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

翌日

“听说你父亲遇害了,真的吗?”

“嗯。”

“是真的啊。可是,你看今天早上的报道了吗?那是不是真的呢?”

“……”

“那你可要多保重啊。我是担心你才问你的,你倒是说点儿什么呀。”

“啊,谢谢了。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那篇报道没问题。昨天早上一起床,我就看见老爸被打破了脑袋,倒在院子里。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说,你昨天才没来上学吧……那么,凶手抓到了吗?”

“嗯,已经发现了两三个嫌疑人,但还没确定真正的凶手。”

“你父亲是不是做了什么招人恨的事了?报纸上说,像是报复杀人。”

“说不定他真的得罪过什么人呢。”

“莫非是买卖上的事……”

“他是个粗人,就会喝醉了酒跟人打架,惹是生非。”

“喝醉酒?难道说你父亲一喝醉就耍酒疯吗?”

“……”

“喂,你是不是受刺激啦。哟,怎么哭起来了?”

“……”

“我看你就是运气不好。就是运气不好啊!”

“……我是气恼啊!他活着的时候,让母亲和我们兄妹吃尽了苦头。这还嫌不够,竟然死得那么丢人现眼。我根本就不难过,只是气得不得了。”

“你今天真是有点儿怪啊。”

“你自然不会明白的。再怎么样,我也不愿意讲自己父亲的坏话。所以,即便是对你,我也从没说过父亲什么不好。”

“……”

“从昨天起,我的心情就变得莫名其妙了。亲生父亲死了,可我却伤心不起来……父亲再怎么可恨,既然已经死了,我也应该感到难过才是。我真是这么想的,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难过。如果他不是死得那么不体面的话,我倒是觉得他还是死了更好呢。”

“当父亲的被亲生儿子这么厌恶,真是不幸啊!”

“如果说那么死掉是我那个无可救药的父亲的命运,细想一下也挺可怜的。可是现在,我哪有心情想这些啊。我只觉得他可恨!”

“你这么恨他吗?”

“父亲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把爷爷留下的那点儿财产在酒色上花光的家伙。最可怜的是母亲。她一直含辛茹苦地操持着这个家,我们兄妹看在眼里,都恨透了父亲。我这么说可能很好笑,可我母亲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一想起她二十几年来一直忍受着父亲的粗暴行为,我就止不住地流眼泪。我今天还能去上学,一家老小还能住在祖上留下来的宅子里,没有流落街头,全靠母亲忍辱负重。”

“你父亲真有那么过分吗?”

“当然,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最近尤其严重,我们家每天都生活在可悲的父子干架之中。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总是喝得烂醉如泥,不知从哪儿冷不丁地回了家。他有酒精依赖症,从早喝到晚,没有酒,他一天也活不了。更可气的是,他还怪罪母亲没有出来迎他,或者给他脸色看等,随便找个碴儿对母亲动手就打。这半年来,母亲身上的新伤就没断过。暴脾气的哥哥见到后,就气愤地跟父亲打起来……”

“你父亲多大岁数了?”

“五十岁。你一定很奇怪,怎么这岁数了还这样呢。其实我父亲说不定已经半疯了。从年轻时起他就好色酗酒。有一次,我半夜回家,一打开玄关的格子门,就看见隔扇上映着哥哥叉着腿挥舞扫帚的身影。我吓得呆若木鸡,只听哐当一声响,灯笼砸穿纸拉门飞了出来。是父亲扔的。这般令人羞耻的父子,真是世上少有……

“我哥哥,你也知道,在什么公司当口译,每天要去横滨上班。其实哥哥很可怜,好不容易有人来提亲,也总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而落空。即便这样,哥哥也没有勇气搬出去住,说是实在不忍心抛下悲惨的母亲不管。要说快三十的哥哥跟老爸干架,你可能觉得好笑,但是从哥哥的角度来看,也是合情理的。”

“真是太过分了!”

“前天晚上也是这样。父亲罕见的没有出门,但是一大早便开始喝酒,一整天都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到了晚上十点左右,母亲过于劳累,温酒上得稍微慢了点儿,父亲便大发脾气,竟然抄起碗砸向母亲的脸,正中鼻梁,母亲当场昏了过去。哥哥见了,朝父亲猛扑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妹妹吓得大哭,劝阻哥哥。这样的情形,你能想象吗?这不正是地狱嘛!是人间地狱啊!

