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临安城果然在一片风平浪静中度过。
安寝之前,赵构唇角勾着一抹笑意,向王沐恩说道:“大伴儿,你说明日百官会是什么态度?他们会用什么借口来搪塞这几日的罢朝行动?”
五十四岁的皇帝像个孩子一样敲了敲床帮:“汤思退那帮人不消说,脸皮够厚。朕很好奇陈康伯那帮自诩国之柱石的怎么来掩饰尴尬?尤其是张焘那个老小子动不动就要教训朕,拿着致君尧舜上的借口让朕没脸!这回总算让朕看着笑话了!”
王沐恩赔笑道:“大官儿受了这许多日子的闲气,明日啊定然要好好把这口恶气出了!”
清凉山,韩府。
韩嘉彦远眺着临安城稀疏的灯火,脸上一片沉静。
韩嘉彦的儿子韩诚,管家韩让垂手侍立在他身后,心情却做不到韩嘉彦那般平静。
韩诚双手握拳,问道:“父亲,难道咱们就这样认输吗?”
韩嘉彦回头看了儿子一眼:“淡定!遇大事需有静气,你忘了?”
“儿子没忘,可有何用?都到这个时候了不如拼力一搏!”
韩嘉彦叹息道:“不到时候啊!你真以为这次左右二相捐弃前嫌,跟咱们合作,就真有了颠覆朝堂,改立新主的力量?你信不信,只要咱们敢稍微露出一丝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第一个跳出来拼死也要咬死咱们的肯定是左右二相,还有大宋朝那些清流文官!”
“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都早些去睡吧。放心,两派人不过是想从我这里多拿些好处罢了,不值什么的!明日的早朝你更不用担心,脸皮不够厚,怎么在大宋的朝堂屹立不倒?”
文武百官虽然不上朝,临安城依然是有值夜的坊丁,打更的更夫的。吴扬和杨沂中分别从皇城司和禁军当中分出一小部分力量在临安城巡逻,所有,一切都以尘埃落定,只能明日太阳升起,这座城市又将重新运转,恢复原状!
…………
赵构睡得很沉,当他被王沐恩大力摇醒,睡眼惺忪地埋怨道:“王大伴儿,你真是越老越不济事,不就是明日百官重新上朝嘛,值得大惊小怪?”
王沐恩急得一张胖脸都变了形,他拉着皇帝离开床榻,拿着外衣就往皇帝身上套,声音尖利地说道:“大官儿,快快把衣裳穿好,跟奴才出去躲一躲,临安城乱了!”
吴扬的声音在寝宫外响起:“微臣吴扬前来护驾,陛下可收拾妥当了?收拾妥当了微臣护着您先去重华楼,皇后与各宫娘娘也会去重华楼,那里更为安全!”
赵构这才发现寝宫外面火光闪烁,应该是火把的光。从打开了一半的寝宫大门望出去,为首一人一手按着腰上的刀柄,一手举着火把,不是吴扬又是谁来?
吴扬身后影影绰绰站着不少人,一眼望过去不知道有多少,都全副甲胄,站在那里静默无声,更增添了紧张肃穆的气氛!
寝宫外面更远一些的地方,似乎有哭喊奔逃的声音,难道叛军已经攻进了皇城?
赵构的手心里全是汗,饶是他当年刚一登基就面临着敌军压境,不得不一路逃亡;其后又经历了叛将夺位,甚至他这个做父亲的为了避开儿子的光芒,不得不流亡海上。可没有一次像今夜这般令他恐慌!
十八年了,他已经做了十八年的安乐皇帝,早已不知敌军压境,叛将登城是什么滋味,他更不想再次尝试逃亡的味道!
王沐恩哆嗦着胖胖的手指,几次都无法将外套给皇帝穿上。
赵构一把夺过衣裳,往身上一披:“都什么时候了,就别讲究这些了,还是跟着颂卿先离了这里!”
赵构的发髻有些松散,外裳也没有穿齐整,很有些狼狈,好在外面火把的光在风中闪烁不定,遮掩了几分皇帝的狼狈。
他出门用力拍了拍吴扬的肩膀:“颂卿,你来了,好,好得很!朕随你去,你只管带路!”
吴扬侧身走着,比皇帝超前半步举着火把照亮。
“陛下无需忧心,如今情势还不算太糟。恭国公上了宫墙,有他在宫城当如铁桶一般。微臣让李南风护送皇后去重华楼,几位娘娘和普安郡王那边都派了稳妥的人,陛下只管放心!”
吴扬凑到皇帝耳边,低声说道:“朝中重臣的府邸微臣一直派人看着,无人敢闹事!”
