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浮屠之棺, 已是一个月后。
唐姣觉得自己已经将状态调整好了,偏偏珩清好像不这么认为。
她明里暗里地示意珩清,她可以继续在浮屠之棺修习了, 结果珩清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让唐姣不由怀疑他是真的没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还是装聋作哑, 对她视而不见。
于是唐姣开始频繁地在浮屠之棺周围晃**,寻找进去的机会。
若是珩清不在场,她也无法打开那扇门,所以这么做基本上就是给珩清看的罢了。
终于有一次,唐姣照旧在浮屠之棺周围闲逛的时候,遇到了珩清。
他站在那扇半敞的门前, 负手而立,背景是无垠的白,因为他是背对着唐姣站的, 所以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只是隐约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的......哀伤?唐姣不确定,因为她从来没在他身上感受过这种情绪, 这位“碧水无痕”似乎总是骄傲自负的。
唐姣的脚步一顿,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结果还是珩清先开口唤道:“过来。”
想来也是,一个九阶真君, 自己离得这么近了,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于是唐姣依言走了过去,站在珩清身侧,悄悄打量他神色。那张脸还是那样冷淡, 像是经年不融的山雪, 鸦羽般的眼睫一扫, 薄唇开开合合,吐出的话还是那样不客气:“我发现你这段时间似乎格外的自在,到处乱逛,真把自己当成同辉洞府的主人了?”
唐姣:“我没有,我不是。”
珩清闻言,将视线从门内挪开。
只有他能够在门外看到门内的东西,唐姣是看不到的。
所以她也不知道他方才究竟在看些什么。
趁他还没有进一步嘲讽自己,唐姣先发制人:“我觉得我可以继续修炼了。”
珩清挑眉:“哦。证明给我看。”
证明?怎么证明?从何证明起——?
唐姣的心思飞速转动,她很快意识到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错过这个机会,想要进入浮屠之棺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
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散开了神识,捏成一股锋利的刃,狠狠地撞向珩清!
珩清的眼中生出异色,不过神情却没有太大变化,甚至没有丝毫动摇,用比唐姣更快的速度散开神识,两股神识碰撞之际,唐姣再次感受到了九阶真君那种海一般广阔危险的气息,她的丹田阵阵发麻,传来退意,然而她却一步也不肯后退,咬着牙关对峙。
这种对峙持续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
唐姣的嘴里逐渐涌现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她以为珩清的考验最多只是看看她的神识稳不稳固,没想到他是真的要同她动手,一点情面也不留的,而且,他并没有立刻摧毁她的神识,而是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施压。
如此施压带给唐姣的就只有痛苦。
难道她理解错了珩清的意思,主动对他发起攻击反而激怒他了吗?
唐姣端详珩清的神色,从容得很,如同寂静的湖水,没有兴起半点波澜。
这样下去不行。
她迅速转变了思路。
再这样僵持下去,别说进浮屠之棺了,即使进去了,她受到重创的神识也不足以抵抗那些繁复的死亡记忆,得想个别的方法,无论什么方法,只要能摆脱困境就行......
唐姣的视线扫到那扇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
珩清游刃有余地和这个四阶小姑娘对峙,感觉到她将全部的神识都散开,也猜到她差不多是要与自己殊死一搏了,他心里还觉得有些惋惜,本以为她能够更冷静地思考,如今看来,她这个年纪还是免不了意气用事——正想到这里的时候,珩清的瞳孔微缩。
唐姣在神识的对抗中一瞬间占了上风。
就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直接扑向了珩清。
珩清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撞过来,严重的洁癖发作,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然后。
他就眼睁睁看到。
这个一脸誓死如归的小姑娘,露出了得逞的神情。
与他擦肩而过之后,她一头栽进了那扇半敞的门扉,身影随之消失。
珩清:“......”
唐姣最后听到的是珩清的怒吼。
“唐姣!!!!!!!!”
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
浮屠之棺一次只能进入一个人。
珩清是黄泉碧落镯的主人,并不是浮屠之棺的主人。
即使是他,也不能进入浮屠之棺把她抓出来,更不可能让门将她吐出来。
至于出去之后会被珩清如何对待,就交给出去之后的唐姣去想好了。
眼前的昏黑一时间让唐姣感到头晕目眩,珩清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直至完全听不见了,大约几息之后,微光慢慢地涌入视野,她缓了片刻,然后试探性地睁开了双眼。
呈现在面前的景象,和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不是闹市,不是高山,不是湖岸。
与尘世相隔甚远,也并非普通的修士之流。
如果一定要唐姣形容的话,这里大约是“世外桃源”。
桃林遍布,山清水秀,这间宅邸整体呈现出一种安静祥和的气息。
而眼前的姑娘,相貌清丽,神情温柔,黑发垂腰,在回廊的长椅上铺洒开来,手中捧着一本记载了丹方的书籍,正一字一顿地念着,似乎是发现听的人走了神,她原本有些枯燥的讲解顿住了,转而轻笑道:“怎么,是觉得无趣吗?还是想跟南锦出去玩?”