“这种日子若是再继续几年,我们恐怕不堪忍受。说不定母亲已经被他折磨死了,也可能在这事发生之前,我或是哥哥已经把父亲杀了呢。所以,说实在的,我们一家人被这起事件给救了。”

“你父亲去世,是昨天早上吧?”

“是五点钟左右被发现的。妹妹最早起了床,发现檐廊的门开着一扇。看到父亲的床铺空着,妹妹以为父亲起床后到院子里去了。”

“这么说,杀死你父亲的凶手是从那扇门摸进来的了?”

“不是的,父亲是在院子里遇害的呀。由于前一天晚上,父亲撒酒疯把母亲打晕了,所以,他有可能也睡不着,半夜里起来到院子里去乘凉吧。就连睡在隔壁房间的母亲和妹妹都说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因为父亲常常像这样半夜到院子里,坐在一块大石板上乘凉。想必他是在乘凉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杀死的。”

“是被刺死的吗?”

“是被不太锋利的刀具砍到后脑勺上的。像是斧头或砍刀之类的凶器。警方是这样鉴定的。”

“这么说凶器还没有找到喽?”

“妹妹叫醒母亲后,她们两个齐声喊醒了睡在二楼的我和哥哥。一听到她们的尖叫声,在看到父亲的尸体之前,我就意识到出大事了。一直以来,我就有种莫名的预感,所以当时我心想:果然发生了。我和哥哥飞奔下楼,从一块开着的防雨板缝隙看到明亮的院落宛如一幅写真画,父亲以极不自然的姿势蜷缩在那里。那感觉真是奇妙,我竟然像看戏似的陶醉其中,仿佛自己是一个旁观者。”

“那么,凶手大概是几点作案的呢?”

“说是一点钟左右。”

“是深夜啊。那么嫌疑人是谁呢?”

“恨父亲的人很多,但是不至于恨得非要杀死他吧。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觉得说不定是那几个嫌疑人中的一个。他曾经在一家餐馆里被父亲打了一顿,伤得不轻,后来隔三岔五就找上门来讨要治疗费什么的,每次都被父亲臭骂一通赶走了。这还不算,父亲不听母亲的苦苦劝阻,竟然叫了警察来,把那家伙交给警察带走了。我家虽然穷困,毕竟是镇上的老住户,对方则是个工人模样的粗鄙之人,这样一来,自然就没有再干架了……可我总怀疑是那个家伙干的。”

“可是,我还是觉得奇怪啊。半夜三更潜入一个多口之家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仅仅因为被殴打过,就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把对方杀死吗?而且,要是真想杀他,在你家外面的机会不是更多吗?究竟有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凶手是从外面潜入的呢?”

“大门是开着的,并没有上门闩,而且从大门通向院子里的栅栏门也没有安锁。”

“脚印呢?”

“不可能有脚印呀。这大晴天,地面干干的。”

“你们家好像没有雇用人吧?”

“没有……啊,你怀疑凶手不是从外面进来的?那也太可怕了吧,谁这么胆大包天呀。肯定是那个家伙干的。就是那个被父亲揍过的人。那种卖苦力的家伙都是不要命的,根本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

“那就不好说了。不过……”

“好了,这件事就此打住吧。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再说已经到时间了,咱们该进教室了。”

第五天

“你的意思是说,杀死你父亲的凶手是你家里的人?”

“上次听你的意思好像是说,凶手并不是从外面进来的吧?那天,我确实不爱听你这么说。因为我多少也抱有同感,有种被你击中了痛处的感觉。所以当时我打断了你的话,可是现在我却为此怀疑而苦恼万分。这种事情自然不好跟别人去说。可能的话,我打算让它烂在肚子里。可是我现在真的痛苦不堪,想跟你单独商量一下。”

“那么,你到底在怀疑谁呢?”

“我怀疑哥哥。对我而言,他是我的亲兄弟;对死去的父亲而言,他是亲儿子。但我怀疑就是哥哥干的……”

“那几个嫌疑人交代了吗?”

“不但没交代,还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他们无罪的反证。据说连法院也感到十分棘手。每次警察来家里调查,都一无所获就打道回府。这也表明,说不定警方也开始怀疑作案的是我家里的人,于是为了摸底才来的。”

“不过,你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了?”

