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等你好了,我跟你没完

(一)

程央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衫站在门口扎头发,外墙上有一面公用的镜子,许久不擦,镜面有些花。

高原站在不远处跟人打电话,风带过来一星半点,都是工作上的事。

“急着回去吗?你先走吧。”程央边扎头发边说。

高原挂断电话,没有接话。

程央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模模糊糊的,多了一个人像,她回头,是张队。

“今天就准备走啊?”张队说话时将手背在身后,像在掩饰某种慌张。

高原微笑着回答:“嗯,我明天还得赶回去出庭,何况我父亲,也在家里等程央。”

“那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耽搁不得,”张队点头,伸出右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碎胡楂,“程央呢?也急着走吗?”

“她需要更好的医疗环……”

“血清也打了,休养嘛,山里的环境绝不差。”张队假装没有听到高原的话,他低着头,露出一副十分歉疚的样子,“人是在这儿伤的,没能照顾好,怕是老程心里也要结个疙瘩。程央,你看能不能给叔叔个面子,让我们补偿补偿。”

“好,不过看来我哥有急事,张叔你得安排人送送他。”程央手上的皮箍终于绕完了最后一圈,高高的,一个马尾竖着。

高原说:“你们的工作那么忙,这样太麻烦了,我看还是……”

“啧,你看你,不拿叔当自家人了不是,当年我不济的时候你爸帮我从没说过二话,我张航要是昧良心不把程央的伤照顾好,我就不算男人!”张队一下情绪上来,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得,我亲自跟老程把保证下了。”

高原还想说什么,张队已经拿起了电话。

江湖义气,话短情长,终归是中年人之间的戏码。

程央的父亲一心扑在年幼的儿子身上,知道女儿没什么大问题,在林队有人照顾又听了张航一肚子歉疚的话,很快就缴械投降。

最终电话里的一声“老伙计,劳你费心了”结束了这场谈话。

“嗡……”

高原的手机响,又是委托人的电话。

他接了,走到一旁,神色比之前还紧张。

张队冲身后招了招手,又扭头跟程央说:“你放心,秦煜干了那些浑蛋事,叔一定帮着你弄他。”

程央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冲张队比画的地方一望,秦煜正握着前天在院子里砍削的那根木头坐在门廊上,手上的抛光纸发出了细细的“沙沙”声。

“什么事?”她低声问。

“就是……”

“给,没消肿之前你就拄着它。”秦煜走了过来,扔给她一根拐杖。

程央拿在手里摸了摸,木质细腻,是黄杨。

“谢谢你。”

“话别说太早。”秦煜板着一张脸,瞄了一眼张队。

不知道为什么,程央觉得秦煜在憋笑。

“什么?他说我跟他上了床?”程央手里拿着那根拐杖在砖地上敲得咣当作响。

毛猴一边往嘴里掰馍一边点头:“嗯,队长说是秦哥亲口跟他说的,说你昨天晚上跟他睡了,他得对你负责,不然让你不清不白走了,自己下辈子会变王八。”

“我……”看着毛猴一脸天真的模样,程央“我”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队里还有任务,出发前张队亲自吩咐了秦煜骑车送高原下山。

手头的案子有了新的变故,程央又铁了心留下,两头受力,高原只好先回去再做打算。

程央原本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秦煜为了让张队帮忙竟然扯了这么烂的谎。

“程央姐,你别怪他,秦哥性子直,藏不住话。”毛猴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我没跟他睡。”

“以后他要是欺负你,我准站在你这边。”

“我没跟他睡。”

“不过队里房间小,这倒是个问题。”

“……”

秦煜从不说谎,昨夜他又的确彻夜未归,毛猴自顾自地嘀咕着,心里已经认准了这件事。程央见状,想起自己昨天在餐桌上为了向高原示威而做出的种种样子,放弃了解释。

她诚然感谢秦煜毫无条件地帮自己,也感谢他没能在队长面前提及自己与高原之间的尴尬,只是……

“一会儿他回来,我饶不了他!”她看着挂在画架上的那匹狼,觉得牙根痒痒。

“屋里的人快出来啊!”一个陌生的男声在院子里喊道。

“谁?”毛猴冲着窗外答。

“快来搭把手,你们有人受伤了。”

