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龙虎真人为着招待玉书和灵渊的到来,命人烤了整只的小猪上来,原是好意;然而这一碗地方特色浓郁的调料,却是的确是他老顽童的坏心思,摆明了就是要看两人出丑,叫他们吃不惯这等浓郁风味。却是他一个神志不太清楚的老人,都想不到灵渊口味这般特殊,吃蘸料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原是有些本地弟子都做不到的。
因着猪肉味腥,烤制时又难用香料压制,故而本地方人吃烤猪肉的时候,都是要用不少霸道的菜蔬香料来去初猪肉的腥味。寻常葱姜还不用说,那鱼腥草和薄荷两种,乃是秦岭黄河以南的北方甚少见到的,其味道最是浓郁奇怪,又见霸道厉害,寻常莫说进嘴,就是叫北方人拿在手上闻一闻,都能叫他们涕泪横流,恶心许久。第一次吃,无论是谁都是接受不了的。
想当年姜映明曾来龙虎山做客,龙虎真人便是用这一道菜肴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也是姜映明虽不是道士,但比龙虎真人这样的假道士更加尊崇古法,莫说这等特有菜蔬,就是一应葱姜香菜,都是从来不曾入口,一时见了这等洪水猛兽之物,直被恶心得两三日吃不下饭去,生生吃了一个暗亏,被龙虎真人摆了一道。
今日龙虎真人故技重施,乃是吃定玉书和灵渊的饮食习惯与姜映明大致相似。哪想到灵渊这个怪胎,口味竟然比寻常南方人还要更重,比之牲口也不逊分毫,只吃这些霸道香料也是甘之如饴,便也叫龙虎真人大开眼见,瞠目结舌,好半天才颤抖着开口,道:“你小子,好重口!肉还没吃,就将蘸水捞了个干净……丁宁,你是不是没有招待他们用茶点,把这小子饿疯了,饥不择食?不得了……看着小子的口福,竟是比我还厉害……”
丁宁道人自是委屈,暗想先前奉茶之时,自己已经一并奉上了燕窝圈、金乳酥、杏仁酪和梅菜饼等一应美食,分量十足;莫说是两个少年,就是两条壮汉,也该吃得饱足了。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倒也不敢反驳师父,只低头无语,尽是沉默。
灵渊见众人这般,倒也不好意思;然而看龙虎真人的表情,便也猜到了他的心思,有心气他,故意道:“真人这话,叫我难懂哩!葱姜辛辣爽口,薄荷清凉怡人,这折耳根最是奇妙,又香又脆,汁水横流,吃不腻哩……哎呀,前辈恕我失礼,竟是一时难以自持,喧宾夺主,先把蘸水吃了……烦劳哪位师兄,再给我来上一碗,还请多放菜蔬?”
龙虎真人闻言挑眉,死死盯着灵渊,语气着实森然,道:“‘折耳根’?这东西我们都叫作‘鱼腥草’!‘折耳根’之名,只有南蛮人才懂得!姜映明说你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怎的你会晓得这等说法?嗯?”
灵渊浑身一震,又见龙虎真人神情不善,这便尴尬笑着,含糊道:“这个……启禀真人晓得,小子我原是在高平城中混迹,早年间曾遇见南蛮行脚商人,与他结缘亲善,学会了吃这东西……这东西叫‘鱼腥草’么?那蛮子却说是‘折耳根’哩!哈哈……蛮子害我哩!是小子见识浅了,见笑,见笑哈……”
听闻此语,龙虎真人依旧疑惑,暗道南蛮距离高平,何止千山万水,纵是大罗金仙,蹑足踏云,也断不能将此物好生带到北边;若是北边真有这东西,只怕要卖得比黄金还贵,又那里是一个小混混所能平常到的?更何况,南蛮子满嘴鬼话,方言土语断不是寻常中原人所能理解,这小子又是如何与那南蛮商人结缘,搞到了这等北方罕见之物进嘴,还吃得习惯?