没有朝中重臣参与,只是小股叛军是闹不起来的,赵构听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加上听说杨沂中仍然负责皇宫安全,他越觉得安心。
吴扬一行护着皇帝往重华楼走去,一路上都是慌乱奔跑的宫人,不住地惊叫、哭喊,被禁军追赶着往皇宫的僻静处驱赶。
“陛下,陛下,奴才是忠心的,陛下这是去哪里?带上奴才,奴才一定用心伺候陛下——”
“王总管,你快救救奴才,奴才是忠心的,奴才跟拿起子坏心眼不是一伙的!”
不断有宫人想往皇帝身边扑,都被禁军和亲从官们赶走。一个十来岁的小内监仗着人小灵活挨近了这支匆忙赶着避难的队伍,一个身高力壮的亲从官抬脚一踹,直接将那小内监踹出一丈多远,趴在地上七窍流血,眼见活不成了!
这一幕吓坏了那些想过来寻求庇护的宫人,他们一愣之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喊声,朝着与皇帝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重华楼是一座孤零零的宫殿,殿高七层,登上重华楼可远眺临安城的灯火,赵构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在夜里独自登上重华楼看夜景。重华楼建在一丈多高的石台上,登上石台的只有一条石梯,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去处!
赵构的寝宫距离重华楼最远,等他到了地方,吴皇后和一干嫔妃已经等候在石台下。
李南风迎上来行礼:“陛下,皇后和几位娘娘都在等您。您不到皇后和娘娘们都不肯登楼!”
吴皇后带着宫中的姐妹过来行礼:“陛下,本宫(臣妾)恭迎陛下,陛下受惊了!”
吴皇后的手持宝剑,双目含泪,站在他身边保持着一个护卫的姿态。赵构依稀想起当年一路流亡海上,就是才十几岁的吴皇后持剑昼夜守护在他身边。
他携了吴皇后的手迈步走上石梯:“朕无事!走吧,先登楼。护卫的事情交给颂卿和南风他们!”
临安城内乱成了一锅粥,夜幕下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嘶喊和争斗,血迹与残肢洒落在街巷之间,把昔日繁华美丽的临安城变成了修罗场!
临安城陷入静默,老实的百姓都留在家中,靠着东主发放的米粮安心地过几天舒心的,不用劳作的日子。
起初还好,东主和行首们许诺的是最早三天,最多不超过五天,事情就会有结果,还慷慨地给了十日的米粮和工钱。
大家伙儿都当放了一次春假,正好和家里的父母妻儿好好乐呵乐呵。
穷苦人家,虽然日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巨大的生存压力却让他们无心也无力去轻轻松松地享受亲情的滋味。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七天也过去了,事情并没有完,米粮却要耗尽了。
谁能告诉大伙儿,明明不用做事,只是在家陪陪爷娘和妻儿,嚼用反而比平日里做工还吃得多。原本够十日的米粮到了第七日其实已经差不多耗尽了。家里有点存粮的还好,计算着也能顶几天,静默前没有存粮的可就惨了,只能勒紧裤腰带。
要知道没有存粮的人家不在少数。
临安城几乎人人做工,拿到工钱再去购买粮食,供应临安城的粮食通过漕帮水运过来,由于每日耗费的米粮数额巨大,就是粮食铺子存粮的数量也不会太多,平常小户之家有个三五日的存粮就算是很会过日子的人家。
到了最后的两日,很多人家都陷入了一个怪圈:钱还有,粮没了!
家里没有粮食,可坊市里的米粮铺子还在,还有那些让人眼红的珠宝店、绸缎庄、钱庄、首饰铺子等等。
这些铺子里自然也留了伙计看守,可这跟只着轻纱,没有护卫,行走在灯火明亮却人迹稀少的绝色美女有什么两样?
都让人贼心大起,食指大动!
真正挑起祸端的还不是临安城暗处那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睛!
熊大柄是漕帮的一个船工,五日前他跟着运粮的漕船来到临安城外的余杭门外。
那震撼的景象让熊大柄毕生难忘!
余杭门外都是船,运粮的、运菜、运水果的,还有木炭、丝绸、瓷器、药材等等,凡临安城日用所需在余杭门外都能见到。
到处都是船!不用跳板和搭桥,就可以从一条船到另一条船,一直走到码头上面。
熊大柄所在的运粮船很快就被卡住了,前面的船动不了,后面还有船只源源不断地到来。河道里到处都是咒骂声和哭声!
像他们这种运粮或者是运送木炭、瓷器的还好,那些运送蔬菜和水果和鱼虾的船就惨了,即便还是二月里,蔬菜和水果也等了不几天就烂掉了,还有鱼虾,一船船的死鱼烂虾被倒进河道,整个河道都飘着死鱼烂虾的腐烂臭气!