“坏了,难道是队长他们在林子里……”

毛猴连忙朝着外头冲了出去,不一会儿,传来了一声哭喊。

程央走得慢,拄着拐杖也朝院子里赶,一看到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咣当”一声,拐杖便掉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李姐从屋子里冲出来,手上拿着一把菜刀。

程央一把捞着陌生人的胳膊,用力过猛,像擒贼。

两人的阵仗将那陌生人吓得够呛,他急忙摆摆手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正拣蘑菇呢,拣着拣着看到草丛里一个大摩托,他就在摩托边上一脑袋血。”他晃了晃背上背着的竹篓子,几朵打恹的菌子软趴趴地趴在筐底。

程央蹲下身子将秦煜往自己怀里揽,沉甸甸的,很压肩。她安排着:“我们俩先扶他进去,你赶紧打电话找时医生过来。”

毛猴点了点头,颤颤地掏出手机,眼睛却总往秦煜身上瞟。

带着血污的身体翻腾起记忆,毛猴总觉得眼前雾蒙蒙的,连手脚也不听使唤,按了好几下,屏幕还停留在主界面。

“小毛!”李姐大声号了一嗓子。

毛猴回过神来,一边抹泪一边打起了电话。

费了好大劲儿,几人才将秦煜安置妥当。

李姐说道:“时医生上山得好一会儿,你照顾他,我先去找点应急的草药。”

程央点了点头,赶紧打了盆水,微湿的毛巾擦过他的眉眼、鼻梁、嘴……每挪动一处毛巾上的锈红色便加深几分。

“啧……”秦煜吐了弱弱的一口气,他眨了眨眼,看到程央正凑在他跟前,睫毛微翘,眼睛也很漂亮。

“弄疼你了?”她手上的动作又轻柔了几分。

“程央。”

他实在提不起力气,只侧过脸慢慢地叫了她的名字。

他一动,伤口又有了渗血的痕迹。程央急了,连忙用手扶住他的脑袋:“你别动,你别动。”

她一着急便会流眼泪,自己不觉得。

秦煜深吸了一口气,抬了抬手:“别哭。”

他的手只抬到了一半,悬在空中又往下落。几分钟之前,她还只想将他千刀万剐,一句别哭,倒像是把她当孩子一般。

她握住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擦了擦:“别以为这样就算了,等你好了,我……我跟你没完。”

他嘴角有了笑意,眼皮跳了一下。

“来了,来了。”李姐从门外进来,手上捧着一团黑绿色的草渣,“快替他敷上把血止住。”

程央松开手,从自己的药箱里翻出纱布。

“张叔知道了吗?”程央边忙着边问。

“林子里信号不好,没联系上,先把血止住就出不了大问题。”

伤得不算太重,只是失血量多人迷糊,李姐心里有数,拉着程央替他上了药,略站了站就准备走了:“好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时医生来了让她给你好好看看。”

失血手凉,程央便将秦煜的手放进被子里,秦煜闭着眼,攥住了她。

她没有挣脱,蹲下身子,拉着被角将自己的手也盖上。

“秦煜,你……”

“颜颜。”

秦煜嘴里吐出了两个字,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些。

“啧!”程央抽开手,搬着木墩坐得离床远远的。

毛猴打完电话蹲在门口,任凭李姐如何与他说话都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

“小毛,没事的。

“小毛,你听我说,你秦哥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

凉凉的身子,斑斑的血与土尘,毛猴越想越真切,越想越心慌。

突然,毛猴起身疾步朝林子里跑去,没有叫嚷,没有哭闹。

(二)

“在前面!”

