试图将文书上那些扭扭曲曲的天族符篆默写下来,因着这件事只有她、她外祖父还有奕丞知晓,而她外祖父去了坤阳殿找颛顼帝君通禀开启昊天塔为女祭编织记忆之事,槐安只好去找奕丞,问问她画的是否与文书上的所绘一致。
谁知奕丞抱着手将她绘在云絮上那些深浅不均又扭曲的符篆端详了很久后,神情茫然地问:“这天宫中还有仙上养鸡?”
槐安不知他何出此问,便又见他摇了摇头,又拢着眉道:“不然这些乱七八糟的脚印从何而来?”
槐安大感受伤,三天没有跟他讲话。
又是三个通宵达旦后,槐安终于勉勉强强地将文书上面的符篆一笔不差地绘了出来,奕丞这次脸色果然好看了些,点头道:“确实别无二致。”
槐安以为成了,大喜过望,结果奕丞一开折扇,事不关己道:“哦,忘了说,虽说进入昊天塔之前会有普光镜搜查,但我自幽云带过来的那个文书做过特殊处理,普天镜奈它无何,你可以随意带进去。”
可不可以直接将他打死,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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