“如果只是神经过敏,我怎么会这样苦恼呢。其实我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前几天,我并不认为这些线索与案子有什么关联,几乎把此事给忘了,所以没有跟你说起。就是那天早上,我在父亲尸体旁捡到了一块揉成一团的亚麻手绢。虽然很脏,但恰好能看见缝有标识的部分,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种手绢除了我和哥哥,其他人不可能使用。父亲守旧,不爱用手绢,习惯把手巾叠起来揣在怀里,而母亲和妹妹虽然用手绢,却是女人用的小手绢,和男人用的完全不一样。因此丢掉手绢的必定是我或者哥哥。然而从父亲被害的四五天之前起,我就没有去过院子了,而且最近也没有丢过手绢。如此推论,丢在父亲尸体旁的手绢,就只能认为是哥哥的了。”

“但是,有没有可能是你父亲偶然使用了那手绢呢?”

“不可能。父亲在其他事上虽说很随意,但对于这类随身之物却颇为在意。时至今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使用别人的手绢。”

“可是,就算那是你哥哥的手绢,也未必是你父亲被害时掉的。也许是前几天丢在院子的,也可能更早以前就丢了呢。”

“但是,我妹妹每隔一天,就会彻底打扫一遍院子,就在事发的前一天傍晚,妹妹还打扫了院子。而且我知道在全家人都睡下之前,哥哥根本没有去过院子。”

“那就仔细调查一下那块手绢,或许会有什么发现吧。譬如……”

“已经不可能了。当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马上把它扔进了厕所,因为我总觉得那手绢很污秽……当然,我怀疑哥哥的理由不光是这个,还有许多别的根据。哥哥和我的房间都在二楼。那天夜里一点左右,不知怎么我突然醒了。恰在此时,我听到哥哥走下楼梯的声音。当时我以为他去上厕所,就没有当回事。可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不免有些生疑。

“还有一件事。发现父亲被害时,哥哥和我还在睡梦中,因母亲和妹妹的叫喊声而惊醒,才跑下二楼。哥哥脱掉睡衣,披着和服,腰带也没有系,拿在手里就往檐廊方向跑去。当他赤着脚从檐廊下到脱鞋石板上时,不知为何,突然站在那里不动了。当然也可以解释为看见父亲的尸体吓呆了。可是,他为什么会把手里的兵儿带[1]掉在脱鞋石板上呢?是因为受惊吓过度吗?以哥哥平日的秉性,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只是掉了兵儿带还好说,可是刚掉在石板上,他就急忙捡了起来。也许是我多心吧,我总觉得他不单是捡起兵儿带,好像还捡起了旁边一个黑色的小东西(那东西也许是一眼就可知是谁的东西,比如钱包一类)。我推测,当时是情急之下,哥哥先把兵儿带丢在那东西上面,借着捡拾的动作顺手从上面一把抓起那个小东西。不过,当时我也吓得魂不附体,那又是一瞬间的事,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是从丢手绢的事,以及他恰好在那个时候下楼,再联想到哥哥近来这些反常表现,我实在不能不怀疑他。

“自从父亲死后,全家人都变得怪怪的,不是为一家之主惨死而悲伤那样的感觉,而是某种不愉快的诡异气氛在家中弥漫。比如吃饭的时候,四个人面对面坐着,但谁也不说话,只是互相盯着看。看这样子,母亲和妹妹也和我一样在怀疑哥哥。而哥哥也很奇怪,脸色格外苍白,总是沉默不语。家里的气氛简直无法形容,令人无比厌恶。在那样阴森森的家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放学回来,一进家门,就感觉有股冷飕飕的阴风扑面而来。失去一家之主的家里已经够凄凉的了,母亲和三个孩子还这样默然相对,各怀心思……啊,我实在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你的话越听越可怕,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吧?你哥哥怎么可能……你太神经过敏了,太多虑了。”

“不,你错了。绝不是我多疑,我不会毫无理由地怀疑他。可是哥哥的确有杀死父亲的理由。你不知道哥哥因为父亲有多么痛苦,对父亲有多么痛恨……尤其是那天晚上,母亲还被父亲打伤了。孝顺母亲的哥哥忍无可忍,难说不会产生极端的念头。”

“太可怕了。不过现在你还不能断定是他吧?”