李姐滑了一跤,依然指着毛猴跑走的方向。

程央准备扶李姐一把,李姐接着喊道:“别管我,一定要追上他。”

树叶在耳边刮得哗哗作响,天色昏黄,早已看不分明脚下的是枯叶还是暗沉的黄土。毛猴在前面跑,程央在后面追,行经之处都是草丛林下,她拄着拐杖,追不上,只能跟一个大概的方向,但她总觉得,是奔着老虎口。

“啊!”程央一个踉跄,摔了一跤,拐杖顺着山体滑了下去,她捡不着,却发现自己的脚好了不少。

“毛猴,我是程央。”她没有停留,一边踉跄追赶一边大声喊道。

毛猴依旧往前跑,无数枯叶被踩上,又有无数的枝条被折断,沙沙吱吱,含混在淡淡的夜色里,有种吞噬一切的气势。

跌倒、爬起、追赶、再跌倒……

程央不再尝试叫毛猴,而是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始终保持跟在他身后,一切都看不清楚,只能凭着声音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停住了。

毛猴没有再移动,立在了一棵黑压压的大树旁,程央停住了脚步,没有急着靠近。

“唧唧—唧唧—”

像是尖锐物体划过黑板,听着很瘆人。

“我可以过来吗?”程央问。

“唧唧—唧唧—”

声音又响了几分。

她想起了秦煜之前对她说的话,怕毛猴做傻事,她往前挪了几步,这才发现,两人站的地方正在半山腰的一个崖子上,北面陡峭视线开阔,像一座瞭望台。

毛猴正站在台前,一面望向远方,一面用指甲盖划拉着一棵树。

没有过激行为,只是在重复整个抓挠过程,她站在旁边,向北看到了老虎口,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唧唧—唧唧—”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很久,越来越慢,越来越长。

她耐着性子在那里等,他需要发泄,她尊重他。

当最后一声划拉声结束,月光洒满了这片地方。

“程央姐,我们回去吧。”

她一怔,发现毛猴正揣着双手冲自己笑,那感觉,很悲伤。

程央一下跑上去将他抱进怀里,紧紧的,像在弥补一种莫须有的缺席。

“程央姐,我……”

“以后,你就是我弟弟。”

“嗯,可是我……我有点喘不过气。”

程央急忙松手。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回去吧。”程央道。

“嗯,我背你。”

程央点头,反手在树干上一摸,深深浅浅,多少年的痕迹。

“姐,回去之后……”

“我什么也没看见。”

“嗯。”毛猴将她背在背上,掂了掂,如果姐姐还活着,肯定跟程央的个头差不多。

回到驻地时,张队和其他人都站在门口,屋子里亮着灯,时寸心正替秦煜处理伤口。

“又是那群王八蛋,有完没完了?”一向沉稳的老时朝地上啐了一口。

“孙子,下次我逮着非弄死他们不可。”

“没凭没据的,难办啊。”

“怎么没凭据,刚才妮儿不是说是石头之类的东西投掷受伤吗?又不是没遇到过,吃了他们多少暗亏了。”

“就是,干偷鸡摸狗的勾当打击报复,昧良心。”

“别说了别说了。”见程央拉着毛猴往这边走,张队赶紧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几个人瓮声瓮气的,一脸不平。

“张叔。”程央只当没听见,暗暗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

“哐当”一声门开了,时寸心拎着药箱出来。

“秦煜怎么样了?”程央连忙问。

时寸心不回答,噘着嘴上下打量了程央一番,说:“怎么,腿好了?”

“差不多,能走,只是走快了疼得很。”程央回答。

时寸心却一把捞住了她的手,又从药箱中翻出了一个棕黑色的小瓶塞给她:“减轻疼痛的,颜颜!”

最后两个字在时寸心牙缝中拖得长长的。

程央接过药,似乎明白了什么,呵,真是个不要脸的男人。

“你去看他吧,我累了,先去厨房找点吃的。”程央跟毛猴说完,不紧不慢地往厨房走去。

时寸心指着程央大喊:“你有没有良心啊!他做梦都想着你,你要是不心疼他,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程央觉得她这个比喻用得极妙,勾嘴笑了笑。

“程央,你要是现在不给我滚回去照顾他,就算你跟他好过了我也要跟你抢。”时寸心喊道。

一院子的人都把眼睛落在了程央身上,程央望了望队长。张队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嘴上没个把门的,怪我,怪我。”

“凭什么我要照顾他?”程央笑道。

“因为……”

“我又不是颜颜。”

程央摊了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程央姐,秦哥醒了,他有话跟你说。”毛猴从屋子里探出头,显然对外面的动静还不是很清楚。

程央冲着毛猴笑了笑,故意反问道:“他真找我?”