熊大柄吃坏了肚子,快到余杭门时人都拉得快虚脱了,原本打算趁卸船的机会去临安城里找大夫看病开方子,谁知竟堵在河道里动弹不得。
挨了几日,熊大柄实在挨不过去了,他求同船的老乡送他去看大夫。这时候船上干净的食水已经耗尽了,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腹泻,甚至晕厥。
这天夜里,不甘心不明不白地死在临安城外河道里的熊大柄等人偷偷放倒了看守水门的官军,溜进了临安城。靠着往日的记忆,熊大柄等人一路来到了一家名叫“安济堂”的药店。
熊大柄拖着病体上前砸门:“大夫,大夫开门救人啊,我们的人病得快死了,求大夫发发善心救人吧!”
门内传来药铺伙计打着哈欠的声音:“临安城静默不许出门不知道啊?半夜三更敲什么敲?要看病明日再来,明日大夫能出门了,定第一个给你看病!”
熊大柄等人又哀求了许久,药铺的人只以“临安城静默”为由不肯开门。这时候跟熊大柄等人一起来的,另一条船的一个病人抽搐倒地,口吐白沫,那还是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他的父亲抱着晕厥的孩子哭得不知所措,只会喊:“大夫开开门吧,救救我儿子,他病得快死了!”
熊大柄病了多日,脾气越发暴躁,他一脚蹬在药铺的门上,大门轰然倒塌:“什么静默不静默,能有人命要紧?大夫,赶紧起来治病救人!出了事老子承担!”
“安济堂”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大夫兼老板一家就住在后院,此时早已起身,只是碍于行规不敢开门。
熊大柄踹开了门,善心的大夫顾不得计较,立刻道:“将人抬进来,快,把我的银针拿来,我先给他扎上一针!”
熊大柄他们一道来的有二三十人,都是五湖四海跑船的汉子,在小小的“济安堂”内吵嚷得如同在人声鼎沸的水陆码头!
很快惊动了值夜的坊丁和巡逻的禁军,双方一言不合演起了全武行,不晓得谁喊了一声:“快来人!漕帮的人来抢东西了!”
熊大柄刚刚将一个坊丁按在地上暴揍,闻言一愣:“老子们是来求大夫治病,哪里是来抢东西?老子们抢了啥?”
没有人理会他!更多的人喊起来:“大家伙儿快出来帮忙,有人来临安杀人抢钱了!”
好像只是一句话的功夫,静默得如同坟墓的临安城冒出了无数人头,无数的人拿着棍棒、菜刀冲出家门,冲上街巷,混战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有人冲进绸缎庄点了一把火,火光刺激了人们的大脑和神经,更多的人冲进首饰店、珠宝店、米行、杂货铺、胭脂铺,见到物品就砸,见到值钱的东西就往怀里揣……
然后,人抢人开始了,暴徒们冲进百姓的家中,抢劫、打砸、放火,甚至**掳掠,无恶不作!最幸运的是朝中的文武高官,吴扬原本安排了人马暗中盯着这些人家,为的是有人出现异动时立刻抓捕、控制!
此刻反而成了他们的救兵,当暴徒们冲击这些高官的府邸,皇城司的人马自然而然地结成阵势,打击暴徒!
临安城成了人间地狱,位于清凉山和紫霞山的高官府邸反而成为暴风中的安全岛,没有受到变乱的波及!
汤思退和陈康伯再也顾不上其他,他二人衣衫不整地被人护送到宫门外,有禁军和皇城司的数千亲从官、亲事官护卫,皇宫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开门,我乃大宋宰相,有十万火急之事要求见陛下!”
虽然身处前所未有的乱象之中,汤思退和陈康伯依然保持了宰相的威仪。
杨沂中立刻从宫墙上探出头来:“夜深,临安城局势不明,恕沂中不能放两位宰相进宫。宰相有何事要见陛下,沂中可代为通禀!”
“临安城出现暴乱,请陛下调五城兵马司和禁军弹压!”
“两位宰相请稍等,沂中立刻前去通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通禀来通禀去!临安城都快打出满地的狗脑子出来了!马上开门,放我们进去!”
身后张焘那火药味十足的声音响起来,然而杨沂中已经离开墙头,上面的小卒却无人有胆子放几位大人进宫。
杨沂中回来的很快,他冲下面拱手道:“抱歉,几位大人,陛下说值此危难之际,不愿见不忠不义之臣,几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皇帝此话并不过分,临安城的暴乱却一刻也等不得,而没有皇帝的诏令他们又无权调动临安的兵马。
眼看每过一刻,临安城就有更多无辜的百姓死去,大宋朝的两位宰执和最有权柄的大臣却被阻在宫门外,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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