“所以我才更加难以忍受啊。如果能确定凶手,哪怕就是哥哥,也比这样好啊。一家人整天这样神经兮兮地互相猜疑,真是受不了。”

第十天

“喂,这不是S吗?你这是要去哪儿?”

“啊……哪儿也不去。”

“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啊?那件事还没有结果吗?”

“嗯……”

“看你最近不怎么来上学,我今天正想去找你呢。你现在去哪儿?”

“不……哪儿也不去。”

“那你是在散步了?看你走路怎么晃晃悠悠的。”

“”……

“正好,我陪你走一会儿吧,咱们边走边聊。你整天闷闷不乐的,也不来上学。”

“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连脑子都转不动了。就像生活在地狱里。我害怕待在家里……”

“还是确定不了凶手吗?你还在怀疑你哥哥?”

“别提这件事了,我觉得快要透不过气了。”

“你总是这样独自烦恼也没有用啊。说来听听,万一我能给你想个主意出来呢。”

“也不是说说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们一家人现在都在互相猜疑,四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却互相不说话,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偶尔开口说话,也像警察或者法官似的,想要刺探出对方的秘密。可我们都是血脉相通的亲人啊,然而其中一个人竟然是杀人犯……或是杀了父亲,或是杀了丈夫啊。”

“你怎么能这么想?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肯定是你的脑子出了问题,大概是神经衰弱导致的妄想症吧。”

“不不,绝对不是妄想,我倒真希望是妄想呢。你不相信也不奇怪,谁也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人间地狱吧。连我自己也好像是被噩梦缠住了,竟然梦见自己被怀疑是杀父的嫌疑犯,被警察跟踪……嘘!别往后看,警察就在附近呢。这两三天,只要我一出门,他们就会跟着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是说他们怀疑你是凶手?”

“不仅是我,哥哥和妹妹都被跟踪了,我们全家人都被怀疑,而且家里人还在相互怀疑。”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新情况,让你们相互怀疑呢?”

“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只是互相怀疑。因为那几个嫌疑人都被释放了,只剩下怀疑家庭成员这一招了。警察每天必来,搜查我家的每一个角落。前几天,他们在衣橱里发现了一件母亲的带有血迹的夏衣时,兴奋得不得了。其实那和案件没有任何关系。那不过是事发前一天晚上,母亲被父亲用碗砸破头流的血,没来得及洗掉。我对他们说明情况后,才算平息了事态。可打那以后,警察的想法骤然一变。他们的逻辑是,既然父亲是那样一个粗暴的人,那么他的家属就更值得怀疑了。”

“前几天,你不是很怀疑你哥哥吗?”

“你说话再小声点儿,让后面那个家伙听到可不行……可是,哥哥也在怀疑别人。我觉得他好像在怀疑母亲。哥哥曾经若无其事地问母亲是不是丢过一把梳子。母亲显得非常吃惊,反问他为什么问这话。后来他们没有再说什么。看似很平常的对话,我却突然受了启发。莫非上次哥哥捡兵儿带时一起拿起来的那个东西就是母亲的梳子……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留意母亲的一举一动了。真是太卑鄙了,儿子竟然侦查起了母亲!整整两天的时间,我就像蛇一样瞪大眼睛,从角落里监视母亲。说起来令人害怕,因为母亲的举止怎么看都觉得可疑,老是心神不定、心事重重的样子。你能想象我是什么心情吗?怀疑自己的母亲有可能杀了自己的父亲——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我真想去问问哥哥,或许哥哥还知道些其他的情况,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问。而且哥哥好像也怕我问他似的,最近总是躲着我。”

“我真不想听你说这些。连我都听不下去了,可想而知,你心里一定很不快。”

“岂止是不快啊。最近,在我的眼里,世人仿佛是和我不一样的生物。每次看到大街上的行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悠闲、乐天的神情,我总是觉得不可理解。我常常会想,别看那些家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定就杀了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呢……离得远些了,跟踪我的那个家伙,因为行人少了,故意隔了一百米的距离跟在后面。”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在你父亲被杀的地方,看到过你哥哥的手绢吧?”