时寸心脸色并不好看,毛猴却很快活地点了点头。

“哦,我没空。”程央转身走了。

(三)

“她肯定有空,刚才还坐在院子里看蚂蚁搬米呢。”毛猴很笃定自己的判断,张嘴咬了一大口苹果。

秦煜皱了皱眉头,从门缝往院子里瞥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哥,你真不吃啊,时医生下山前特意给你留的。”

“不吃,你把这个月的工作笔记拿给我,我再看看。”

“多休息一会儿吧,过两天中队开会的事让队长去说说。”

“一点小伤,再躺就废了。”

毛猴看着他精神头不错,想了想起身往通讯室走,每日入山登记、巡视情况都会汇总保存,这对病虫害发生的连续性观测有大用。

门被推开了。

看到来人,毛猴叫了一声:“程央姐!你来看秦哥了?”

“唉,头疼。”秦煜往身后一倒,将手扶在了头上,动作幅度太大,不逼真。

程央进门看都没看他一眼,提着画架和颜料又准备出门。

为了让他静养,昨夜她搬了个睡袋睡在了通讯室中。

“程央!”

秦煜叫她,她像没听见一样。

“程央!”

又一声。

毛猴赶紧溜出门去,灵机一动,还反锁了门。

“说。”

程央站在门口,拽了两下把手,徒劳无功。

秦煜叹口气,拉下了上衣拉链,脖颈、锁骨……

程央赶紧转身,脸蛋要红不红:“有话好好说!”

“你,转过来。”

秦煜从内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许多年了,有些泛黄。

“他,叫秦炎,是我弟弟。”

程央小心翼翼地往照片上一瞥,先前搭在嘴角的舌尖还浅浅地露出了一小截。

“炎炎?”

“嗯。”

“关我什么事。”她别过脸,站在床边。

秦煜伸手抓了一把,将她的手腕握在手里,她受了力,往他怀里一靠,整个人都差点儿贴了上去。

“程央,你说话可得算数。”

程央眨了眨眼,想起了那晚留在他耳边的那句话—要是你该多好。

“算数,以后我说话几个字几件事都给算得清清楚楚。”

“少给我装傻。”

他俯下身来,程央一把抵住了他的脖颈:“再这样?我叫人了?”

那块雄性特有的骨头动了动,程央不自觉地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秦煜勾嘴笑:“喜欢吗?”

自信,却太过狂妄了。

“大白天的关什么门,这样空气多不流通。”门外传来张队的声音。

“不是,队长,那个……”毛猴阻止。

“秦煜,过两天你记得……”

门开了,屋子里只有程央一个人,她站在窗边,握着一支画笔像夹着一根烟。

“嗯?”她侧了侧头,带着一点点惊讶。

“什么事?”秦煜从院子另一侧走过来。

“哥,你怎么……”毛猴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他秦哥会从那边过来。

秦煜笑了笑:“一点小伤不碍事,出来走走有利恢复。”

毛猴张嘴还准备说些什么,秦煜把手搭在了他肩上。

“后天镇上消防中心例会,这个耽误不得,车子找回来了,没什么问题,不过你现在不许骑。另外……”张队在秦煜耳边说了几句,“你看看你要不要找个人跟你一起办这件事。”

“哥,什么好事?带上我呗。”毛猴自荐。

秦煜揉了揉毛猴的头:“你还得工作。”他又扭头,叫了程央一声。

然后,他对张队说:“不可能,没希望,想都不要想。”

张队却无视秦煜的回应,自顾自地点点头,倒很满意这个决定。

程央还想分辩,一群人被一阵哄闹声打扰,张队摆了摆手,看到老时和老林押着一个粗粗黑黑的汉子蹲在路口。

两人骂骂咧咧的,蹲着的那个汉子脸上却挂着笑。

“老乡,是你啊?”张队笑嘻嘻的,走上前也没叫两人松开手。

程央瞥了一眼,有几分眼熟。

“之前偷黄杨的那人。”

秦煜提醒她,有种打报告的意味。

张队啧啧:“这是怎么了?又砍柴砍到什么珍惜树种了?”

