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贼的被贼偷了,原本就是奇耻大辱,传出去要叫灵渊再不能抬头的;又是他那请柬原是太元子给他,畅行这盛京无阻,一旦落在了歹人手中,便难免要叫良民糟害。二心归一,才叫灵渊当即脚尖一点,凌空扭了身子便是朝那贼人追去,便只见一道肮脏佝偻的身影沿路踉跄着,扭头钻进了一处小巷中。
暗想这回该不是迷香一类的把戏,灵渊便还是壮着胆子一路朝前追索,便是他轻功远胜常人,百里内汗血宝马都跑不过他,区区一个老朽佝偻的贼蠹自然不在话下,只几个呼吸就被他赶上拿住了那人的肩头,伸手点了对方后心的穴道,这才手上较劲扭着那人转身,骂道:“偷到你爷爷头上来了!今天不给你点教训——”
话音戛然而止,便是映入灵渊眼帘的,原是一张宛若蜡像受热融化,又自凝结之后形成的恐怖面庞,便见那张脸藏在一块包头的破布之下,只有几个模糊的孔洞起着五官七窍的作用。便不知这人是遭逢了什么劫数,竟将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看上去着实可怖可怜,才叫灵渊没把一肚子的脏话喷吐出来。
劈手夺过那人手中的请柬和金叶子,灵渊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便是这人成了这般样子,自然已经将常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苦难都饱尝了,区区几句泄愤的脏话,又能对他有什么作用呢?叹了口气,他便伸手一抚,将那人原地转了半圈,只按着他后心片刻,便是一把将他推出,道:“萧太后大寿之期,盛京里高人遍地。你若还想留条性命,就该把招子放亮些。”
解了穴,说完话,灵渊当即转头就走,也不怕对方加以暗害,便是已经显露了厉害,那人又不会什么武功,自奈何不得他。然而还没走出两步,灵渊的腿便是被那人一把抱住,只叫他不耐烦转头,就见那人两个眼洞之中,流出两股和着血和脓的泪来,看上去着实凄惨,只叫他心中一叹,便扯了一片金叶子下来,丢在那人身旁,道:“拿去找个大夫,给你好好看看吧!”
金叶子落地脆响一声,那人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依旧抱着灵渊的腿,嘴里吚吚呜呜发出含糊不清又是干涸焦灼的声音,便叫灵渊眉头一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一片金叶子已经要给你带来麻烦,要是再给你更多,岂不是要害死你么?放手!别叫我伤了你!”
那人闻言呜呜直叫,却是打定了主意死不放手,只扬起那张恐怖的脸来直直对着灵渊,张开早已没有牙齿,连着舌头都被烧焦的黑洞大嘴怪叫,便看得灵渊着实害怕,始终“物伤其类”不忍见活人这般样子,便是要运功抽腿逃离此间,模糊间便听得那人一时提高了嗓音,发出冤鬼一般的凄厉喊叫来,道:“救……命!”
一听这人会说汉话,灵渊本要高抬的脚就是一松,一时俯身去看那人,疑惑道:“你是中原人?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其实镔铁之国的百姓里,也有些会说中原汉话的,只是他们始终不是将汉话用作日常沟通,口音上就要与中原人说话不同,辨识度极高,寻常不会认错;那人喊一声“救命”直如鬼哭,这两字的音调却是真实不虚地中原话语,仔细听似乎像是东南沿海一带的口音,便叫灵渊心中生疑。
那人听闻得灵渊答话,便是一时激动得无以复加,只不住嘶嘶吼叫,颠来倒去只有“救命”这两个字,直叫灵渊不忍,暗道始终是同族,便伸手搭上那人的手腕,捏住了他的脉门,静心摸了片刻,一时无声叹息,便是这人似遭火焚,火毒攻心,五脏六腑已然开始衰竭,寻常医者都难救他性命,生死只在这一两日了。
正要开口说话,灵渊的手却是猛地被那人抓住,只感受着手腕上的血和脓液,就叫他忍不住要扭过头去作呕,却又见那人一时直起了身子,叫道:“中原……兵器……虚皇陛下!”