“是的,因此我不能完全消除对哥哥的怀疑。就连母亲,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怀疑她。奇妙的是,母亲也在怀疑着每个人。这简直就像小孩子玩叠手背[2]啊。我这么说,并不是觉得滑稽,而是觉得太恐怖了……昨天傍晚,天快黑了,我从二楼下来,看见母亲站在檐廊上,好像在偷看什么,两眼直放光。看见我下楼,她吃了一惊,若无其事地回了房间。看母亲的样子太奇怪了,我也走到母亲刚才站的地方,朝她刚才盯着的方向望去。

“你猜那里有什么?那边有好多棵小杉树,透过树叶,依稀可见一座供奉稻荷神的小神庙。在小土地庙后面,隐约可见一个红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妹妹的兵儿带。妹妹在那里干什么呢?从我的位置只能看到部分兵儿带,看不清她的动作,可是她在那个小庙后面没什么可做的呀。我差一点儿喊出妹妹的名字,突然间想到了母亲刚才的奇怪之举。而且就在我朝小土地庙观望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母亲在背后看着。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说不定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那个小土地庙的后面呢。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妹妹很可能掌握着那个秘密。

“我想亲眼察看一下小土地庙后面有什么秘密。所以,从昨天傍晚到现在,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可就是不行。因为母亲的视线片刻不离地跟着我,即使我去厕所,出来时也会看见母亲站在檐廊上,不露声色地监视我。或许是我多心,我也希望是多心。可这是偶然的吗?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无论我去哪儿,都必然处于母亲警觉的目光中。还有就是,妹妹不可思议的举止……

“你知道,我经常逃学的,所以最近一直没去上学,按说谁也不会觉得奇怪。可是妹妹那丫头,竟然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过去,她可是从来没有这样问过我。而且,她当时的眼神特别古怪,说话腔调就像小偷之间说暗语似的,似乎在说‘我心里有数,你尽管放心好了’。无论怎么琢磨,我只能这么领会她的言外之意。看来妹妹是在怀疑我呢,所以妹妹也在监视着我。我好不容易逃脱母亲和妹妹的监视来到院子里时,又看见哥哥从二楼的窗户里向外偷窥……

“到小庙后面去需要足够的勇气,而我已经被吓得不敢去了。可是不能确定谁是凶手,实在让人无法忍受。话又说回来,在亲骨肉中间确定一个凶手也很可怕。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西扯东扯的,不知怎么走到这地方了。这儿到底叫什么街啊?咱们该往回走了吧。”

第十一天

“我终于看到了。我看到那座小庙的后面了。”

“你看到什么了?”

“那儿埋藏着可怕的东西呢。昨晚,我趁着他们入睡之后,鼓起勇气来到院子里。由于母亲和妹妹的房间就挨着楼下的檐廊,所以从檐廊是出不去的。可要是从正门绕出去,必须经过她们的枕头边。幸亏我住的二楼房间正好对着院子,我便从窗户出来,顺着屋顶爬了下来。月光照得院子里像白天一样亮,所以我顺着屋顶爬下去的怪影清晰地映在地面上。那时候,我不由得感觉自己成了那个可怕的凶手——杀死父亲的凶手其实就是我。我想起了关于梦游症的故事。在某个晚上,那个人不也是像我现在这样,顺着屋顶去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吗?我害怕地打了个冷颤。但是,仔细想想,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呢?那天晚上,就在父亲被害的那一刻,我不是睁着眼睛躺在自己的**吗?

“我轻手轻脚地来到那座小庙的后面,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发现地面有被挖过的痕迹。肯定是这里,我这么想着,用手把土扒开,一寸一寸地往下挖,很快就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取出来一看,原来是很熟悉的家中的一把斧头。借着月光,可以清晰地分辨出,生了红锈的斧头刀口上粘着黑色的血块……”

“是斧头?”

“没错,是斧头。”

“你的意思是说,你妹妹把斧头藏在那里了?”

“只能这么认为。”

“但是,你不会认为是你妹妹干的吧?”