那汉子蹲着苦笑了两下,不反抗也不否认:“抬抬手,抬抬手。”

“捶不死你!”老林弯了弯手指,扬起手瞄准了汉子的前额准备来个脑瓜崩,那汉子下意识地闭眼,他的动作却又停住了,“包,专干老鼠的勾当。”

张队严肃下来:“说说吧,怎么回事?”

那汉子回答:“这不就在林子里走走,被两位同志叫来喝茶了吗?”

“喝茶?想得美!你拿石头砸伤了我们的人,你敢不敢认!”老林长得人高马大,一下将那汉子提到了秦煜面前。

那汉子看了秦煜几眼,眼睛一滴溜,一脸严肃:“哎哟,这伤得可不轻,得好好养着,可怜了。不过,喝了多少啊,怎么摔成这样?”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张队问了一句。

“这叫什么话,天地良心,我能干这种事?”那汉子将双手插进袖管里,昂着头,说话时脖颈额角青筋暴起,似乎在用极大的力气说明自己的清白。

“那我们刚才逮着你的时候你怎么抱着石头蹲在草丛里,好家伙,差点让你给砸着。”老时想着刚才的场景还觉得有些后怕。离驻地还差两百来米,刚下了一个急坡,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就从天上掉了下来,沿着眉毛擦过,落在了脚边。他看了看,石头另一面还是尖尖的,有打磨的痕迹,这要是再准一点……

“我蹲着解手呢,这不是怕蛇吗?谁知道蛇没吓到吓到了您,同志,多担待。”那汉子惯会耍嘴皮,眼珠子一转便是一套说辞。

“王八蛋,砸秦哥的就是你,你……”毛猴忍不住出声。

“毛猴。”秦煜赶紧拦住了他,连张队也皱了皱眉。

程央算是明白了,是谁干的大家一早就心知肚明,可即便今天抓了个正着,那天的事依旧没有实质的证据,不过是图个嘴皮子痛快,最后终究不能将他怎么样。

“那人可恶吗?”她低声问毛猴。

“可恶,既是乡民又是滥采滥伐小头目,队长说之前抓他也被他偷袭过,砸了腿,肿了好久,可山里没监控。啧!该他断子绝孙。”

程央笑了笑,将头发拨在一侧往前走去。

她今天穿了一件水蓝色的无袖长裙,黑发垂腰,挤一挤,事业线还算清晰。

秦煜拉住程央,她回头,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长眉明眸,他总觉得,她想做坏事。

“哎哟……”程央轻轻叫一声,弯腰摸了摸腿上的伤痕。

那汉子见人群里走出了一个漂亮姑娘,声音诱人,不由得被吸引。

程央体位低凑得又近,那汉子自然低下了头。

“怎么了?”一群人关切地问。

程央突然抬头,没理会旁人,径直指着那汉子就说:“臭流氓!往哪儿看啊!”说完提腿冲那汉子裆部狠狠地踢了一脚。

“嘶—”在场的几个男人都觉得头皮发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没来得及阻拦。

程央一脚踢完,就抱着胸口咿咿呀呀地跑开了。

天真可爱,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

“这……”那汉子还想分辩。

“你干吗盯着我姐胸部看,太不要脸了。”毛猴眉毛一竖。

“这事干得不讲究,老乡你也真是的。”

“就是,人家一个大姑娘,你也太不要脸了。”

经毛猴一带动,几个人便围着那人一脸正派地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被踢的那汉子只好捂着痛处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我去看看程央。”秦煜交代了一句。

“嗯,好好安慰安慰她,年纪小嘛。”张队皱了皱眉,看着那汉子走路一颤一颤的模样还觉得**生疼。

秦煜朝着程央跑的方向追过去,在厨房后面找到了她。

她靠在墙头咯咯咯笑个没完没了,秦煜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由得跟着笑了。

“怎么样,解气吧。”她咧嘴,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

“真好看。”

“啊?”