这鬼叫一般的话语,落在灵渊耳中便是晴天霹雳一般,只叫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手脚四肢一时都有些发麻,便是寻常情况下,除非是出于当面的尊重,否则称呼虚皇为“虚皇陛下”的,应该只有在他治下的东海山岛百姓而已;而此人的口音,也的确很像是东海海岸一带,原是诸山诸岛的百姓,根源上也是中原之人,故而语言相通。
具灵渊所知,这一次三元大会,除了虚皇一脉和三山岛主之外,并没有邀请诸山诸岛的其余人参加;而诸山诸岛,与中原很是不同,阶级着实分明,大部分百姓都是矿奴一类,便不可能自己远渡重洋,翻山越岭,来到此间。
想到这里,灵渊便已经猜出了此人的身份,晓得他原不是来赴三元大会的宾客,而是年初时候,萧太后跟虚皇借走的一众东海工匠中的一名。眼看他现在这般样子,自然是着实受了一番折磨,看他几乎被烧烂的身子,大概就是在冶炼金属,打造“兵器”的时候落下的伤痕。却不知他如何逃脱出来,又如何盯上了自己,才在这里偶遇。
伸手按住那人后心,以一股阴柔真气为他消解体内火毒续命,灵渊便也轻声开口,道:“你不要急,把事情跟我说得清楚。我乃是虚皇传人,与太元子同赴此间的,你要说什么,我自会说给虚皇师尊晓得!”
正所谓“空口无凭”,灵渊说着话也着实是无奈之举,便是他的确与虚皇关系匪浅,然而却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一层关系,便不知道这人能不能相信他,会不会把一切前因后果都说明。出乎灵渊预料的是,那人得他真气灌体,稍稍精神了些,便伸手去抓自己的请柬,翻来覆去用混浊的眼珠子瞧了几遭,又仔细伸手摸了,便是一时点头,用很难分辨的声音开口,道:“的确是……虚皇陛下……”
话音未落,灵渊便见那人眼中亮起一道光芒,却不是要暴起伤人,而是看见了希望。还来不及开口,他便听见那人不知从哪鼓出来一股中气,一时含糊开口。
原来这人原是东海山道间的一名冶铁匠人,说是匠人其实也就是矿奴的一种,平日里负责冶炼铁矿,打造挖掘黄金白银的一应工具,几十年下来也有些手艺,便在年初时被蓬莱山主看中,着他与其余工匠一起,动身前往镔铁之国,帮着打造什么东西。
东海来的几千名工匠,一开始还满心欢喜一位自己逃脱了矿奴的身份,有机会在镔铁之国建功立业而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却不料他们一到达镔铁之国,便被带到了某处暗无天日的所在,其间只有烈火熊熊,昼夜不息,打铁之声,贯耳不绝,热浪袭人,铁灰飞溅,全部是正常人所能呆的地方,甚至比不上他们在东海的待遇。
镔铁之国的监工,逼着他们日夜不休地冶炼铁矿原石,从其中提出白铁来又打造成各式各样,奇形怪状,大伙之前谁也没见过的物事。他们在那暗无天日的所在,比之挖矿的矿奴还不如,一开始也有人试图逃跑,却发现四周都有大军镇守,更有拇指粗的铁栏杆围住,叫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作苦功,三个月便死了一半的人。
这人主要是负责冶炼铁石原矿,所承担的责任也是着实不轻,便是月余之前,他已经昼夜不休地冶铁三日,终因体力不支而一时昏厥倒地,正好摔进了刚从炉子里撤出来的炭火之中,烧烂了身子,昏迷了数日,监工见他不活,便叫人将他抛尸在外,却是虚皇天尊保佑,竟叫他活了过来。
无数已经腐烂和正在腐烂的尸骨中,这人靠着吞噬同类残躯而勉强活了下来,数日后身上也逐渐结疤,甚至稍稍有了些力气。倒在炭火中时,他正打磨着一件奇怪的工具,尚有一柄修剪铁片用的钳子藏在怀里。许是工友还怕他那一身血脓,抛尸前并没有仔细搜检他的身子,便叫他凭借这一柄钳子,磨断了生铁樊笼,逃得一跳性命,趁着三元大会之机,混进了盛京来,想要见虚皇陛下。
然而他的身子,其实已经是不行,混入盛京之中,就早是强弩之末。灵渊身上的这一份请柬,原本也是由他们打造的,便是常人的请柬上铭刻有诸多文字,只有奉送虚皇陛下的一十二份背面一片空白。当时监工为着鼓舞士气,特别将这活计交给了东海工匠完成,故而他能认出这请柬的确是虚皇陛下所有,才对灵渊一应坦诚相告。
灵渊只听这人讲述,从他含糊的话语中想象出那地狱般的所在来,便着实觉得浑身发冷,这才晓得那些消失的工匠去了何方,心中惊骇的同时,又是轻声开口,道:“你说的‘兵器’,便是你们打造的东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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