“这可难说。谁都有可疑之处。无论是母亲、哥哥、妹妹,还是我,都对父亲怀有怨恨。而且,恐怕所有人都希望父亲死掉。”

“你这样说也未免太过分了。你和你哥哥姑且不说,连你母亲也希望自己相伴多年的丈夫死吗?我虽然不知道你父亲是个多么坏的人,但我想,从亲情的角度上说,你们不应该希望他死吧?就说你自己吧,你父亲死了以后,肯定很难过……”

“我可是个例外,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无论是母亲、哥哥,还是妹妹,没有一个人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虽然这样说非常难为情,但这是事实。因为与其说是难过,倒不如说是害怕更确切。害怕必须从亲人中找出一个杀夫或者杀父的凶手来,所以没有心思考虑别的。”

“我倒是很同情你们。”

“虽然找到了凶器,但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完全是两眼一抹黑。我把斧头又埋回原处,顺着屋顶爬回自己的房间。我躺在**,整整一夜都没有睡踏实。母亲的脸如同面目狰狞的般若[3],双手举着斧头;哥哥的额头上暴起犹如石狩川[4]一般的青筋,发出含混不清的喊声,正举着斧头狠狠地砍下去;妹妹把手里拿着的什么东西藏在背后,悄悄地走近父亲的身后……这些情景就像走马灯似的。”

“这么说,你昨晚一直没睡觉吗?难怪我觉得你的样子特别兴奋呢。你平时就有点儿神经过敏,这样兴奋过度对身体可不好。我看你还是让自己平静一些。听你这么一说,实在太血腥了,感觉不怎么舒服。”

“或许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会好些。就像妹妹将凶器埋在土里一样,我应该将这个发现永远埋在心里吧。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那么做。我固然可以不让世人知道,可至少我自己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弄个水落石出,我是不会安心的。每天一家人都这样互相试探来试探去的,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现在说什么可能都没有用。不过,你到底能不能把这件事只告诉我一个人呢?虽然最初是我先问你的,可是近来我一想起你说过的话就害怕。”

“可以告诉你,你是不会背叛我的。而且如果总是憋在自己心里,实在受不了。或许会让你心情不好,但还是希望你能听一听……”

“是吗?那就好。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是妹妹自己干的也说不定,或者是妹妹为了袒护母亲或哥哥才把凶器藏起来。还有,我不明白的是,妹妹竟然流露出怀疑我的神情。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怀疑我呢?一想到她的目光,我就浑身发冷。可能是因为年纪太轻,敏感的妹妹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我内心深处,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嘟嘟囔囔,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坐立不安。或许只有妹妹知道点儿什么。”

“你真是越说越离奇了,就像给我猜谜似的。像你说的那样,你父亲被害时你还醒着,又是在自己房间里的话,你就没有理由受到任何怀疑啊。”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我在怀疑哥哥和妹妹的同时,自己也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我总是觉得自己与父亲的死有某种关系,反正老是这么感觉。”

一个月之后

“你怎么了?好几次去看你,你都不见我,我很担心你啊。我还以为你精神不正常了呢。哈哈哈,不过你瘦多了。你家里人也真有意思,都不告诉我详情。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啊?”

“嘿嘿嘿,我是不是像个幽灵啊。我今天又照了照镜子,好吓人呢。没想到精神上的痛苦居然让人这么不堪,我大概是活不长了。我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你家的,浑身没有力气,就像踩在云上一样轻飘飘的。”

“到底是什么病呢?”

“我也不知道。医生也是敷衍塞责,说是严重的神经衰弱。我还咳嗽得特别厉害,说不定得了肺结核。不是说不定,十有八九是得了这种病。”

“你又来这套了。像你这样神经衰弱还了得。是因为你父亲的事思虑过度吧?我看你就别老想那些事了。”

“不是因为那件事,那事已经彻底解决了。其实,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

“啊,是吗?那太好了。我最近也没有留意看报纸,这么说凶手已经抓到了?”

“是的。但是,那个凶手,你不要太吃惊,不是别人,就是我啊。”

“啊,你说是你杀死了父亲?别再说了。咱们还是出去散散步吧,说点儿高兴的事好不好?”

“不用不用,你先坐下。我跟你大概说说情况,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你好像一直很担心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我的精神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可是,你竟然说是你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也太荒唐了。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都绝对不可能呀。”

“不可能?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了。你不是说你父亲被害时,你就躺在自己房间里的**吗?一个人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啊。”

“那是不可能。”

“那不就好了吗,你不可能是凶手。”

“可是,即使躺在**,未必就不能杀死屋外的人。对于这一点,似乎谁也没有意识到——直到两三天前的晚上,我才突然想到。父亲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一点左右,二楼的窗外有两只猫在闹,叫唤个没完没了,声音特别大。我被吵得实在受不了,就从**爬起来,想打开窗户把那两只猫赶走。人的心理真是奇怪,常常会忘记非常重要的事情,却因为极偶然的契机又突然想起来,就像坟地里突然出现的幽灵一般膨胀成巨大的异形物浮现在脑子里。说起来,人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其实就像表演惊险杂技一样危险,搞不好就会一脚踏空摔成重伤。可是,世上的人居然能若无其事地活着。”