“解气,不过……”

程央拉了拉肩带,她裙子里还穿了件贴身的吊带:“放心,吃不了亏。”

秦煜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靠在她旁边。太阳快落山了,红橙色的霞光将各处洒了个遍。

“程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出画册,办画展吧,出名发财,你呢?”

“这儿还有许多工作要忙。”

“嗯,我听说你们连年假都是轮休,的确很忙,不过我可以常常来这里采风,顺便见见你们。张队说林区面积广,很多没见过的……”

“你的计划在这里实现不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踢的那一脚似乎也没有那么好笑,程央扭过头,拿下他嘴边的烟:“秦煜,以后别抽了。”

他笑了笑,又从口袋里掏了一根:“程央,我们过不到一块儿。”

“谁要跟你一块过了,你在张队面前瞎说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装什么大尾巴狼。”

“呵!”他挑了挑眉,似乎在回味那件本就不存在的事,“随便吧,不过,你回去之前得空就找我,我学过几天格斗,教你几招防身没问题。”

“用不着,我会保护我自己。”她将手伸进他裤兜里,摸出了打火机。

指尖划过的地方痒痒的,隔着一层缝制口袋的纱绢依旧感觉清晰。

“你跟时寸心不一样。”

“当然,我是程央,绝无仅有。”

两个人靠在同一堵砖墙上抽烟,烟雾缭绕。程央的动作并不熟练,吸两口便会被呛着,她不说,他也不戳破。

秦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单单想让她知道炎炎不是旁人,或许是那日躺在**听见了她与时寸心的对话,或许是那日她在自己耳旁说了那句“是你该多好”的话,又或许,是第一次她蹲在自己身旁舔着嘴戳了戳他肩头那团火光。

他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在解释完后还由着性子说那些叫她算数的混账话。

“秦煜。”她叫他,眼睛里落了一片霞光。

“说吧。”

“你比我想象的,没种多了。”

程央扔下烟蒂,点着脚将最后一丝猩红的烟丝灭在泥里,转身,离开了。

秦煜没有看她的背影,只是捡起了那个烟蒂攥在手里,林海上空浮着一层暗红的金色,烈火一般。他朝着空中吐了一个烟圈,又从内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照片,被定格的秦炎制服加身,年轻英俊,笑容美好。

“这辈子,哥哪儿也不去。”

(四)

“不是说后天吗?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抱怨归抱怨,程央起身的动作却十分麻利。

“中队例会上午开,不骑车当天来不及,何况,我们还得在镇上逛一阵。”秦煜靠在门口等她,听到屋子里有瓶瓶罐罐碰撞的声响。

“程央,你在化妆?”

“要你管。”

他笑了笑,想起了第一次跟自己巡山时她的那两条眉毛,的的确确,是好看的。

“镇上有卖**的店吗?要纯棉的。”

“……”

“还有内衣,也要买一些,从中号到大号……”

“小号吧,就算热胀冷缩你也撑不破天。”

“咣当”一声,程央一下拉开了门,秦煜没留意,差点随着门倒在她身上。程央噘起嘴盯着他,两人的视线都莫名其妙地转移到她微微凸起的胸部上。

“给毛猴买的!”她将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本来想掐他一把,看着他额角的伤疤又没忍心,胡乱点了点,算是出气了,“买回来之后,你帮我给他,就说是统一采购的。”

秦煜打量她,酒红色的裙摆,淡淡的妆,为了应付山路特意穿了带抗震气垫的平底鞋,身后还背着一只大容量的迷彩包,不仅不突兀,反而有种混搭风的时尚感。

“好看吗?”她扬了扬裙子,对这样的注视有种天生的得意。

秦煜挪开目光,摸了摸她背包的布料,似乎他一开始就没有注意别的地方。

“买了回来你自己给他,明天……跟平时不太一样。”秦煜说道。

“生……”

秦煜赶紧捂住她的嘴巴。

毛猴拎着一把镰刀从后头走过,冲秦煜挥了挥手。

秦煜问:“一个人巡山吗?”