唐姣还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南锦”是谁。
她的嘴就自己动了起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脆生生的,说道:“不是。”
“不是吗?”对方伸手过来弹了一下脑门,没用力,“你一直看着围墙发呆呢。”
男孩自知小心思都被发现了,于是抱怨似的小声说道:“姐姐......我并不喜欢炼丹,我觉得炼丹好无趣,为何我不能修符、修剑、修气?就因为我生在丹修世家吗?”
听到弟弟这么说,姑娘将手中的书籍放下,叹了一口气。
“你就这么不喜欢炼丹吗?”
“也不能说是很不喜欢。”男孩想了想,说道,“姐姐不是已经将炼丹修至大成了吗?若要继承家族,有姐姐就够了。每天对着一尊鼎枯坐,我没有姐姐这样的耐心。”
姑娘说:“你很有天赋,你以后会比我更加出色的。”
男孩说:“三十岁步入六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觉得我追不上。”
他是将自己连同别人都看得清楚,坦诚得很,也不惜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姑娘说:“可是这世间的任何一门道法都需要耐心、恒心,不仅是丹修,几乎所有的修士都需要耐得住性子,有苦尝寂寞的决心。你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喜欢炼丹吧?只是觉得难以追上我,所以索性决定放弃此道,另寻出路,对不对?你这个小笨蛋啊——”
她忽然问:“风灵丹的第三味药材是什么?”
男孩下意识回答:“流金花。”
回答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皱眉道:“姐姐是故意的吧?”
姑娘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道:“明明嘴上说的不喜欢炼丹,却仍然努力学习,日夜不辍,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呀,就是嘴硬吧。”她晃着手中的团扇,夏日的风拂过面颊,带来热意,“今天天气确实很热,你静不下来学习,想要出去玩也是能理解的。”
她掌心平平推出,真气掠过整座庭院,驱走暑热。
男孩紧皱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你说得对。”他低下头,很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然而,数十年如一日地窝在洞府里不辍炼丹,成为幕后者,风头却让别的修士都出尽了,我不喜欢这种事情。”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里还有想要和别人攀比的想法。
姑娘如此想着,开口询问道:“你指的,不会是南锦吧?”
男孩霍然抬起了脑袋,半是赧然,半是愤愤地说道:“他是气修,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却只能一日复一日地炼丹,昨日我跟他翻墙出去,我跳下去还摔了一跤——”
他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忽地闭嘴。
姑娘倒也没有苛责他,只是抬起眼睛,望向一望无垠的天际。
“珩清。”她的声音极轻,极缓,像是想要他将这句话刻入骨髓中、灵魂里,她告诉弟弟,“或许你现在觉得许多困难都难以战胜,许多不公难以磨平,但是等你再长大一些,身形再挺拔一些的时候,回首往事,你会发现那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你甚至无法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感受。你如今说丹修有多么多么不如其他修士,以后就会发现丹修其实是这个修真界中最伟大的修士,神农氏的精神烙印在每一个丹修的身体内,我们比其他修士更加不辍努力,比其他修士更加渴求未知,比其他修士更加懂得如何付出。”
她说了这么多,垂眼一看,男孩正托着脸颊发愣。
也不知道他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多少呢?
姑娘心中叹息着,顺着男孩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看起来十分机敏聪慧的男孩熟练地越过了高高的围墙,化作双翼的真气消散,他也就稳稳地落在了地上,这种对真气的掌控,只能归功于他与生俱来的天赋,纵使是身为六阶修士的她,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
男孩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他是流浪儿,吃百家饭长大的,珩家心善,又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幼子,于是他时不时的就会跑过来蹭吃蹭喝,等到了傍晚时分就又跑了,真不知道他平时都住在哪里。
男孩笑嘻嘻喊道:“珩清,莲姐。”
珩清说:“谢南锦,墙上全是你的鞋印子。”
他臭着一张脸,心里还对昨天的事情有所芥蒂。
谢南锦却完全忘了昨天的事情,冥思苦想了一阵子,说道:“我刚刚没踩。”
珩清说:“那就是昨天。”
谢南锦说:“那是你踩的好不好。”
珩清说:“我踩之前就有鞋印子在那里了。”
谢南锦说:“我早就不需要借力了,肯定是你干的。”
眼见着两个人就要吵起来,珩莲赶紧打圆场道:“好了,你们别吵了。算着时间也快到饭点了,与其在这里争论这个,不如猜一猜今天晚上吃什么吧?”
珩清说:“藤菜。”
谢南锦说:“兔肉。”
异口不同声。
两个人又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撇过头去,索性不说话了。
珩莲干脆往这两颗脑袋分别揍了一拳,两个人这才消停下来,眼睛里都有泪花,珩清的脸上写着“为什么姐姐连我也打”,谢南锦的脸上写着“我好像没做错什么吧”。
此时,珩母与珩父也归家了,庭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珩清也终于有了这个年纪的男孩的活泼,缠着父母询问今日他们做了什么,听到他们说去了哪座仙山,去了哪道仙门,又为了谁送去了什么丹药,他的目光也是亮亮的。
夏日的热风惊起树梢吵闹,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终于有了鲜活的气息。
唐姣却蓦然抬头。
在视线的尽头。
连绵不绝的山脉,如同泼墨山水画般的,深藏于飞云之间。
那是深深镌刻在她记忆深处,她绝不可能忘记的,名为“不周山”的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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