“你快说啊,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你耐心地听我说吧。我突然想起父亲被害那天晚上一点钟时我还醒着的原因了。在这次事件中,这个原因是非常重大的问题。平时,我只要一躺下就会睡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不会醒,可是那天深夜一点钟还醒着,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出事那天晚上也是这样,因为猫叫声,我被吵醒了。”

“出事跟猫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啊。你知道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学说吗?简单地解释一下吧,就是说我们内心不断产生的欲望,大部分还没有实现就被埋葬了。有的欲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有的虽然可能实现,却是被社会所禁止的。这些数不清的欲望该怎么办呢?我们就将它们幽禁在无意识中了,就是说将它们彻底忘记。但是忘记并不等于将欲望消除掉,只不过是深藏在心底,不让它们出来罢了。所以我们的内心深处蠕动着许多不能实现的欲望的亡灵。它们伺机而动,只要有一点儿缝隙便想跳出来。它们常常趁人们睡着时,乔装打扮,潜入梦中,兴风作浪。它们折腾得厉害的时候,人就会变得歇斯底里、疯疯癫癫的。如果幸运地朝好的方向发展的话,会因升华作用,创作出艺术,成就事业。只要读过一本精神分析方面的书,你一定会惊叹于被囚禁的欲望这种东西中蕴藏着多么可怕的能量。过去,我对这方面很感兴趣,读过几本这方面的书,其中有一派学说中有所谓‘忘物说’,即突然忘记很熟悉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突然想不起来了’。其实这绝不是偶然的。既然忘记了,一定有忘记的原因。由于此事最好不要想起来等,人脑就会不知不觉将记忆囚禁在无意识的世界中。有许多这方面的例子,比如这样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个人,忘记了某国外的精神病学者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几小时后,名字又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到非常诧异,平时很熟悉的名字,怎么就忘记了呢?于是他按照联想的顺序,浮现出了浴场——沐浴——矿泉这几个场景,终于解开了谜底。原来那个人曾经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必须要去那个学者的国家洗矿泉浴——是这个不愉快的联想妨碍了他的记忆。

“还有一位精神学家琼斯谈到过一个实验。有一个人烟瘾很大,一天,他觉得不能再这样抽烟了,于是他的烟斗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就在他已经忘掉这件事的时候,烟斗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找到了。也就是说他的无意识把烟斗藏了起来……虽然这个说法听着很深奥,可正是这门遗忘心理学,成为解决这起事件的关键。

“因为我自己也忘记了一件很重大的事,那就是忘记了杀死父亲的凶手就是我自己……”

“有学问的人的妄想,实在是与众不同啊。居然能够把世间无比荒唐的事,用这样细致严谨的学说来说明。你刚才说什么你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杀过人,这世上哪有这等可笑的事啊?哈哈哈哈哈,你没事吧?我看你怎么神神道道的?”

“你且等我把话说完,然后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绝对不是来对你说笑话的。听到猫叫声,我想起来,出事那天晚上,猫在闹的时候,其中一只猫一定是跳到紧挨屋顶的那棵松树上去了。因为当时我好像听到了咔嚓的一声……”

“越说越莫名其妙了。猫跳到松树上跟杀人有什么关系呢?我真是担心。你是不是有点儿神经不正常了?”

“你也知道吧,那棵松树特别高大,简直就是我们家的标志。那棵树下放着一块父亲坐过的石板……我这么一说,你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就是说,那只猫跳到松树上后,偶然碰到了放在树枝上的什么东西,或许那个东西又掉到了父亲的头上。”

“你是说,斧头正好放在树上吗?”