毛猴回答:“不,今天队长叫我跟着他一起去看看水道边上树叶泛黄的情况。”

“嗯,当心点。”

“哎,哥,你记着别欺负程央姐,她是女孩子,你得多夸夸她。”

毛猴走了,秦煜才从她脸上将手撒开,没留意,口红捂花了蹭到她的下巴上。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你今天这妆,真漂亮。”

“那当然。”她笑了笑,欢天喜地地朝路口走了。

山势整体算不上险峻,但下山的小路却都是急坡,常常树荫夹道的场景一个拐弯过去便只剩下一片**的山体,羊肠一般的小路从中间穿过,倾斜度大,道路短促。

程央似乎心情不错,得了一句夸走路都带点跃起的韵律。

“这样就开心了?”

“要不然呢?”

“程央,你……”

“哇,都七月底了还在开花!”

程央走在前头,看到沿路开了一大丛月季,玫红色,一朵接着一朵。这样细碎的花朵作为元素,她用过许多,只是它的花期原本是三至五月,这个月份开花,格外新奇。

秦煜停下脚步,跟她说:“去看看吧。”

她蹲在花丛边,伸出手又摸了摸。

“什么感觉?”他问。

“它想开了。”程央一边回答他一边从包里掏出手机。花瓣偏厚,卷翘力度大,花枝细且硬,她在记事本中记录下这些差异。

秦煜扫了一眼,也伸手去摸花枝。

“怎么样?硬不硬?”程央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像一种猫头鹰。

他突然感觉到这个问题里夹杂着某种奇怪的东西,这才将手收回来,在她衣角轻轻提了一把:“走了,离镇上还远着呢。”

“啧!”程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收好本子故意走在他前边。

秦煜挽起袖子看看时间:“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说。”

“说。”

“队里预算紧,我只订了一间房。”

“什么?”程央停下脚步,扭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见她下巴上的那一抹余红尤其鲜明。

“你!臭流氓!”

“说了是预算紧张,我跟毛猴下山也这样。”

“能一样吗?我是女孩子!”

她气呼呼地往回走,秦煜一把拉住了她:“我看,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那是你瞎!”她拽着他截住自己的胳膊晃了晃,打开了一个缺口,又赶紧往后跑,“我不去了,说什么也不去了。”

秦煜个高步伐大,两三步就追上了她。

“真不愿去了?”

“不愿!跟你睡一间房,打死我也不去。”

“行,那我就打死你。”秦煜一只手攥住她,一只手解开了自己的皮带扣。

“姓秦的,大白天的你干啥?”

他笑了笑,将皮带绕了一圈捆在了她手上,不至于太紧勒着她,却又挣脱不开。

“走了,再闹就不是大白天了。”他说这话时故意一脸坏模样,往前走,拉一拉皮带,她就只得跟着过来。

“秦煜,你不是人。”

“走啦。”

“秦煜,我回去之后一准儿告诉张队长。”

“走啦。”

“秦煜,”她看他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这才放软了声音说,“你放开我吧,我不跑了。”

“真不跑了?”

她乖巧地点点头,眨巴着眼睛冲他笑了笑。

“那就走吧。”

他拉着她往前走,她一面被拉着一面生闷气。

过了个拐弯处,路面的碎石变成了干沙一般的小颗粒,深一脚浅一脚,路边的植物又是韧性不高却十分锋利的茅草,极易摔跤滑倒。程央无法想法他平时是怎么在这样的路段把控住车辆方向,自己光想想便觉得害怕。她不再叫嚷,一边死死地拉着那根皮带,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

秦煜走两步便瞅一瞅她,她小心翼翼地走着,不算太笨。

隔着半根皮带的距离,好受力,即便她摔倒他也能接着,这样的路一共两小段,中间就隔了几十米,她脾气大,他没打算放她。

“我饿了!”路过一块平地,程央仰着头冲他喊。

秦煜看看时间,将她牵到一块树荫下。

“饼干和馒头,你吃什么?”他问。

“吃馒头,自己拿着吃。”