然而不等龙虎真人开口,就听得一旁额玉书骤然猛咳起来。只见他伸手猛扣喉咙,比喝了三四斤烈酒的醉汉尚且不如,咳嗽不断,干呕连连,面红耳赤,呼吸艰难,样子十分痛苦,就像是吃了两斤毒药落腹一般,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整个人几乎都要开始抽搐。
一见如此,众人便也都是慌了手脚,连着龙虎真人在内,都是连忙上前关切玉书,却是他这等反应,比当年的姜映明都要厉害几分,看样子怕不是下一刻就要气绝身亡,直吓得龙虎真人都是双手颤抖,亲自上前为他抚打后背,又是厉声呵斥弟子奉来茶水,给玉书漱口,才见他稍稍缓和,重新喘上了气。
灵渊自也关心,又是连忙上前,紧紧扶住玉书,惊慌叫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啊我,怎的这般糊涂!玉书乃是娘胎里带来的常素,这辈子葱姜都不曾进嘴,现如今吃下这等厉害东西,倒叫我如何是好……哎哟哟,玉书,你喝水,快喝水,想吐就吐了,小命要紧哩!漱漱口,快些漱漱口……”
此时玉书并非作伪,原是他的确是胎里带来的常素善信,因姜映明一生不沾五荤,恪守清规戒律,他便是从善如流,长这么大也没有碰过这些怪味香料的。否则以他知书达理之处,别说是当众这般出丑,就是有鸡骨鱼刺卡在喉咙里,都是要强忍着咽下去的。实在是他先前见灵渊捞蘸水吃得香甜,又见龙虎真人大骇,自是有些少年脾气,不愿服输,有心为父亲长脸,这才学着也吃了一口。谁想到这一口香料进嘴,就叫他五脏六腑,顿起波澜,要不是已经有些内功底子,这会儿只怕早吐了个翻江倒海,也是着实见识了这些东西的厉害。
得龙虎真人推拿关切,又是用浓厚茶水着实洗刷了口腔,玉书便也逐渐缓和过来,又是虚弱,只靠着灵渊的肩头,却还要挣扎着向龙虎真人赔礼道歉。龙虎真人神志时常含糊,这会儿却是比正常人都要清醒,眼见得玉书这般状态,倒叫他内心自责不已,暗骂自己不该为了呈一时之快,叫玉书遭了这等大罪,着实不安,又是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住好言安慰,又是大喊大叫着骂了徒弟一通,叫他们撤下玉书的蘸水,换了别的菜蔬上来。
眼见了玉书并无大碍,一群人才齐齐舒了口气,又听龙虎真人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地对玉书说道:“贤侄,请你恕我待客不周了!是我欠缺考虑,叫你吃了这般苦头……我老啦,半截身子埋进黄土,许是倒着埋的,先埋了脑子哩,竟是越来越昏聩了!对不住,对不住啦!”
玉书受灵渊扶着,连忙起身拱手,虚弱道:“前辈!原是我自己不争气,又与前辈何干!请前辈莫要这样说,否则便是叫我愈发难安了!”
灵渊听着,也是一面心疼,一面好笑,凑近玉书耳边,低声道:“你真是胆子大的,我也佩服你!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送!东施效颦,你不懂么!要吓死我!”
玉书浑身无力,只仰头看着灵渊,暗道要不是你吃得大快朵颐,我哪里又会学你尝一尝新鲜?然而灵渊的关切,玉书也是正看在了眼里,只见他急得眼角都有泪花,心里便是一阵温软,也没有跟他拌嘴,只是微微点头,拍了拍他扶着自己的手背。
突然发生了这一出,便叫龙虎真人将之前的疑惑尽皆忘在了脑后,眼见玉书稍稍好些,便也连忙道:“贤侄,你还有什么不能进嘴的,还是都跟我说了吧!要真叫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剩下的短短日子便要日夜难安啦!”
玉书施礼感谢,道:“多谢前辈关怀,我原是没有大碍的。请前辈放心,除却那些奇异香料之外,便再没有什么了……”
龙虎真人稍稍放心,内心里也是不住自责,眼珠子一转便抄起桌边的小刀,手起刀落,连皮带肉地割了一大块烤猪肉下来,亲自放进了玉书碗里,连声道:“好贤侄,你尝尝这肉,压压味道!”
灵渊看着好笑,忍不住对龙虎真人道:“真人,您也太不公道了!凭什么我还是‘小子’,玉书就成了‘贤侄’,还劳动您亲自为他布菜……您这是看不起我哩!”
老真人闻言瞪眼,道:“臭小子!我这贤侄知书达理,事事叫自己为难,处处为长辈分忧,哪里是你能比的?别傻坐着啦,有肉不吃,你是糊涂了么!快些自己动手,尝尝味道!”
先前龙虎真人上手割肉的时候,灵渊在一旁看得着实清楚,只见他手中小刀锋利非常,经他高深武功驱使,直如一道寒光闪过,先割开脆皮,后切进嫩肉,香气扑鼻的油脂和鲜嫩爽口的肉汁不等淌出,就被小刀带着一路往前,抹得那块肉又滑又亮,透着就是外酥里嫩的爽口,早叫人食指大动。这会儿,灵渊便也不再客气,与同座几位师兄客气一番,便挽起袖子亲自上场,也割了一块肉来,在蘸料里滚了一滚,随即纳入口中。
这肉进嘴的一瞬间,灵渊便觉得口腔中像是炸开了某种了不得的东西一样,一时间肉香葱香,蓬勃开来,直如春日微风徐徐,一时吹遍口腔,吹遍四肢百骸,叫他忍不住哼哼了两声,便是不住咀嚼,满口汁水充盈,差点叫他连舌头都咬了下来。
龙虎真人此刻也招呼一众弟子动手,将这烤肉分到了各桌之上,大家一起享用,又是平添了几分香甜。此刻丹霞观中,肉香酒香弥漫,不知道的见了简直会被吓昏,却是这观宇所在,清净之地,哪里会见到了这等场景。
一时间,众人吃喝不绝,大口吃肉,大碗饮酒,又见龙虎真人单手拎着二十斤的酒坛,挥掌拍开封泥,先自顾豪饮几口,这才看向灵渊,坏笑道:“小子,会喝酒么?贤侄是个好孩子,我便不问他啦!”
灵渊见他满脸坏笑,有看那酒坛满满当当,心中发怵,正犹豫着便听见龙虎真人的声音又自响起,道:“这边来了客人,都是要奉上好酒好肉的!老头子也不欺负你,任你喝下一碗,我便喝下三碗,也不运功化解,就图一个痛快,你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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