“是的,斧头就放在树上。虽然极其偶然,但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只能说是一起偶然事件,也不是你的罪过啊。”

“你不知道,把斧头放在树上的人正是我。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两三天前才突然想起来。这就是所谓的遗忘心理。说起来,把斧头放在树上,确切地说是忘在树杈上,是半年以前的事了。那之后我一次也没有想起过。由于没有需要用斧头,当然也就没有机会想起来。即便如此,总会因为什么事而想起斧头的。由于留下了深刻印象,早晚都会想起来。如果彻底忘掉了它,必定是有什么原因。

“今年春天,为了砍掉松树上的枯枝,我曾经拿着斧头和锯子爬上了树。因为骑在树枝上砍枯枝非常危险,所以不用斧头的时候,我就把斧头放在树杈上。那棵树的高度比二楼的屋顶还高一点儿,树杈正对着地上的石板。我当时一边干活儿一边想,要是斧头从这儿掉下去的话,会怎么样呢?肯定会砸在那块石板上。如果当时有人坐在石板上,说不定会把那人给砍死。我还想起了中学物理课上学过的‘自由落体运动’公式,这个距离产生的速度足以打碎那个人的头盖骨。

“而父亲有坐在石板上休息的习惯,就是说,我在不知不觉地想着杀死父亲。只是心里一闪念,我不禁吓了一大跳。不管父母是什么样的恶人,倘若动过杀死父母的念头,那就不是人了。我必须把这个不祥的妄想赶走,于是这个罪恶无比的欲望就被暂时囚禁到了无意识的世界中。但是,那把斧头却继承了我的恶念,仍然待在树杈间等候时机。我一直没想起斧头,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不言而喻,正是我的无意识起了作用。这无意识并不是普通的偶然过错,完全出自我自身的意志。把斧头放在树上,弄不好它就会掉下来。如果父亲恰巧坐在下面的石板上,就会把他杀死。这一复杂的计划被安排在冥冥之中,更有甚者,这个罪恶的企图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就是说,虽然我准备了杀死父亲的装置,却有意把它忘掉,表现得很善良的样子。换句话说,我的无意识世界中的恶人,欺骗了意识世界中的好人。”

“你讲得这么复杂,我听不懂。我总觉得你好像故意要成为恶人似的。”

“不是的,如果你知道弗洛伊德的理论就不会这么说了。首先,我为什么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把斧头忘得一干二净呢?我不是明明看到了同一把带着血污的斧头了吗?其次,我为什么明知有危险,还要把斧头忘在那里呢?最后,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危险的地方放斧头呢?三个不正常都凑齐了。即使这样你也能说我没有恶意吗?只说忘记了,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下面你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是去自首了。”

“自首当然可以,但是无论哪个法官都不会判你有罪的。这一点倒是可以放心。那么你上次说的各种物证是怎么回事呢?手绢啦,你妈妈的梳子啦……”

“手绢是我自己的。砍松树枝时,我把它缠在斧头柄上,忘了拿下来了。那天晚上,手绢和斧头一起掉了下来。梳子我不太清楚,大概是母亲当时看到父亲的尸体时,受到惊吓丢掉的。一定是哥哥为袒护母亲,把梳子给隐藏起来的。”

“那么你妹妹将斧头藏起来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妹妹是第一个发现斧头的,她有足够的时间隐藏。她一看就知道那斧头是自家的,所以她认定凶手是家里的什么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件重要物证给藏起来。她本来就是个机灵的姑娘。后来警察开始搜查家里,她觉得一般的地方不能放,便重新将它埋在了小庙的后面。”

“这么说,你怀疑家里的所有人,最后才知道原来凶手就是自己。那你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抓住凶手呢。你不觉得就像一出喜剧吗?虽说是这种时候,我还是产生不了同情心。或者说,我其实不能接受你是凶手的事实。”

“罪魁祸首就是那所谓的无意识的遗忘。这太可怕了。看起来像是喜剧,可笑至极,但此事恰恰证明了不是单纯的健忘。”

“听你这么一说,或许是这样吧。但是,我非但不为你的坦白而难过,反而想祝贺你解开了多日来的谜团呢。”

“这样一来,我心里也是痛快多了。大家相互猜疑,实际上是在相互偏袒,因为谁也不会坏到要杀死自己的丈夫或亲生父亲。全家人都是特别善良的好人。其中只有一个坏人,那就是怀疑别人的我。从疑心这么重这一点,就证明我是一个真正的坏蛋。”

[1] 日本和服腰带的一种。——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一种游戏。这里比喻重复同样的动作,毫无进展。

[3] 日本传说中的一种专门抢夺小孩的女鬼。据说是由女人强烈的妒忌形成的恶灵。

[4] 日本北海道的河流,注入日本海石狩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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