她眼珠子一转,他便提高了警惕。

“那就别吃。”

秦煜从包里拿出食物,当着她的面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早上胃口不好,程央没吃下多少东西,如今又走了一两个小时山路,肚子里早就空空****,经他一勾,更饥饿难耐了。

“我饿,我要吃东西。”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吃饱了一会儿才有力气找他算账,想了想,冲他张开了嘴。

秦煜三两口吃完自己的那份,才从包里拿了馒头小口小口掰碎了喂她。李姐在馒头里加了应季的蔬菜汁,她吃得也香。

“还要吗?”拳头大的馒头就剩下一个小小的角,她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大抵吃饱了。

程央摇了摇头,他便一口塞进了自己嘴里。

“秦煜,我要喝水。”

“嗯。”他解下水壶,喂到她嘴边,看着她闭眼喝水的认真样,突然觉得很满足,“像只鸭崽子。”

“噗—”程央被他这话逗乐了,还没来得及吞下的那一口水径直喷在了他脸上。

“你这女人……”

“谁叫你绑着我的,自己找罪受。”

看着秦煜,程央觉得自己扳回了一成,她仰着头,故作委屈地喊:“我的手动不了,你还得给我擦擦嘴。”

秦煜用手抹去了眼前的水珠,叹了口气,在她脸上胡乱呼了一把。

“咯咯咯!”她又得胜一般地笑了。

四个小时的山路,两个人打打闹闹走了将近六个小时,来到镇上时已经过了晌午,秦煜替她解开了皮带,怕她闹,在镇口给她买了一块竹签串的糖糕。

“这就想打发我了?”

“爱吃就吃,不吃拉倒。”

程央想了想,又问小贩要了一串糖山楂。

过第二段滑脚的山路时,程央便发现了他绑着自己的真实意图,不然也不会那么凑巧,每每自己向后倒时手上便有了向前拉动的牵引力。她笑了笑,这样的男人,嘴贱死算了。

吃着这些小玩意,她跟着他进了一家旅馆。

“两间房,昨天订的。”秦煜冲老板娘递出了身份证,指了指自己和程央。

“不好意思,店里今天……”

“不是说住一间的吗?”单纯好奇,无关其他。

老板娘扭头看了看程央,掏出一把钥匙跟秦煜说道:“大兄弟,我知道本来你订的是两间房,可是吧,今天我老舅打乡里来,店里又住了一队送亲的,实在是只有一间了,你看你媳妇生得这么漂亮,不睡一起,不可惜了?”

秦煜皱了皱眉,扭头去看程央,白的糖糕、粉的脸蛋、红的糖山楂,渐变色一样。

“行吗?镇上就这间旅馆了。”秦煜转头问。

“秦煜,拿一下。”程央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将糖山楂递给他。

秦煜接了一手,她便拿过钥匙飞一般跑上了楼:“先说好,谁先进房谁睡床!”

“呵。”他勾起嘴角,咬了一颗山楂,追了上去。

老板娘将最后一间空房勾成了入住,从柜台上拿了一颗送亲队给的喜糖塞进嘴里,笑了笑:“年轻,年轻真是好。”

房间在三楼最边上,开了两扇大窗,中间一张单人床。小镇大多建筑都是平房,从这儿基本能看到全貌。房子是木质结构,地板结实,但一踩上便会吱吱作响。

程央率先跑到了门口,掏出钥匙进了房,正准备摘包关门占领床,秦煜一手抵在了门框上。

“叫你吓唬我只订了一间房,这下成真的了,你就做‘厅长’吧。”

她在屋里抵着门,刚跑过,脸颊还红彤彤的。

秦煜透过门缝朝里扫了一眼:“别小气,我看那床也不算小。”

他压根就没准备跟她抢,只是瞧着她好玩,故意逗她。

“想都别想,你自己说的,咋俩过不到一块儿。”

秦煜眸子一沉,松了手:“嗯,你睡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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